第106節
十四郎今日吹的曲子,云秀依稀記得是他阿娘所傳授。雖不知是否同太后的故人有關,但今日太后所受觸動確實由此而起。 云秀略一思索,便幻化作個和十四郎仿佛模樣的宮娥,現身在花萼相輝樓上,幽咽的奏響簫聲。 那簫聲令太后怔怔的失了神,待回神時忙循聲望去——便見月色之下的花萼相輝樓上,有人影側對著她正在吹簫。原本摧人心腸的悲曲,她卻吹奏得悠然邈遠,哀而不傷,似往事如煙消散。一曲終了,她起身回首,似是望向了她。風吹衣袂翻飛,她身姿翩然如鴻鵠騰空。 太后忽覺淚眼朦朧,忙抬手欲作挽留,眼前樓臺虛化。腳下煙云翻涌,她愣了愣神,低頭去看身上衣衫。卻見那衣衫樸素無錦繡,分明是她早年穿戴。她茫然的想,“原來是在夢中?!?/br> 云秀單手扶住倒下去的身影,輕放她在地。另一手捧著終于離魂而出的執愿,稍稍訝異于它的愛恨深沉。她原本以為太后這樣無懈可擊的女人,縱有執愿,也不過是些尋常的、人年老后不期然想起的少時往事罷了。雖有憾恨懷念,對其一生卻也無太大影響。誰知它竟是愛恨之緣始,以至于到剝離了這樁執念,其人便不是眼下之人的地步。 ——這不人就昏過去了嗎? 云秀便為她納魂歸體,自己也隨之化蝶,潛入了她的夢中。 永貞元年八月,宦官逼迫天子退位,太子在腥風血雨中登基。 登基之初便開始清算父親的心腹舊臣,連下四道詔書,一貶再貶……永貞年剩下的四個月,整個朝堂都忙著痛打落水狗,清掃一切他們染指過的角落,務求政務恢復到他們登臺之前的模樣。 不過,這些同太子妃——天子新登基,尚還沒來得及冊封妻子——郭氏并無太大干系。 盡管她的母親升平大長公主曾數次傳信給她,詢問中風臥床、被宦官軟禁在興慶宮里的上皇是否尚安好,但太子妃似乎對這樁人倫慘絕提不起太多的情緒來。和嬉笑怒罵,有著豐富而柔軟的感情的母親不同——她很少有什么情緒波動,更少會對什么人、什么事產生同情。早些年她不以為意,可自生育子女之后,她卻日漸為此感到焦灼。因為她甚至對自己的親生兒女都沒覺得出有多么疼愛。在她所受的教育里,女人可以是冷靜和明曉利害的??赡赣H看到了子女,卻不能不發自內心的柔軟和喜愛。她懷疑自己可能是有什么隱疾,是冷漠無情之人。 九月重陽,她同天子一道前往興慶宮中探望退位燕居的太上皇。 父子二人和好如初。 離開興慶宮后,天子繼續回去清算父親的舊臣。她一個人百無聊賴,便在大明宮中閑逛。 行經蓬萊山一帶,忽聽見斷斷續續的抽噎聲。 身旁尚宮正要前去喝止,她卻不知為何抬手攔住了。示意隨行眾人留在原處,她一個人循聲拐過山石,自去查看。 卻是兩個小宮女在私下說話。小的那個才十二三歲,大的那個背對著她,卻看不出年紀。只知背影窈窕輕盈,想來是善舞之人。她素來不喜歡樂舞,連帶著也不喜歡能歌善舞之人??僧斶@少女開口時,她心中猛的就一顫——仿佛昏昧懵懂之中有誰在搖籃邊哼唱起柔暖的歌謠,那是能讓人安穩入睡的聲音。 她傾耳細聽。原來她們是新被收沒入宮為婢的罪人之女,年小的那個因不懂宮里的規矩被責罰了,越發勾起對生死不明的家人的擔憂,對前途未卜的命運的恐懼。于是偷偷躲在這里哭。年長的那個便尋過來安慰她。 照她看來,這少女口才十分有限,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哭有什么用,父兄定然指望不上了,不如振作起來自謀生路。他們這是被沒入皇宮,又不是變賣為奴。這是富貴的機遇,為何要哭?——這些那姑娘都沒點到。只會說別哭了,日后我來照顧你。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那故事聽來很是動人。那小姑娘也果然被這故事安撫和鼓舞了,漸漸停止啜泣。 故事的最后,少女唱起了歌。她捧著小姑娘的臉頰,一邊輕緩的哼唱著,一邊幫她擦拭干凈面容,整理好了衣衫。 哼唱聲似還縈繞這耳邊,故事卻已講完…… 少女牽著被安撫好了的小姑娘離開的身影,很是令人感到溫馨美好。 那一整日太子妃心情都很舒緩。傍晚時子女前來向她請安,她下意識的便想到那少女撫摸小姑娘頭頂時的模樣,于是抬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摸了摸女兒的頭。這一年她的兒子十四歲、女兒十歲,同那個哭泣的小姑娘年紀也差不多大,應當……也還算是孩子吧。 她很快便將那少女調到了含香殿。 少女姓葉名慧娘,十七歲。父親本是教坊的樂司,因一時不慎說了幾句不該說的同情話,被人告發,獲罪流放,連累她被沒入宮廷。 雖生在伶官之家,葉娘卻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她天資聰穎,明樂理,通曉樂府詩,不論曲調還是故事,都能信手拈來。她的故事充滿奇思妙想,她的曲子也肆意無拘。而她本人活得跟她的故事、她的樂曲也并未太大區別。她視世界如歌,并相信世界也會回她以歌。 第116章 落月搖情滿江樹(四) 對郭妃來說,葉娘是個不可理喻的異類。 她對旁人、對自己、對世界的看法都非常不切實際,可她竟然又能活得很踏實、很安穩。 初來時她只被差遣去做些粗使活計,譬如掃院子。按說憑她的聰明和姿色,卻被安排去當了清掃婦,多少該有些心有不甘、羞于見人的??伤齾s做得很大方。趕在旁人看見前將院子清掃干凈,對她來說絲毫不算為難。掃完園子,回頭和先前那小姑娘碰面了,說說話哼哼歌,還要解釋“今日掃地時聽著竹帚沙沙聲,就覺著像首歌,你聽好不好聽?!?/br> 郭妃便故意找她的茬,吩咐底下人傳話給她——竹帚清掃聲太吵,日后不許再用。 她便拿郭妃不認得的野草扎了新掃帚,輕便又安靜。以為沒動靜她便不能哼歌了嗎?錯。她掃著掃著地,忽覺得晨光中落葉翩躚,人生美好。倚著掃帚看了一會兒——喉嚨里就又有了新曲子。 不但有了新曲子,因那小姑娘體會不到她所說落葉的美好,她還婆娑旋轉著,順便跳了支舞給她,“好不好看?”“好看!” 郭妃:…… 那會兒郭妃其實也純良得很。畢竟從小養得清貴,出嫁后的定位也是賢惠,本身又沒什么病態陰暗的嗜好。最要緊的是,憑她的身份,不論看誰不順眼她都能正面硬懟。故而那些私底下懲治奴婢的惡毒法子,她還真不會——要緊的是,總和個奴婢過不去,也丟份兒。 她妨礙不了她唱歌跳舞。 但她也實在想不通,她為什么這么喜歡唱歌跳舞。 人逢喜事,唱一唱、跳一跳也就罷了??伤亲锶酥?,被沒入宮為婢,還是個會被人嫌棄腌臜的清掃婦,她有什么可歌詠舞蹈的? 她到底還是將葉娘調到身邊了。 ——她雖理解不了葉娘,卻艷羨葉娘的善良和母性。她想,也許正是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東西才能治愈她身上藥石罔醫的隱疾。她急于向葉娘學習,怎么才能發自真心的喜歡旁人。 關注一個人多了,難免就會露出馬腳。 因她臨時有些事,沒來得及宣葉娘入見。 葉娘等在院子里的功夫,恰逢她起身隔了窗子逗鸚哥。 葉娘一扭頭看到她,便起歡喜之心,上前行禮道,“jiejie你也在這里當差嗎?” 郭妃:……啥? 偷偷摸摸關注一個人多了,難免會露一兩次馬腳。在葉娘看來,她已經是熟臉了。不但是熟臉,葉娘還知道她曾想上前搭訕卻不知為何沒有。為此還給她腦補出很合理的人設來——比她入宮早,在宮里已很有資歷和身份,因為和她們遭遇近似,故而有憐惜和保護之心,常常關注她們。 為什么會覺著她和她們遭遇近似呢?因為她氣質清貴,一看就是有家教涵養的人,這種人會成為宮女,那就只能是因為家人犯罪了。為什么沒覺著她是宮妃呢?因為她穿得太樸素了,她還穿洗過的衣服。須知不但宮里的貴人,就連京城有頭臉的貴婦,一件衣服最多也就穿一二次,洗過的舊衣是斷然不會穿的…… 被誤認做她身旁仆婦,郭妃之所以沒惱羞成怒是因為,“簡樸到讓不明就里的人誤認作尚宮,卻一笑了之”,也是大家閨秀的修養和美談。 只是難得的,她竟因此起了捉弄之心。 不但沒急著點破,反而將錯就錯,同她閑聊起來。 當詢問她為何非要唱歌跳舞時,葉娘反而比她還要不解——在她看來,唱歌跳舞才是天性。宮里也有梨園,貴人們也都愛聽曲子賞歌舞,為何自己反而不唱不跳呢?看旁人唱歌跳舞,到底不比自己唱歌跳舞來的歡快啊。又因旁人都太靜肅了,她都只敢私底下偷偷的哼一哼、跳一跳了。 這真是謬論,郭妃想,以樂舞為業者是優伶,是給旁人取樂怡興的賤|人。唱歌跳舞和觀賞歌舞,自然后者才是被取悅的一方。 雖如此,卻也沒直說——畢竟本朝玄宗也是有名的愛親自下場跳舞的人。只道是,不覺著這是天性,反而覺著吵鬧、輕佻。 于是葉娘做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她約她晚上一起喝小酒。 郭妃也做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她答應了。 時在深秋,天其實已有些冷了。 郭妃不想灌一肚子風,特地將和她同住之人遣離,將太液池側近離含香殿最近的賞花亭空了出來。 ——這丫頭雖看著安貧樂道,享樂的本能卻敏銳得很,果然迅速選定了這一處又無人、又暖和、又秀美宜人的地方。 布上小菜,斟上小酒,她就掏出一根竹子,兩牙竹板來。 “……這是?” “竹蕭、牙板啊?!彼蟠蠓椒降恼故窘o郭妃看,還相當風雅的解說了一下制蕭的樂理,表示雖然看著簡陋,但音準保證沒問題,就是音色可能沒那么敞亮,畢竟這是因陋就簡做出來的——因為又沒刀又沒鑿,光用簪子勺子掏孔她就掏了三晚上呢。 郭妃忽然覺得自己是在虐待下人——回頭還是賞她一管簫吧。 她便請郭妃吃酒,自己吹簫助興。 和她哼唱的曲子一樣,她所吹奏的簫也是郭妃從未聽旁人吹奏過的。想來也是即興之作。 可是……真好聽啊。就像年幼時靠在乳母懷里虛度光陰那么暖和、自在、悠然。漸漸她又想起那時她們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里,她打起了車簾子。那一年她都看到了些什么?連綿起伏的遠山,山間五色斑斕的林子,林子上空盤旋翱翔的雄鷹。曲折的小路上那風景如不盡的長卷初次展開,她的眼睛都要跟不上了。對了,還有鋪面而來的風,她伸了手去捉。是誰說風捉不到的?她明明捉了滿捧…… 她支著臉頰,半歪在坐席上聽著小曲兒,忽然覺得自己也許沒那么不喜歡宴曲……只不過以往她沒聽到過可意的罷了。 她問,“這曲子叫什么名?” 葉娘道,“我沒想呢。要不然就叫《風》吧,我吹的時候,想的是奔跑時迎面撲來的風?!?/br> 郭妃心里便一顫——這是她頭一次產生和什么人心意相通的感覺。這感覺很陌生,酥酥麻麻的,連指尖兒都有些抖。 她卻不是容易動聲色的人,只淡淡道,“哦……” 葉娘卻很高興,道,“這是我頭一次給曲子取名呢,我該把這支曲子譜出來,流傳百世?!彼阌挚旎畹暮吡藗€小調兒,舉杯向郭妃敬酒。 郭妃卻不肯和下人推杯換盞。然而想到她們先前才有知音之意,卻不忍拒絕,別扭的沾了沾唇。 葉娘卻覺著是此刻沒曲子聽了,故而她覺著不盡興,便笑著起身唱起了勸酒歌,“勸君一盞君莫辭……”她便抬手來傾她的酒杯,那手上雖有薄繭,卻畢竟是撥弦弄簫的手,纖長靈巧,動靜皆似柔舞。明明沒用什么力道,卻讓人推拒不得。不知不覺一盞就飲下去了??扇~娘才唱到第二句,“勸君兩盞君莫疑……”郭妃依稀覺著這勸酒歌在哪里聽過一般,一晃神就又被勸進去一杯,待第三句“勸君三盞君始知”唱出來時,她才記起自己確實聽過,立刻便著羞惱,“你敢唱‘老’字試試!”葉娘噗的便笑出來,下一句正是——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 也許是因兩杯酒下肚,她有些醉意了。這一聲惱一旦道出,什么身份矜持,也盡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不覺就笑了起來,心想這有什么可生氣的。便道,“我以為你邀我喝酒,是因我說唱歌跳舞不自娛,你想說服我?!?/br> 葉娘笑道,“是呀。我啊,只要吹一吹簫、唱一唱歌、跳一跳舞,多難過的事都能過去。人可能買不起華服,吃不起甘食,喝不起美酒,可只要不聾不啞就能唱歌,有手有腳就能跳舞。胸有喜怒,呼之嘯之,心有起伏,舞之蹈之。這是上天化育萬物時,便賜給人的禮物。不論貧富貴賤,人皆可以此自娛。唱歌跳舞,最無憂也最快活?!?/br> 她便再次舉杯,唱道,“天地迢遙自長久,白兔赤烏相趁走。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尊酒……” 郭妃怔了怔,接過來,飲盡。 葉娘見她慷慨喝了,心里高興,便執起牙板,邊敲邊舞蹈起來。 她跳的不是娛人之舞,而是相邀舞。 葉娘揮袖、折腰、旋轉……面帶快活的笑容,眼睛追逐著她,時近時遠的向她邀舞。手中牙板時而噼噼啪啪緊密如鼓,時而不急不躁緩長如簫。很奇異的,她居然能讀懂她哪一段舞步、哪一簇牙板是為了向她炫技,引誘她動搖。哪一段舞袖、哪一聲牙板是在含蓄等待,邀請她來分享快樂。 她確實不愛歌舞,可她也確實是會跳的——雖說國朝的筵席相邀舞是男子的舞蹈,只有男人才被允許在大庭廣眾之下以舞蹈展現快活,女人的筵席是不適宜呼喝舞蹈的,可誰叫她自幼叛逆呢?她就是看了、學了,然后記住了。誰能奈她何! 她于是展臂,在葉娘的牙板聲中,傲慢的以一段在她體內壓抑埋藏了十六年的舞蹈,回應了她的邀約。 而葉娘眼也不眨的看著,在她羞惱的質問,“你讓我自己跳?”時,才忙醒神般跟上。 跳完她只覺神清氣爽。 身旁葉娘卻安靜了。她扭頭看葉娘一眼,見她微紅著臉不敢抬頭,竟是大感暢快——這一夜盡被這丫頭牽著鼻子走了,也該讓她知道知道輕重了。 時候不早,她竟陪個小丫頭片子玩鬧,還玩鬧到這個時候,真是鬼上了身。此刻明白過來,然而要說有多后悔,卻也不至于。 只懶懶的道一聲,“我乏了,就到此為止吧?!?/br> “嗯?……”葉娘似是被驚了一跳,抬頭看向她,片刻后便回過神來,忙又低下,道,“……嗯?!?/br> 郭妃從賞花亭里出來,卻見天子交握著手,正饒有興致的立在亭邊看她——分明已來了有些時候。 想到適才的舞蹈竟被他看去了,郭妃便大感敗興,卻又有些奇異的暢快。 借著酒意就揚頭道,“如何?” 天子笑道,“有些意思?!?/br> 她一笑,心知天子是誤解了她今夜在此的原由,便不想再理他。她轉身要走,天子卻自背后牽住了她的腰帶,上前將她攔腰抱起。掂了掂,笑道,“沉了?!彼闹衅瓶诖罅R——他上一次這么抱她早不知是多少年前了,哪里還記得她的纖盈?不定是又拿她和哪個小賤|人比了? 嘴上說的卻是,“抱不動了?” 天子目光沉了沉,低笑道,“……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