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獨留李沅一屁股蹲倒在地上,茫然四望——依舊還是他家庭院。 空中傳來一聲笑,“這可是你自己沒資質,不是我不帶你啊?!?/br> 李沅指著半空破口大罵。罵了一會兒,無人回應,只好干巴巴的進屋喝茶去了。 第110章 不知乘月幾人歸(八) 天高云飛,疾風奔流。 云秀腳踏金光,臂彎里抱著十四郎,御風急行。只覺神清氣爽,心情高揚。 李沅的罵聲早卷在風中散去,回望已不見長安。只懷中十四郎驚詫未消,復又羞憤錯亂的看著她。 云秀才稍意識到自己的幼稚。眼下這般狀況確實稍有些尷尬,她一時也不知如何化解,只好扭頭假裝看向瞬間就被遠遠甩開的征雁,避過十四郎問責的目光,欲蓋彌彰的清了清嗓子。 若無其事的丟下塊兒帕子,化作一張可容數人同坐的大毯子,而后將十四郎放下,云秀有些不自在的撓了撓臉頰,就當已經敷衍過去了。 十四郎一時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畢竟才剛剛被公主抱了,看情形似乎該說一句“俠女好臂力”。然而想到自己還沒這么抱過她呢,就有些捶首頓足,滋味萬千。 半晌,才沒話找話,“……這是什么法器?” “呃……”云秀在腦中搜尋一番,“波斯飛毯?!?/br> “哦……”十四郎想,聽名字應當是西域那邊兒傳來的道法。早先他們都坐云頭,不過似乎離開長安之后,就很少——再也沒坐過云彩了。不知是云秀興致轉移了還是旁的什么緣故。 “有趣?!彼阈Φ?,“不過總覺著云彩更快些似的?!?/br> 云秀道,“本來都是一樣的??梢坏┠氵@么想了,它可真的會變慢?!?/br> “……這是什么道理?” “是心證啊?!?/br> “……”十四郎失笑,“真是深奧。所以道法對沅哥兒沒用,是因為他是沒道心嗎?” 云秀一愣,忙斬釘截鐵,“沒錯!他沒道心,所以我的御風術托不住他——真是可惜啊,否則你們知交同游,一起目睹民生疾苦,一起討論朝局時政,一起探索將來出路。彼此志同道合,攜手進步,共創未來,必能傳為千古美談……誰知他竟沒資質!真是令人扼腕嘆息啊?!?/br> 十四郎莞爾,盤腿坐在波斯飛毯上,單手支著他那顆純良美貌的腦袋,歪頭笑看著云秀。 待云秀表演完了,才自語般低聲說道,“……其實我也并不是真心想帶他?!?/br> “哎?” 十四郎面上微紅,辯解,“也不是不愿他同去。只是……同你一起時,便不愿再有旁人打擾?!?/br> “……”他性格頗有些天然,年少時開口就說要養她,還不止說了一遍。待長大后能互相明了心意了,卻反而聰明敏銳起來,坦率告白的話每每滑到嘴邊又生生被他攔回去。此刻脫口說了出來,兩人一時竟都不知該如何接茬。 總之云秀先美滋滋的哼了個不成調的曲子,才道,“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故意沒帶他?!?/br> “嗯?不是他沒道心嗎?” “他還是有那么點兒道心的,”云秀比了比小指尖,稍稍吐露實情,“但金光化橋,需要的道心比較高級——我剛開始修行那會兒,師傅散花為橋我都不敢走,更不用說金光了?!?/br> 十四郎失笑。這半年來若要趕路——譬如從汝南回長安——她大都使用類似縮地術的法術。推開一道門,門這邊是汝南某個農家的廂房,門那邊卻是長安寧王府他的書房。他還在疑惑,怎的說要帶上沅哥兒時,她忽就又拾起了久已不用的御風術。原來是這么回事。 然而隨即又想,早先帶他御風時,她多騰云飛行,這次卻改用了波斯飛毯,不知是否也是同樣的緣故? 這半年來他心性巨變。往昔夢中常游仙山,乘異獸,食云英,或是追著云和光身輕而起,肆意飛翔,絲毫不覺有什么不對。阿娘贈她引鳳簫,告訴他終有一日自己會在他的簫聲中化作鳳凰來同他道別,他便一遍一遍的吹——也并不覺著簫聲引來鳳凰是無稽之談。 可是如今卻已不再有那樣自在的夢,那份相信奇跡終會出現的天真。 他的腳已落在了泥濘而真實的土地上。 云秀道,“你又在想什么煩心事了?飛毯都被你壓得下墜了,再想下去,我們可就要摔下去了?!?/br> 十四郎醒過神來,果然見自己如巨石般壓得飛毯下沉,再度無奈失笑。道,“我在想,人生如夢,不知我的夢是不是快要醒來了?!?/br> 云秀道,“我可不是你的夢——你也不是我的夢?!?/br> 她便收了飛毯,攬住十四郎的腰,和他一道迎著風飛落下去。 被她英雄救美一樣攬著、抱著飛來飛去的滋味,著實微妙。但幾次三番之后也該熟能生巧了,十四郎于是坦然環住她的肩,隨她踏風而下。 照舊落到了荒山野嶺。 只見峰若削成,云涌霧流。遠處山巔巨石縱列,如花瓣附于荷尖。略一思量——應當是落到華山蓮花峰附近了。 云秀便道,“這是我的故地。你若不急著回淮南去,便陪我一道去探訪故人吧?!?/br> 華山別墅空曠無人,院門虛虛掩著,一推即開。 庭中久已不掃,落葉滿地。 令狐十七當年營造的泉水管道卻并未被積塵堵塞,清泉潺湲流淌,泄落于浣手臺竹管之上,拋珠濺玉。 云秀和十四郎一道洗了手,便往園中去。 正院無人。 踏著石頭階梯,穿過一線狹窄回環的山石縫隙,便是平緩石臺。自那石臺上便可望見精心打理的花園,和花園盡頭水霧繚繞的溫泉池。 依舊是當年模樣。 云秀抬步正要往那花園中去,枝頭忽有紅葉飛下,落于她的掌心,而后一躍而起,化作一個葉片兒小人,作揖道,“尊駕可是同主人有約之人?” 云秀:…… 她和令狐十七有約無約,一時還真說不好說——要說沒有吧,她此次來訪確實不曾專門預約過??扇粽\實應答,令狐十七那個大傲嬌肯定會真的把她拒之門外……畢竟當年她鬧脾氣時,也沒少在她的空間里給他設門禁。他這架勢分明是要趁機回敬一二。 可要說有約,也還真能隨手找出一大把來。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還同修過那么久,隨便逮到個話頭就能借題發揮。 云秀便大言不慚道,“是,約過成仙之后可來向他打秋風?!?/br> 小人兒靜止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大概檢索完畢了,才又道,“確有此約,只是持此約者,不該來此處相見?!?/br> 云秀:……? 小人兒道,“既約在成仙后,便不必再于紅塵中相見了?!?/br> 說罷便化風而去。 霎時間,落葉漫天、積塵遍地。溫泉池上水霧散盡之后,只留滿目荒敗蕭索——這庭院似被遺棄已久,早已無人煙了。 云秀怔愣良久——令狐十七這變幻無常的臭脾氣,真和當年一模一樣。要么不知哪句話就惹到了他,要么知道是那句話也不知是為何惹到了他。 “紅塵之中不再相見”,一言既罷再無回環——如此絕情,也著實傷人。 “看來是見不著了?!痹菩銦o奈苦笑道,“我們回去吧?!?/br> 十四郎靜靜的看著她,“就這么走了不要緊嗎?現在追悔,應當還來得及?!?/br> “?”云秀笑著搖了搖頭,“他才不會聽呢。于他不過就是打個盹兒的功夫罷了,真要絕交他就不會同我廢話了。我們還是去做正事吧?!?/br> 十四郎依舊看著她。半晌,才眼睫一垂,道,“好?!?/br> 他們又去山下村祭拜了阿淇。 悄悄去阮小七家探望了阿淇娘。 這才離開了華山。 從李沅口中得知,她的“死訊”令韓家表哥悲憤至極,云秀心里頗有些觸動。 或許因為她是個穿越女,又早早的確定了修仙的志向的緣故,她自幼就不太在意身旁事,待人接物的情商一直都很愁人。往好聽了說,叫灑脫不拘,逍遙自在。往難聽了說,怕就該叫不識好歹了。旁人對她的好,若不超過一定的界限,再無額外的機緣提醒她,她往往就察覺不到。 譬如韓家表哥,她就只有“不太熟”這么一個印象??善鋵嵶屑毾胂?,真就只“不太熟”三字而已嗎?她初次去大舅舅家作客,因為空間里布局變化,從里面出來時不留神被困在了樹屋上,正是韓家表哥爬上去將她背下來——那會兒他也才**歲而已,想必也是竭盡了全力去救助她。 還有許多她只當泛泛之交的人,也許都在和她交往時,拿了最好的東西來招待她,或是將自己更喜歡的東西讓給了她。但她被寵壞了,旁人不說,她便不知旁人曾對她另眼相待。 此刻回頭再想,便覺得自己枉在紅塵中走一遭,竟讓那么多原本可能親近起來的人,成了萍水相逢、擦肩而過。 她朋友少,還真怪不得別人呀。 “還有旁人要拜訪嗎?”十四郎問道。 云秀想了想,笑道,“沒了,我哪里還有再多朋友?……雖說沒了,卻又有些想見我阿爹。上回遇見卻沒露面,心里總覺著有些后悔?!?/br> ——畢竟是給她發過訃告的親爹,見到女兒活著出現在他面前,想來臉色必定會十分好看吧。 十四郎大約也想到了這一茬,抿唇一笑。道,“淮西的事我也剛好得知會淮西府。我們便再去拜訪一遭柳相公吧?!?/br> 第111章 不知乘月幾人歸(九) 柳世番正在前往淮西的路上。 他到衢州后不久,就接連下了兩場大雨。旱情雖未徹底解除,卻也已緩解了大半。補種的小麥開始發芽之后,柳世番的心就已安了大半——雖說明年才能收獲的莊稼救不了今年的旱災,可有此回轉之后,民間關于持久大旱的擔憂基本平息,救災的糧食也更容易籌集了。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生計有了盼頭,大部分人就都不會背井離鄉成為流民,繼而鋌而走險去當土匪了。 跟十四郎的想法一樣,柳世番也覺著當前局勢看似平靜,實則一觸即發,最要緊的就是穩定。否則一旦迸濺出什么火苗,很可能會引爆整個大局。就憑當今皇位上坐的這位天子,定然控制不住場面。到那時,等待了百年之久的中興大業,怕就將夭折于此了。 他親自來浙西監管賑災事宜,正為防微杜漸——天下賦稅泰半出自東南,這大糧倉、大錢倉尤其亂不得。 此刻賑災也步入常軌,不必擔心出什么大茬子了,柳世番便也準備好回淮西,去啃那塊兒硬骨頭了。 車廂里堆滿了淮西府呈上來的待辦文書和他差人搜集來的各縣的文書檔案、各級官吏的履歷。 柳世番半靠在搖搖晃晃的車廂壁上,悠閑的翻閱著。 就算有公家特派的專車,遠途趕路也永遠都說不上舒服。但比起他經年來習以為常的案牘之勞,靠在車廂上看檔案確實已足稱之為休閑雅趣。 ——至少頭腦是放松的。 放松得太過時,不知不覺困倦涌上來,往昔的記憶便也如車外晚楓葉落般紛紛揚揚的飄滿思緒。 上一回這么趕路是什么時候?是年少游學時?是起復還朝時?是輾轉在揚州院和兩稅司之間督鹽鐵時?還是…… 最終腦海中回影不散的,卻是早年貶謫路上的相互扶持,和韓娘長日愁苦與愧疚不言中難得一展的笑靨。似乎是行近登州時,他們留宿在驛站破敗失修的客房里,屋外下著大雨,屋里下著小雨。她焦急忙碌的騰挪行囊,為他尋衣蔽寒。他恰于翻開的衣物間瞧見一朵壓扁的絨花,于是拾起來整了整,給她簪在了鬢上。她怔愣之后見他在笑,不覺也跟著笑起來。于是兩人便依偎著坐在行囊上,聽著漏雨打在陶盆、泥盆、瓷碗、酒盅……里的聲音,悠然歇了一晌。 貧賤夫妻百事哀。待到富貴時,伊人卻已不在了。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記起亡妻還給他留了給女兒。于是纏綿不盡的情誼霎時在清醒中消散了。 ——他一生行事問心無愧。唯獨在這個女兒身上,頗有些愧對故人、一言難盡。 正走神著,車廂忽的劇烈顛簸了一下,猛然停住。 柳世番打起車簾,立刻有人前來解釋,“前方木橋被沖毀了?!?/br> 原來這陣子這一帶連綿陰雨,河中水流暴漲。河上木橋年久失修,加之兩岸土壤流失,被河中流木一撞,橋就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