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她果然尋到了他說的那處裸巖,便帶他落下。 那是半山腰一處開闊平緩之地,橫臥著一塊半畝來大的裸石。石面早被山風與水流磨得平滑,上頭一顆草木也無。因才下過雨,山溪漲滿,水面漫溢至那石面上,形成一片又薄又寬的水幔,映著明晃晃一片天光。 只覺豁然開朗。 他們在那裸石上坐下,十四郎放下瓜果,云秀尋了一圈,覺著似乎少了些什么,便從袖子里取了套酒具,倒了杯果釀遞給十四郎。 兩人便擼著rou串兒喝果子酒。 自早春時他們來到揚州,已有半年多沒得清閑。十四郎便如縱虎歸山的那只虎,如魚得水的那只魚,一旦被放歸到這大千世界,便撒了歡般活躍起來。什么都要去看一看,什么都想去碰一碰,什么都得去鉆研鉆研。 可惜這山水卻和他在籠中所聽聞的大不相同。 最初時他也同旁的權貴子弟一樣,贊嘆于此地的繁華,樂于結交那些輾轉在揚州院乞職,也在二十四橋銷金的文人墨客,還曾借著云秀的便利,去達官貴人的筵席上參觀過——可很快他便察覺到繁華表象之下種種暗潮。 那次筵席上,揚州那些為官名聲還不錯的地方大員們,攬著妓|女討論著天下賦稅,感慨民力枯竭,悲嘆再不削減開支百姓就將不堪重負了。這時不知誰說起朝中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這些年一直都在設法省錢,前些年甚至曾打算削減政事堂給宰相們提供的堂食。于是得到了列坐讀書人們的一致鄙視——宰相們的堂食是天子厚待人才的體現,人才價值幾何,堂食才價值幾何?豈能削減! 一邊慷慨陳詞著,一面抽空感慨了一下——今年天旱,稻米不好吃,魚rou卻更緊實。席間那盤集魚鰓蓋兒中rou裹鴿子蛋白炸成的芙蓉魚柳,滋味真是醇厚啊。 后頭他們還委婉的批判了一番那個只會搜刮民脂民膏,卻不懂開源節流之術的前朝宰相柳世藩,評判了一番本朝宰相們的“消兵策”是否可行,又謙遜的探討了數種減賦還能增收的妙方……然而十四郎顯然已聽不下去了。 這些人在私家筵席上的姿態,和在天子堂前、在奏表中的截然不同,狠狠的傷害了十四郎那顆對人性還充滿了信任的幼小心靈。 從筵席上回來,十四郎消沉了大約一頓飯的功夫,便轉移了興致。 之后兩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先是以文人的身份出入鹽商的門戶,隨即以購買田產的名義從掮客們口中打探出四方田莊的行情歸屬——再然后,他便和云秀假扮成從偏遠之地前來投親未果,不知該如何謀生的家道中落的窮書生,投宿到郊野到寺廟里,跟村野的佃客們當了小一個月的鄰居。 這孩子模樣純良,性情親和,天生就人見人喜歡,誰知演起戲來竟也如此純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可他顯然不能從這種角色扮演里體會到快樂。 他越是以不同到身份看到這紛繁人世對不同對人展現出來的不同面貌,便越是對自己所讀過的書,所聽過的道理,所習以為常的倫理感到痛苦和疑惑。 ——這少年的內心太敏感,太溫柔了。 當他知曉民力將竭時,便無法心安理得的享用羅列珍饈的“堂食”。 當他悲憫民生多艱時,那道斬百魚才得一盤的芙蓉魚柳,只能令他想到饑民易子而食。 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卻無法天然就將自己放在“牧守”的位子上,將自己同那些向來都被當做羊群的人區分開來,區別對待。 也因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父母兄弟師長同窗盡都是“牧民”之人,他也無法將自己同那些吟詠著“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卻還能心安理得殺一百條魚享用一口最嫩的rou的人對立起來,將眾惡歸之。 這大概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吧。 云秀從旁看著他——帶他出來時,她以為是帶他出來派遣,可原來,這才是他要修的“紅塵道”。 這痛苦高尚、微妙到了令人覺得不真實的地步,他自幼所認識的、甚至以“子曰”的方式聽過其教誨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 就連景王那個離經叛道的小囂張,都全然不懂他在痛苦什么——因為這是世間常態,“也就你這呆子才把圣賢那一套當真,不留神漲了點見識,窺見些臟東西,就天崩地裂了?!?/br> 為了將自己的感悟說給這唯一的朋友聽,原本打算拋棄出身、再世為人的少年再一次回到長安——結果卻得了這么一句回應。 云秀真想敲開那小囂張的腦袋看看,他的聰明里究竟注了多少水。莫非他以為,一個親眼見自己哥哥謀殺自己爹的人,對人性中的“臟東西”會毫無準備和覺悟嗎?折磨著十四郎內心的,根本不是“臟東西”這么淺陋的事。 十四郎卻沒再繼續解釋——這少年明明人見人愛,卻非常不善于展露自我,尋求理解。也難怪他長到這么大,才只有景王一個倒貼過來的朋友。 兩人便又說起天子新頒的政令——似乎是天子要消兵,恰好景王在場,便給了他一個討論的機會。景王大致說了幾句,覺得不滿意,便來問十四郎的想法。 于是十四郎條分縷析,開始發表他這幾個月以來的調研報告。 簡而言之,百姓負擔太重了——國朝規定每丁授田百畝,可兩百年來天下田地早分得差不多,如今新丁實際得田不足十畝,算上永業田,五口之家田地也常不足四十畝。精耕細作,趕上風調雨順一年也不過收多少石糧,產多少斤絲。交稅交去多少,留下口糧多少,結余能換成幾錢…… ——他把結余精確換算到了個位數。 景王聽得觸目驚心,也聽得火冒三丈。先放著那個數字不管,開口就問,“你從哪里知道的?”顯然很快他便想到自己來找十四郎十次,能吃九次閉門羹的經歷,瞬間揪住了真相,“……你微服私訪去了?你是怎么出去的,為什么坊吏沒上奏……是不是那個小仙女又來了?” 十四郎道,“……你何不猜我有隱身術?” “那還不如猜你買通坊吏了呢!”撬不開十四郎的嘴,景王只能恨恨的找茬,“她教你法術了?那你肯定出家了,你怎么不剃頭啊。你肯定沒度牒,你這個野和尚!”咬著唇負氣半晌,到底還是回歸正題了,“……你還訪查到了什么?” 十四郎便接著說下去,只是這次就不敢再說得這么仔細了——實則哪有這么多風調雨順?四十畝農戶之家,牛馬一樣辛苦勞作卻常年入不敷出。變賣田產淪為佃戶者不知凡幾,處境便更凄涼了。四海之內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扇丝偸且畹?,不甘坐以待斃者還有什么出路? “去……當兵?”景王立刻便猜到了。 “或者落草為寇?!笔睦傻?,“兵餉遠高于耕種所得。而藩帥與朝廷分庭抗禮,所仰仗者無非兵強馬壯,為收買兵將為己所用,動輒全軍犒賞。一旦收為牙帳親兵,更是厚待有加——當兵不但是出路,還是條好出路??梢坏┍怀⑾?,他們會被如何安置?” “……歸農?!?/br> “待歸農之后,那便只有落草為寇一條路可走了?!笔睦蓢@息道。 景王解不開這死疙瘩,心煩起來,“……可不消兵,賦稅減不下去怎么辦?” 十四郎沉默半晌,道,“……有朝一日你入主天下,可愿意節衣縮食,讓利于民?” 景王皺了眉頭,不滿道,“你這是什么法子!就我一個人儉省,能省下幾個錢??!” 十四郎道,“宰相的堂食也可以裁掉,我愿免除名下食邑的賦稅?!?/br> “……你想要宗室效仿你?說你是呆子,你還真敢出這么餿的主意!” “還有更餿的——”十四郎輕輕說道,“那些田連阡陌的世家望族,天下田地十占其六七,可他們卻都不必交稅?!?/br> “不交嗎?”景王先是訝異,隨即了然,“這不是理所當然嗎!”繼而震驚,“你瘋了啊,到時都不必削藩,滿朝文武就先反了?!?/br> 十四郎望著天,兀自想了一陣子,笑道,“也對?!?/br> 云秀很理解十四郎此刻的心情——畢竟是削減到自己身上時,連一頓堂食的便宜都不肯讓的士人,怎么肯吃這么大的“虧”?十四郎當然知道行不通,他就是氣不過,非要說一說罷了。 風雨飄搖之中同舟而行,天下人無論貧富貴賤本就是命運共同體。如今劃船的將被餓死了,那些只坐船不劃船的人卻在吃rou。還要百般論證自己吃rou是天授之權,跟劃船的餓不餓死毫不相干。這不是找死是什么? 景王見他有蕭索哀嘆之意,又道,“哪里還擠不出賦稅來?要我說,把各地徒眾最多的寺廟一拆,寺田一收,再勒令那些酒rou和尚還俗——起碼能拆出……”他顯然不像十四郎這般仔細調研過,說不出實數來,干脆使勁往大里說,“……拆出萬頃良田,十萬新丁來!均攤下去,各家稅負不就減輕了嗎?” “嗯?!笔睦傻?。 他沒多說,但云秀見他眼眸中的消沉,深覺得他并不認為景王這一招有觸及到什么根本。 事實上,以云秀的眼光看來——治標不治本,那些新拆出的良田和新丁,用不了幾時便都成為田連阡陌之人的私產了。拆廟對普羅大眾毫無助益,還蹂|躪了他們的心靈寄托。但若真能一下子拆出這么多錢,或許能解決一些缺錢時無從下手的困境。 先對軟柿子下嘴,這熊孩子風格和十四郎真是大不相同。 就這樣,也能互相達成理解——真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叔侄倆。 臨走時,景王依舊不能釋懷,再次逼問,“你到底從何處學到這么多的?” “微服私訪啊?!?/br> “小仙女真的教你隱身術了!” 看得出十四郎很想回他一句——你傻嗎?可惜他心虛——他真的借助怪力亂神了。 “這不公平,你得讓她也教我!憑什么我不能出長安,你卻可以微服私訪?” 十四郎無奈道,“不能親自去看,還不能向知道的人學嗎?你身旁當也有佃農出身的仆役。有曾沉淪下僚,熟知百姓疾苦的老吏。何不設法向他們打探?” 景王不知想到了誰,眼睛忽的亮了一亮。嘴上卻嫌棄道,“不肯說就算了,又拿陳詞濫調|教訓我!” 然而不被十四郎看好的“消兵策”,到底還是推行了。 至今推行了兩個來月,尚還看不出利弊來。但賦稅確實沒減。不但沒減,還因新皇登基,地方朝賀,要向天子獻上奇珍異寶,而增添了額外的負擔。趕上江南大旱,衢州一帶便鬧起了饑荒。 天旱是從春天旱到秋天,會鬧饑荒是早可預見之事。 然而朝廷坐看農戶春天賣青苗,夏天賣田地,秋天鬧饑荒。到人吃人的地步,將要暴|亂了,才下旨免除賦稅,施粥賑災。 然后萬民感激不盡,山呼萬歲,喝著清水粥給刺史送萬民傘,將天子當再生父母。 而城中那些能吃飽喝足的人,還覺得天下太平,并無衰頹喪亂之相。殊不知城外早已到賣兒鬻女到地步了。 從意識到江南將要鬧饑荒,十四郎便開始奔走。先是借著云秀的法術,變化作幕僚提醒刺史盡早上奏,提請減免賦稅,撥糧賑災。預防富人趁機兼并土地,免得災民災后無以為生——后來才知道,刺史身旁那些本地望族出身的府員們,正等著這個搜購田產的好時機。 又去長安奔走。然而長安確實窮,窮到京官的俸祿比同品秩的地方官低一半的地步。政事堂討論的結果是——百姓手中余糧應當還能再撐一個月,賦稅可免,賑災卻先不急。一來錢不夠,二來這會兒去賑災,你分不出來喝粥的是吃白食的還是真災民。倒是可先放出要賑災的風聲,免得有人趁機哄抬糧價。 ……從上到下的官場,竟無一方把人的生死擱在心上。 十四郎痛定思痛,終于意識到,他唯一能指望的竟然只有民間自救。 他便也因此卸下了遵紀守法的枷鎖,開始怎么方便怎么來了。 他先放出風聲去說衢州糧價飛漲,騙著糧商將余糧運過去。又假傳朝廷旨意,令當地富戶、寺廟統計存糧,等待朝廷收購。待這些糧食湊到一處,價格漲不上去時,拿出全部家財,再加上云秀資助的布匹、寶石、佛像……終于搜集了能救一時之急的糧草。 千辛萬苦,結果還沒送到災區,便在途中被土匪給劫走了。 報官是不可能的。 十四郎干脆帶著云秀上山同土匪談判——連騙帶嚇,九死一生,總算將糧草弄回來。 結果才運到山下,又被官軍給沒收了。 原來賣糧給他們的當地望族向家中做官的親戚打探此事,得知自己被騙,告到了刺史跟前。刺史又驚又怒,下令抓人。 負責抓捕的人抓不到正主兒,正愁沒法交差。碰巧遇見他們運糧的車隊,一合計——不是本地的,又是從土匪窩里出來的——行,就栽到他們頭上吧。 十四郎又急又氣,又覺著可笑,想到衢州都要人吃人了,他這個急著賑災的人卻遭遇諸多荒誕離奇的阻撓,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所幸,這時朝廷派來主持賑災的人,終于到了。 因揚州院留后意外過世,朝中一時尋不出合適的替代人選,柳世番主動請求前往巡視。新上位的宰相們恰覺得他礙眼,卻又沒有合適的位子安置他——他雖資歷淺,但功勞是實打實的,還是當朝最年輕的宰相。讓他榮養顯然不成,把他調去主持戶部,又常覺得難以駕馭差遣他,思來想去,最好還是外放了吧。恰好他自請,宰相們求之不得,極力促成,很快,將柳世番調任揚州院的文書便下達了——當然,是調任,不是貶謫。放當朝宰相外任,自然少不得給他加節度使銜。于是柳世番便帶著淮南節度使、宣歙、浙西觀察使一大堆頭銜,鎮守揚州去了。 衢州恰在浙西治下,是柳世番的管轄范圍。 柳世番一離開長安,人還沒到,先六百里加急,向治下各縣發了一連串的公文,其中一條恰是十四郎做過了的——命提前統計好可供征募的余糧,特別是向寺廟和當地郡望。這也是十四郎的計謀穿幫的起因。 柳世番自然也因此得知,有來歷不明的提前一步,以朝廷的名義募集了衢州城中余糧。 這魄力和行動力令柳世番驚詫。他稍琢磨了幾個可能性,覺著不排除是有人要趁機作亂,立刻加緊行程,提前一步趕到了衢州。 得知衢州府抓到了人,立刻親自接手。便這么同十四郎見面了——當然,他見到的并不是當朝寧王,而是個毀家紓難的年輕富商。 釋清了嫌疑后,十四郎將這半年間所見種種怪現象,一一向柳世番提出質疑。包括朝廷是否故意選在災民山窮水盡、要易子而食的地步時,才來賑濟。 柳世番居然耐心的一一作答了。 云秀從旁聽著,內心竟久違的有所波動——似乎除了對待他之外,柳世番對任何晚輩,不論是云嵐還是柳家她幾個堂兄弟,甚至一個素昧平生卻敢當面對他提出質疑的“年輕富商”,都能耐心的聽取和解答。也許沒到慈父的標準,卻無疑算得上合格的師長。為什么偏偏對待她,就干巴巴的,多一句話都沒得說?好歹她也是親閨女吧! 真是太過分了! 不過兀自埋怨了那么一晃神的功夫,也就釋然了——說到底,云秀自己對他不也干巴巴的,跟個她不怎么熟卻被迫叫爹的大叔似的? 兩個人談得很深,也很真誠。 至少以云秀對她爹的了解——柳世番難得的毫無保留、傾囊相授了。就好像他從十四郎身上看到了誰的影子似的。 而十四郎告辭離開時,柳世番還當真詢問了他的籍貫姓氏,父母是否健在——得知他父母俱已亡故后,又立刻詢問他是否愿意到他幕府中來。 十四郎令云秀頗為揚眉吐氣的果斷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