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她掃了一眼這庭院,目光落在庭中銀杏樹上時,冬日枯敗的干枝上忽又有黃葉搖搖滿樹。 風過光影碎,那幻覺一閃而逝。 “還記得就在這庭院庭院中,你說你有自己的宅子和俸米,可以養得起小仙女了?!?/br> 那會兒奉安觀在,華陽真人在,阿淇在,令狐十七也在……她又尋回了十四郎。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正是她人生中最稱意的時刻。誰知轉瞬之間便支離零落了呢。 “這宅子還是不要荒廢了吧?!彼?,眉眼彎彎,“我們時不時回來打掃一二——若在野外尋不到住處,又趕上什么陰晴雨雪,還能回來烹壺熱茶,睡席暖被?!?/br> “到時候我們都遠在千里之外了吧?!?/br> “所以,你以為神仙是做什么用的?到時候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縮地成寸,什么門內門外兩番世界?!彼⑿Φ?。 第103章 不知乘月幾人歸(一) 長慶元年六月。 臨近傍晚時,暴雨才停歇。盛夏酷熱稍稍消退,知了聲似乎也不是那么聒噪了。枝頭未干的水底映著雨后澄澈的碧空,中書省庭前的紫薇花開得越發嬌俏爛漫。 柳世番自政事堂中出來,自紫薇花樹旁經過,腳步不由便停了一停,心想,原來又到紫薇花開的時節了啊。 如今他已不在中書省中任職,新皇即位之后,便將他遷回尚書省,升任戶部尚書——正經三品,還加了同平章事,依舊是當朝的柳相公??杀韭毤炔辉谥袝∮植辉陂T下省,實際上已遠離決策核心了。正所謂“奪我鳳凰池”,何賀之有? 譬如今日天子突然說要銷兵,若在過往,他必是天子最先宣召商討的人,斷不至于天子已同旁人商議出成策了,他才被召見奏對。 而既有成策,才召他奏對;既有意架空他的相權,卻仍要授他戶部實職,分明是考察他能否做回昔日那個勞力者,那個將一身才干都消耗在勤勤懇懇的執行旁人決策上的“功狗”。若他不肯認清局勢,大約遲早都要被踢走吧。 這也是早有預料的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況先帝去世得猝然,如他這般正當壯年的黑發公卿,身受先帝隆恩,滿腔抱負都是以先帝在位為前提。新皇即位,若不重新熬馴一番,也怕用不趁手——只是,這就是對付鷹犬的手段了。 其實先帝服食金丹而性情大變后,柳世番便已萌生退意。但當此時,還是稍稍體會到了武侯寫下“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時的心情。 君臣相得,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不過,他對先帝究竟有幾分忠義,其實也很難說。 他成名早,入仕早,得志也早。認真算來已是四朝元老。先帝即位時,他已是榜上有名的竊取國柄的“小人”,官位雖不高,卻和當年的宰相同罪遭貶。而后在朝中上下都為國帑和軍費焦頭爛額的奔走時,他受人保舉,棄瑕錄用。長達十年間,一直功高而位卑,多勞而少怨,才華橫溢而任憑差遣——為了洗去污點,令先帝看清他的才能品性,也因不肯認罪、懺悔和諂媚,他主動將自己變成一條不可或缺的“功狗”。 而盡管先帝有種種去英明甚遠的毛病,但至少在器量上不愧為雄主,最終盡棄前嫌也力排眾議,提拔他為宰相。 是先帝一紙詔書,將他踐踏入泥沼中,也同樣是先帝金口玉言,令他位列廟堂之上。 而他為之鞠躬盡瘁的初衷,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變的僅僅是“君恩”而已。 一言可殺之,一言可活之。予取予奪,無非如此。 要對此等龐然大物生出忠義來,得對危險鈍感到何種地步? 如先帝那樣的偉丈夫,正逢他功名心盛的少年時代也就罷了。年輕的新君對他這樣的股肱之臣動用此般手段,未免沒輕沒重,駕馭失度。 良臣擇主,這點傲骨他還是有的。 退位讓賢吧——柳世番想。 他信手彈了彈紫薇花枝,雨滴如水精四濺。 同碰巧路過的新任紫薇郎略作寒暄。便拂了拂衣袖,往外朝去了。 出光范門,過下馬橋,正要去尋自家牽馬的老仆,眼前便橫插進兩個衣衫鮮亮的豪奴。 這個問,“這人都走沒了,咱們是不是看漏了?” 那個不以為然,“宰相出行那陣仗,你又不是沒見過。這還能看漏?” “可我聽三哥……聽咱們王爺說,那個柳相爺是什么什么……瓢和石頭……那詞兒怎么說的來著?” “……窮酸頑固?” “樸……樸實剛??!對,樸實剛健——柳相爺樸實剛健,不花哨,沒排場,不顯眼,讓我們仔細留意著點兒?!?/br> “——他就是再不花哨,也是穿紫衣,佩金魚袋吧。能有多不顯眼?” 衣紫,佩金魚袋的柳世番也不同他們計較,樸實剛健的邁著方步從他們身后走過。 倆人還在討論,“你說要當上宰相是不是都得一把年紀???” “也不一定。我聽說先帝朝有一年提拔了個宰相,不到四十,早先還犯過事兒。但是會籌錢,先帝要平藩鎮,旁人說沒錢打,要‘消兵為上’,他就往朝里送錢。他主持揚州院那會兒,每年到交供的時候,運錢米的船船頭接著船尾,從長安能一直排到潼關去。這之后他就平步青云。不管朝中有多少人反對,先帝就是要提拔他?!?/br> “嚯!那他要活著……現在也還不到五十吧?!?/br> “也就四十出頭吧?!?/br> “……真好。又發了財,還當了宰相。才四十來歲就享盡了富貴?!?/br> 倆人羨慕得直嘆氣。冷不防柳世番住了腳——他自認兩袖清風,雖手中流財滾滾,卻不曾染指分文。不但如此,連他家中那個蠢婆娘他也敢擔保無錙銖貪瀆——怎的到了連他名號都不知的人口中,就理所當然的“發了財”? 想了想,還是算了。他同兩個粗鄙差役辯解什么。 恰老仆牽了老馬迎上前來,柳世番接了韁繩,準備翻身上馬。 兩個豪奴卻忽的想到,“……你適才說的那人,會不會就是王爺要找的那個柳相公?!?/br> “呃……這我就……” “四十來歲,頭發還是黑的吧。還穿著紫袍……我們會不會真看漏了?” 兩個錦衣豪奴凝著眉,總覺著他們好像見過一個似乎符合描述的人,卻怎么也記不起再哪兒見過。 柳世番踩著馬鐙,樸實剛健的翻身上馬。 也不回頭去看那兩枚糾結的后腦勺,只管撒開馬蹄,慢悠悠的,搖頭晃腦的走遠了。 出建福門,繞道向東,走丹鳳門前大街。 ——那兩個豪奴是誰家的,柳世番心里九成有譜。 這種事,他一向能避則避。 柳世番一路在老馬背上搖晃著,一路天馬行空的感慨著—— 景王府上的仆役,居然不知道他。 若只是不認得他也就罷了,畢竟也不是隨便誰都能見他,可他們竟都不知他的名號。 景王府上豪奴尚且如此,何況民間? 他倒也不是求名——畢竟政事堂里還有個名重天下的裴相公。因自己的主張和裴相公大致相近,也因自己資歷淺、爭議大,故而柳世番一向都不怎么據理力爭。他更擅長借著天子和裴相公的“極力主張”,不動聲色的就將自己的想辦的事推動、辦妥了。雖不得名,但他得其實。 可在感情上——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得不到相應的名望和贊美,意識到在世人眼中他或許真就只是天子的功狗,裴相公的影副,一個或許能在沒人讀的史書中留下幾句褒獎,但在百姓口中不會留下只言片語的無名小卒,柳世番心里還真是百味雜陳。 “柳相公?!?/br> 柳世番正走神,忽聽有人自一旁喚他。不經意的扭頭過去,便見一個豐神俊朗的少年郎笑盈盈的仰頭看著他。 那少年眼神過于明亮和野心勃勃,竟令柳世番困倦、渙散的精神一激靈,登時便清醒過來。 ——真是個醒目的好少年! 那少年同他一樣輕裝便服,過了一會兒柳世番才認出來——眼前人分明是當朝天子的長子,景王李沅殿下。 這般大方、這般大膽,還真是名不虛傳。 他這么直來直往,倒讓柳世番沒法回避、拒絕了。 只能翻身下馬,“殿下?!?/br> 景王府的下人牽著馬韁不遠不近的跟隨在后。 柳世番便和景王并肩而行。 春明門大街夠寬敞,但柳世番還是頭一次知道,它寬敞到可以容一個親王一個宰相并肩而行,卻不必擔憂耳目。 但景王大大方方的和他邊走邊說,絲毫不懂避諱。 過東市,景王從路邊攤販手中買了兩對古樓子,還遞了一對兒給柳世番,“您可認得寧叔?”莫名便提起天子的十四弟,寧王李怡,“他每日清晨都來東市買畢羅吃,街頭巷尾的雜談全聽過,可買畢羅的老嫗至今還不知他是誰。只知道早年間他騎驢來,后來騎馬來,想必日子越過越好了……這家的古樓子,還是寧叔推薦給我的。您嘗嘗?” 柳世番搖頭拒絕。本不打算多嘴,可瞧這少年坦蕩中不乏狡詐的笑眼,到底還是說了多余的話,“高宗朝中書省有紫薇郎下朝回家,見道旁蒸餅新熟,便買來邊走邊吃。因此被御史參奏路旁就食,有失官儀,逐出了中書省?!?/br> 景王剛要把古樓子往嘴里塞,聞言訕訕的闔上嘴巴,“還有過這種事???” “有過?!绷婪槐菊?,“不過,中朝戰亂之后,便無人講究這些禮儀了?!?/br> “哦……” “所以,殿下請用吧?!绷婪⑿Φ?。 李沅后知后覺的回味過來——這位素以謹慎寡言著稱的柳相公 ,適才是在逗他玩。 “還是不吃了……您這么慈祥的看著我,我咽不下去?!?/br> “……” 柳世番還真沒遇到過這么跟他說話的人。下意識摸了摸胡子,趕緊擺正面容清了清嗓子。 李沅笑了笑,也換了副面孔,“我輕狂慣了,若不是您教我,我還不知道旁就食是失儀之舉,真是慚愧不已。下回見了寧叔,我要好好對他說道說道?!?/br> 柳世番卻沒料到這少年如此善于察言觀色。就算知道這番說辭有迎合之意,卻也不能不心生好感。不由暗暗感嘆,淑妃……不對,現在是太后了——真不愧是名門賢媛。她教出來的兒孫,不論本身資質如何,先就有一番納諫如流、寬厚容人的明君做派。 但這位景王還沒被立為太子呢,就唯恐天下不亂的來結交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不瞞您說,我剛從延英殿里出來?!边@位景王笑瞇瞇的說道。 柳世番不由謹慎起來。 李沅依舊是那副坦率無欺的表情,“清晨去向太母請安,太母見我無所事事,便打發我去找阿爹討差事做。正趕上阿爹召見宰相們議事,阿爹便讓我去后殿等著。適才雨停了,才攆我回來?!?/br> 柳世番聽懂了——這是個有祖母撐腰的熊孩子,他無所畏懼。 若真有太后撐腰,他也確實無所畏懼。 “那殿下找臣,是為了……” “是碰巧?!本巴跽J真的糾正,“碰巧看到柳夫子,便上前打一聲招呼。又恰好有些疑惑,要向夫子請教?!?/br>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