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故而稍過了一會兒,李沅才遲鈍的意識到自己的失策——要弄死陳玄志,他有無數不必臟手的法子,為什么偏要選這一個? 一旦讓他阿爹知道陳玄志被人勒死,只怕立時就會懷疑自己弒父、弒君之事是否被不該知道的人知道了。待意識到發現了真相的是自己的親兒子,他阿爹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自己從弒父、弒君的兒臣,變成了將以被弒殺為結局的君父?他會怎么看待自己的親兒子呢?潛在的送葬人嗎? 在他開口糾正自己的命令前,他的鷹犬自屋里出來,向他獻寶道,“三哥,人已經干掉了?!?/br> ——他慢了一步。 卻也沒太懊悔,只平靜的轉而吩咐,“處理干凈吧?!?/br> 便有人抱了柴草進屋,往灶臺里多添了一把火。 …… 當李沅離開掖庭時,那偏僻的小院子里陳玄志的尸體已燒了起來——過不了多久,整棟屋子都將在大火中化為灰燼。 沒有人會知道陳玄志究竟是怎么死的。 十四郎做了一個夢,夢里阿娘正在給他講故事。 那也是阿娘生前給他講的最后一個故事。 ——海鳥飛入了魯國的王宮,相國驅趕它,而魯王喜愛它。巫祝模仿海鳥的鳴叫聲引誘它,以網羅捕捉了它。 于是它住進了雕梁畫棟的宮殿,腳下系上了黃金的鎖鏈。它食不甘味的吃著甘沃肥美的食物,寢不安席的聽著金石絲竹所奏的雅樂。 相國憎惡它,說這是一只毛色不純、來路不明的野禽,快些趕走了吧。而王喜愛它,說它毛羽清麗、音色婉轉,它落難至此,我將善待奉養它。 海鳥驚恐、憔悴,毛羽日益枯槁,音色日益嘶啞。相國已不再驅趕它,而王也不再喜愛它。 它行將死去了。 卻留下了一只小海鳥。 十四郎昏昏沉沉的從夢里醒來。 他幾乎已忘了阿娘曾給他講過這么一個故事,畢竟這故事太不中聽了,就只是一只海鳥溫溫吞吞的落難罷了。既沒有引人入勝的細節,又沒有令人精神一震的轉折。 可在這一刻回憶起它,十四郎卻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忘掉它了。 ……原來我就是那只被留下的小海鳥嗎?十四郎想——原來阿娘其實是身不由己的,其實自始至終都希望能離開那座黃金的牢籠嗎? 原來,“離開”才是早應作出的正確的選擇。 他坐起身,發現云秀正坐在窗子邊讀書。她咬著筆頭,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冬日慘淡的陽光透過白霧似的煙羅紗落進來,照亮了她散漫溫柔的面容和纖細姣好的指尖。 而后她意識到他醒過來了。那百無聊賴的懶散像蛋殼般被磕開一角,里頭那個跳脫歡騰的少女跳躍出來。她回看向他時,眼瞳就已被點亮了。 想到離開之后,便將和她相攜相伴,十四郎便覺著漫長的迷茫之后,他的人生終于安然美好塵埃落定。 “我居然睡著了……你等了很久嗎?” “沒有,我也才剛回來?!?/br> “‘私事’處置好了嗎?” “算是吧?!?/br> 看云秀的反應,十四郎猜測事情沒那么順心,但她決定隨它去了——在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件事上,云秀確實欠缺了一些執著。和他們這些人不同,云秀似乎很少在意事情是否按她期待的發展了,也很少想去干涉、修整那些令她不快的東西。 真是奇怪啊,十四郎想——人類渴求力量,不就是為了活得更稱心如意嗎?不就是為了在和旁人的理念起沖突時,確保需要妥協的那個不是自己嗎?明明擁有能夠肆意妄為的力量,卻依舊允許那些礙眼的東西在她眼前活蹦亂跳,輕易就對不順心的事釋懷——她的心性還真是凡人所難以理解啊。 他并不想成為、大概也一輩子都無法成為這樣的人。 可當這份散漫出現在她的身上時,他卻覺著喜愛。 他便對云秀說,“我也準備好了,我們可以走了?!?/br> 云秀卻沒有回應。夕暉落入她的眼眸,令那雙向來跳脫無憂的眼睛也顯得深沉了。她就用那眼睛凝望著他,不知在欲言又止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間,十四郎甚至懷疑她在為何事而遲疑——懷疑她后悔答應他,要和他一道去遨游。 若她真的后悔了怎么辦?十四郎竟也在初醒的、尚還未活躍起來的思緒中,稍稍假設了這樣的情形。而他的內心竟未因此產生太多的波動——大概因為早在最初相遇的時候,他便已接受了“萍水相逢”的結局。浮生在世,終有一別。父母兄弟尚且如此,何況是碰巧落凡在他眼前的小仙女呢。 “其實,報仇也不一定就要殺人?!痹菩銋s忽然說。 “……什么?” “你就不想讓他們受點懲罰嗎?是為公義也好,為私仇也罷,哪怕只是為了泄憤呢?!痹菩阏f,“就這么放過他們,遠走天涯……” 十四郎先是感到松懈后虛脫的喜悅,它一閃而逝,隨即思緒便重新被巨大的,大到無法逃脫的混沌的沉重包裹起來。 他逃避“復仇”的話題,因為一提起這件事,他就變得不像自己。他知道他被諸多負面情緒裹挾了,并且掙扎不出來。他不想在此狀況下做出任何決定,只想遠離——就仿佛身體逃離長安,內心也能脫出事外再度冷靜下來一般。 “我以為你會勸我放下仇恨呢?!笔睦傻?,“你們修道人,不是都求超脫世外嗎?” “我可沒那么超脫……”云秀嘀咕著,沒再繼續進攻,“我只是覺著,若什么都不做就走了,你心里……” 十四郎嘆了口氣,上前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我卻覺著,只要能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br> 云秀似乎有些迷茫。但正如十四郎所想——她從不執著于說服旁人,也并不一定非要事情按她所設想的進展。她很快便點了點頭,映了夕暉的眼眸輕彎,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微笑,“嗯?!?/br> 隨即便又道,“對了,你那個大侄子在斜對街上守了半天了,要不要先去把他打發走?” 李沅端坐在馬車里,正派得就跟脊梁上那根骨頭被綁在柱子上似的。這個沒正形的紈绔,很少有坐的這么肅整、面色這么難看的時候。 “三哥,咱們在這兒守了老半天了,到底要干什么呀……”等得不耐煩了的鷹爪掀開簾子詢問。見他面容儀態,不知怎的越說越小聲,“爺,”不自主的便換了稱呼,“要不咱改天,挑個沒人瞧見的時候再來?” ——顯然是以為他要殺人越貨了。 李沅面容未改,只眼珠子轉過來。跟他對上眼神,就跟大半夜和山神廟里的神像對上眼神似的。鷹犬雖沒摸透他的心思,卻也不由嚇得一縮。 “啰嗦?!卑肷?,李沅給了兩個字。 卻讓人吊起的心神倏的松懈下來。 “是,是?!蹦侨粟s緊做了個閉嘴的姿態,乖乖放下簾子,任主子冥思去了。 李沅拿不定主意。 ——那小仙女既然出現了,此事必然同十四郎有關。 故而殺了陳玄志后,他便直奔寧王府。按照他往常的行徑來看,他應當是想來滅十四郎的口——縱然不滅口,也是來試探、恫嚇十四郎,逼他自行尋個妥帖的、令人放心的法子閉上嘴的。 可其實吩咐來寧王府時,他壓根兒什么都沒想。等來到了寧王府,他也只是坐著發呆罷了。 他也疑惑,自己究竟為何會感到茫然。 阿翁已被弒殺了,他也已知曉真相。在下令誅殺陳玄志時,他便已明了自己的立場——他將是未來的儲君,而他帝國儲君的身份基于他是當今天子的長子,而非因他是大行皇帝的孫子。明白了厲害干系,一切便順理成章。他又不是十四郎,沒必要在是非正邪之間拖泥帶水的糾結。 ——是的,只消找準自己的立場,行所當為,便足夠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而悖逆了天生立場的那顆道義之心,既無補于既往,更有害于將來。 他確實不該來找十四郎。 他正要吩咐回府,便聽外頭傳來了十四郎的聲音。 “既然來了,便進府飲一杯茶吧?!?/br> 第101章 錦瑟無端(九) 李沅下了馬車,隨十四郎入府。 十四郎引他至正廳,命人奉茶。李沅便嗤笑,“你既請我進來喝茶,便拿出些誠意來?!彼麙咭曇谎弁醺玫?,狀若審視,“這屋子我比你還熟,不算是你府上?!?/br> 十四郎也不同他爭,只問,“你想去哪兒喝?” “你讀書的那個院子?!崩钽淅湫Φ?,“外人都說,我出入寧王府如出入無人之境,里里外外的奴才怕我還有甚于怕你,仿佛我才是正經主人??赏馊瞬恢氖?,唯有你‘讀書’的那個院子,你不請,我便進不去——你在那院子里藏了什么?仙女嗎?” 十四郎不答,只道,“那院子是我遣懷之處,沒人進去伺候,只有我手烹的劣茶。你若不嫌,便去嘗一杯吧?!?/br> 李沅道,“正好,我也嫌人多聒噪。你我知交多年,你烹的茶,我也喝得?!?/br> 他們便踏雪往那院子里去。 李沅所覺不錯,寧王府是十四郎的府邸,但只有那處小庭院才真正算是十四郎的家。 他將那庭院變成一座園中園,園門一關,便自成天地。 院子里積雪都是他自己清理。僅以竹帚掃出一條三岔道路,自園門通往書房和大銀杏樹下。那銀杏樹只剩光禿禿的枝椏,倒襯得頭頂藍天越發遼闊了。樹下尚有未化盡的雪人,想是大行皇帝去世前堆起的。面目輪廓早已模糊了,混塵積冰,看上去臟兮兮的。 李沅嗤之以鼻,卻又說不出嘲諷的話。 反而一時停住了腳步,“你堆的?” 十四郎沒應答。 李沅冷哼的一聲——看來不是十四郎堆的,想來他這避世索居的院子里還有旁的訪客。 他便翻起舊賬來,“記得葉夫人還在世時,我也在你院子里堆過雪人。堆了滿滿一院子,第二日去找你玩耍時,就連一片雪花都不剩了。后來在幼學館,也多次邀你一道堆雪人、打雪仗,可你從來都不屑應邀?!?/br> 十四郎記憶猶新,唇邊竟也難得泛起一絲冷笑,“你可還記得,當日為何要到我院子里去堆雪人?” 李沅仔細琢磨了一陣子,卻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十四郎的母親葉夫人,是位格外溫婉美好的佳人??上УK于身份,一向對他客套又疏遠——這樣想來,他去十四郎院子里堆雪人,恐怕不是為了向十四郎示好,而是為了討好葉夫人的。 “總歸是交好之意吧?” 十四郎一笑,道,“——因為我不肯給雪人帶上獠牙、血舌,做成惡鬼的模樣,你把我堆的雪人踢倒了。二哥哥令你賠禮,你便將全殿上下的雪全傾到我院子里去,堆了滿院子造像恐怖的雪人?!?/br> “……” 這簡直太符合他的作風了,就算已不記得了,李沅竟也不敢說他沒做過。 只好清了清嗓子,半尷不尬,“這么點小事,你居然記了這么久,也太小心眼了吧……” “你也不遑多讓。事后我不愿再同你玩耍,你不也記仇至今嗎?” “……”熊孩子臉皮總是要比乖孩子厚一些的,“那我們就算扯平了吧?!?/br> “我又不是要同你算賬?!?/br> 李沅嗤之以鼻,“平日里看人就跟看螻蟻似的,一副覺著旁人蠢,卻不屑賜言的欠揍模樣。今日忽的把十幾年前的爛賬都毫末畢究的翻出來,卻說‘不是要同我算賬’?” “平日不愛理你,是因說了只會讓你變本加厲,還會被拿來取笑?!?/br> “……”李沅還說頭一次遇到他說一句就被人頂回一句的狀況,竟有些語塞,“我又不是三歲小孩?!?/br> “你十二三歲時,也是一樣的做派?!?/br> 李沅惱羞成怒,“……我取笑你,只是因為你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