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遠處雷鳴不知何時已停息了,大雨嘩嘩的落著。 她身上魔相散盡,咆哮席卷的靈力旋流也隨之消散殆盡。 就只剩一具柔弱的人類軀殼,在肆意又無力的宣泄著自己的悲痛和悔恨??薜昧钊诵亩妓榱?。 后來她慢慢的平息下來,靠在他的懷中疲倦的啜泣著。 雨漸漸變小,至能聽到彼此說話的程度。他便說,“進屋去喝口熱茶吧?!?/br> 她無聲的點了點頭。 身上的傷痕在她身上魔相散盡后便悄然消失了,衣衫雖破爛到有礙觀瞻的地步,但既然云秀沒有余力去注意到,十四郎便也不拘泥糾結。書房沒有存放可供更換的衣物,他便只在外遮一件大氅了事。 而后拿了干毛巾來幫她擦拭頭發上的雨水。 淚水流光了,悲痛便也變得麻木起來。 云秀怔怔的坐在榻上出神,忽然便覺口中被輕輕塞進了什么。正要詢問,眼睛便被帕子遮住了。 十四郎站在她的背后,笨拙的為她擦拭著頭發。暖和的體溫自背后透過來。 她便又記起阿淇幫她擦頭發,幫她梳頭時,背后暖暖的體溫也是一樣的感受。 眼淚倏然便又滾落下來。 口中的東西化開了——是甜味。十四郎塞到她口中的,是飴糖。 她便又想起那年祭灶,觀里女孩子們每人都分到了飴糖。寒酸的,化得都有些變色了的飴糖,小姑娘們卻吃得小心翼翼。還有人拿紙包了藏起來,好留待以后吃。誰知打水時不留神落到井里,哭得恨不能跳下井去撈出來。故而那年的飴糖阿淇便沒吃到——拿來安慰那個倒霉的小姑娘了。 但其實阿淇自己也喜歡吃的。 她手巧,雖生得貧窮,卻能用最簡單的材料做最精致的小食??赡闳魡査裁次秲菏亲詈玫?。她定然回答,“是甜?!?/br> 十四郎問道,“甜嗎?” 云秀便輕輕點了點頭。 十四郎便道,“……世上也有這樣的滋味?!?/br> 阿淇道,“雖遇到了那么多事,可也遇到了師父,遇到了姑娘,遇到了阮家阿婆和小七……” 云秀抬手遮住眼睛,淚水不停的滾落下來。 她輕輕的點了點頭,“嗯?!?/br>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寫到14不管筆下還是心理上都會不由自主的卡…… 下一章4月22號。會盡量多更一些 第84章 未妨惆悵(二) 奉安觀發生的事,很快便傳到了長安柳宅鄭氏耳中。 鄭氏再三詢問云秀有沒有被牽扯到,得到“確實沒有”的答案后,她摸著已顯懷的肚子,心中也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厭惡的遺憾起來。 ——外頭這個拖油瓶,簡直就像她那花團錦簇的人生里,一條伏臥在花心的青蟲。 鄭氏對她的感受,是恨不能像捉蟲一樣將她提起來扯斷、碾死,就算碾死了看著被她啃過的花心,也會忍不住要破口大罵的那種。 所以若遭遇這件事的是云秀,無疑省下了她的麻煩。她難免就有些惋惜,都這么近了怎么偏偏讓秀丫頭給僥幸逃過了。 只是她畢竟是個有三個女兒的女人,察覺到自己竟生出這種心思來,她自己也覺著厭惡和不自在。 再想想肚子里還沒出世的孩子,忙又在心里追補——這不是她的本意,神明可千萬不要聽。 是的,鄭氏又懷孕了。 嫁過來還不到十三年,她連著懷了四個,自認為也算勞苦功高。奈何這世道,生閨女不算功勞,反而至今沒給柳世番添一個兒子,是她身上不大不小的詬病。畢竟柳世番都四十了,官兒都做到宰相了,膝下卻還一個兒子都沒。 偏偏前陣子揚州也傳來消息——因柳世番居朝為相而避嫌去藩鎮任職的柳家老四柳文淵,他媳婦兒裴氏也生了,并且頭一胎就是個大胖小子!這樣算來,柳家兄弟四個就剩老大柳世番還沒兒子了。你說鄭氏壓力大不大。 尤為令人恨惱的是,柳家還沒說什么,鄭家先拿此事來打壓她了。 每次她回娘家,姊妹姑嫂們同席而坐的場合,凡她稍有炫耀之意—— 我家郎君是宰相。你還沒生兒子吧? 薛王親口說的,我閨女是大富大貴的面相。你還是趕緊生個兒子吧! 我身上誥命已到頂了,不必虛無縹緲的指望兒子給掙誥命。實在生不出來,就給郎君納妾??!總比過繼旁人的強。 就連她阿娘也憂心忡忡的來規勸她——不要嫉妒,實在不行就給姑爺納幾房姬妾吧。姑爺對你好,是你幾世修來的,你可不能斷了他家的香火啊。 鄭氏:…… 鄭氏苦悶、焦慮。 她算是看明白了,她要是生不出兒子來,就仿佛是錦衣夜行。她的人生再花團錦簇又怎么樣?她厭惡的人只消一句“她又沒兒子”,就能閉上眼睛自我寬慰,就能覺著自己那個除了有個兒子外一無是處的失敗人生,竟比她還圓滿了。 這怎么能忍? 她辛苦經營的美滿人生,若不能全面碾壓這些讓她厭惡的人,令她們啞口無言、自慚形穢、羨慕嫉妒恨……那她過去那些氣豈不是白受了! 此一遺恨,隱隱已超過云秀,成為她最大的心疾。 鄭氏撫著肚子,心煩意亂的思忖著——她還得替秀丫頭壓下去。 不壓下去也不行啊……云秀“替父盡孝”出家三年的事,連天子都過問過。萬一事情傳到長安,有心人稍一琢磨,自然就要問“這三年之期已過,怎么還在蒲州”。倒是可以解釋說“她自己不肯還俗”,可旁人難免又要問一句,“為何不在長安修行,非要父女隔絕,是不是繼母從中作?!?。遲早還得歸咎到她身上。這就又應了柳世番哪句“你若戕害子女,旁人誰敢娶你的女兒”了。 何況,牽扯到風化大案。對家中其余閨閣女兒的名聲,也大有損傷。 煩亂之際,鄭氏忍不住惡毒的想——秀丫頭怎么不干脆自裁呢。女孩子遇到這種事,怎么還有臉活下去!正負氣著,忽覺腹中胎兒踢了她一腳,忙又一醒——阿彌陀佛,這不是她的本意,神明千萬不要聽信。 …… 得說因為這次懷孕,鄭氏已經很有些神經質了。 要壓下這件事,卻不是她大著肚子憑半副精力就能做成的事。 午后柳世番結束一日公事回到家后,鄭氏不得不親自向他說明此事。 柳世番頭痛欲裂。 ——藩鎮那些統兵的將領又來討官兒了,朝中大佬們又為該派誰外任三鎮節度使打起來了,天子又給向他推薦方士的蠹臣升官兒了,裴相公被那蠹蟲排擠出京了……最近朝堂真是諸事繁雜。 對他這樣的能臣而言,難的永遠不是整治事務,而是怎么讓自己有機會整治事務。但憑他在朝中二十余年沉浮,他也隱約意識到了——自己恐怕又要被趕出京城了吧。畢竟藩鎮已平定了,歷盡波折之后天子需要的是歌舞升平,而不是有人在耳邊時時提醒他“還早著呢”“再接再厲”。 不光國家需要休養生息,殫精竭慮了這么多年,天子大概也需要休息一陣,嘗嘗“太平天子”的滋味了。 ——像他這樣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人,畢竟是少數。 可是,天子所謂的可告一段落,在他看來卻僅僅是鋪墊好了場地,可以開始施展手腳、整頓亂世了。 ……在藩鎮平定,國家再度一統的大好局面上,說這種話似是很不合時宜,可在柳世番眼中——世道確實已衰敗了。 國務煩雜倒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人心散亂——中朝戰亂以后,李氏一門帝統實則已“失道”了,卻又還沒到逐鹿天下的地步。正當最混沌的時候。無人相信還有復興之日,卻又不覺著會太快滅亡。便都消極的等著改朝換代,也積極的等著給自家謀求出路。 于是為官的不思振興,反而只將這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當作人人可分一杯羹的肥rou,想著怎么瓜分而蠶食之。一切政令形同虛設。至于為民的,則都處在吃不飽、卻也不至于立刻餓死的地步,沒太大的反志,卻也前瞻無望,便半死不活的廝混著。 是所謂萬馬齊喑。 難得平定藩鎮,能令人心稍稍振作,正該趁此時機發奮抖擻,怎么能反而倦怠自得起來。 ……可是再想想自己那一身黑歷史,想想天子,想想被貶出去的裴相公,也不由長嘆一聲,如之奈何——且隨他去吧。 而后他回到家,就聽說他閨女寄身的道觀里,有個年輕的女道士被人糟蹋了。 柳世番:…… 柳世番真沒什么感覺,人在高處待得久了,盛衰興亡看得多了,就很難對一人一事的生死榮辱產生什么同情、悲憤——他治下人口何止千百萬,一個個都要他去同情,他同情得過來嗎? 但是畢竟牽扯到了云秀、牽扯到了自家,也不能不過問,“是何時的事?” “前天夜里——恰我派人去探視秀丫頭,正趕上此事。當天就派人快馬來報信?!编嵤蠠赖?,“那女冠子傷得重,怕此刻已喪命了。蒲州府勢必要追查……我琢磨著,是不是該給蒲州透個風?” “透什么風?” “你又明知故問——這是秀丫頭身邊兒的事啊,傳出去秀丫頭還怎么活?” 柳世番還真沒料到,鄭氏竟會有此覺悟,“……哦?!?/br> 鄭氏低頭玩著衣帶,不情不愿、扭扭捏捏,“讓外人知道秀丫頭也在那道觀里,還不知要平生多少風雨。實在不行就……就悄悄把她接回來吧?!闭f到最后四字,聲如蚊蚋。甫一說完,眼淚啪嗒就落下來,委屈的抽噎起來,“……我就是命苦?!?/br> “怎么又哭了啊?!绷婪^痛,并且無奈。 自懷上這一胎后,鄭氏就格外的多愁善感。柳世番多少也能想到,恐怕是四弟家也添丁了的緣故,讓她對“無子”一事更加敏感了。 柳世番當然也想要個兒子,故而對她也加倍呵護。原本年初就想接云秀回來,也因她有孕而暫時擱下了。 眼下她能主動提出來,柳世番十分欣慰。但她提完就哭……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就沒早生十年……”鄭氏抹著眼淚,“我要早生十年就是你的原配了,一家子整整齊齊,哪里還有她們娘倆什么事!” 柳世番:…… “我同韓娘定親時連進士都沒中,白丁一人,身無長物。家中還有寡母幼弟?!绷婪荒苌陨渣c醒她,“就算你早生十年,大約也當不上我的原配?!?/br> 鄭氏:…… 鄭氏恨惱的拿手帕甩他,“你就不會說點討我喜歡的??!” 柳世番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將她的手握住,人攬到懷里,“偏要占著便宜賣乖?!北銍@了口氣,“你若不愿見她,不見就是。她統共還能在家待幾年?能礙著你什么?” 這么一說,柳世番卻也回味過來了。 云嵐的年紀,剛好比東宮皇長孫李沅小三歲,鄭氏一直希望云嵐被選做皇長孫的元妃。 云嵐倒是有“福相”,奈何又有薛王金口蓋定,十七歲之前出嫁要克夫,會二婚??纱茘故邭q,皇長孫都二十了,不必說王妃,怕連重皇孫都生出好幾個了。 偏偏云秀就無此顧慮……還有鄭國夫人這么個好姨母。 以鄭氏那旁逸斜出的思緒,怕是已腦補成云秀截胡,搶了她替云嵐挑中的好夫婿了吧。 柳世番:…… 雖覺著匪夷所思,可為了寬慰孕婦,柳世番還是說道,“早些為她定親也成。裴家頗有幾個不錯的小輩兒,我正想招一個來做女婿?!?/br> 鄭氏可不就是恨這件事嗎? 聞言便一喜——她真是糊涂,竟沒想到還有這么簡單的解決法子。 可隨即便又猶豫起來——一旦云秀出嫁,韓家留給她那一大筆嫁妝,可就都跟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