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祭奠之后,恰華陽真人傳喚,告訴云秀,鄭氏不來接,不代表觀里就不能主動送她回去過節。她今日可以回家。 但云秀表示,堅決不要回去。 華陽真人便不再勉強,只說她今日要出門做法事,問云秀要不要同去。 這當然要去啊,云秀早就想出門走走了。 卻是去赴鸛雀樓的法會。 據說中元節是地官開鬼門赦罪的時候,每年這一日,地府亡靈都能回人間贖罪、過節。有主的鬼魂自然被后代迎回本家去享祭,而孤魂野鬼無人認領,就要官家來負責祭奠、超度了。 鸛雀樓臨近蒲津渡,歷代戰亂,此地都要戰死許多人。故而每年中元節,這里游蕩的孤魂野鬼就格外多。為超度亡靈和英靈,每年太守府都要出錢建醮,請四海有名望的道士和尚們前來打醮、祈福。 年年都辦,漸漸就成了盛事。每到傍晚超度法會開始,蒲州百姓都會聚集到此地放河燈度孤、追福。 今年太守府恰好也邀請了華陽真人。 云秀便易容喬裝,打扮成個小道姑,跟隨華陽真人一同前去。 白日里打的是平安醮。道士做法事,和尚念經。祈禱治內國民安泰、五谷豐登。 高僧自帶回聲的抑揚頓挫的誦經聲,實在很有穿透性,仿佛真有諸天神佛立體環繞著似的,十分莊嚴神秘。 設壇作法的道士舉止之間也不乏仙風道骨,很是像模像樣。 但也只是念經作法而已,鐵鎖浮橋之下,黃河水依舊滾滾流去。西山云上,白日依舊緩緩沉沒。鸛雀樓下,游人和信徒依舊熙熙攘攘。 云秀并沒見著有鬼魂出來,更不必說被超度。 而華陽真人沒去做法,她在鸛雀樓上陪前來觀法的官宦夫人、千金們聊天,吃茶,間或給她們解解惑,算算吉兇。 云秀:…… 傍晚時,來祈福的官宦家眷們總算離開了。 白日里輪班打醮的道士和尚們也退下來凈手、領齋飯。 華陽真人才終于帶著云秀到水濱來,超度亡靈。 天闊水遠,暮靄沉飛。圓月東升。 鸛雀樓沉沉矗立在黃河岸上,萬里雄渾蒼茫。 白日里來觀看打醮的行人、信眾尚未散去。大人肩上扛著小孩兒,小孩兒手里提著荷花燈,小販在人群中兜售著油餅、餡兒餅、乳餅……當然也有行腳和尚在化緣、狗皮道士在兜售辟邪的小道具。然而畢竟是傳說中“鬼門開”的時候,便沒有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氣氛。人人都輕聲慢語著。 不知誰將河燈放入了黃河,那一盞燈火飄飄搖搖的晃至河心,孤單如豆的亮在薄暮之下浩浩蕩蕩的河水上。 云秀遙望著那盞孤燈,不知不覺就已暮色四沉,燈火初上。 華陽真人閉目默禱。 初時沒有任何動靜。 可漸漸的,云秀便能看見了。 草叢中、石塊下、林木間、浮橋上、河水里每一處曾經有過人煙,曾經沉沙埋骨之處,都有螢火一團團的、緩緩的升起。 那螢火很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可縱使河水滾滾、夜風漸冷,也不被驅散,不能吹滅。就像性命將盡時依舊不能放下的執念。 億萬螢火,宛若星河鋪開在了人間。 所有來祈福的、來觀看祈福的人都行走其間。 它們仿佛近在咫尺,可當云秀伸手碰觸時,又覺著遠隔陰陽。 云秀問,“這是什么?” 華陽真人道,“遺愿?!?/br> 云秀輕聲嘀咕道,“不是說開鬼門嗎……”雖她不信鬼魂之說,但也只是不信而已。若真有地官能開鬼門放出鬼魂,她還是很想見一見的,“難道是因為我沒慧根,所以看不見?” 華陽真人已祝禱完畢,此刻正望著茫茫河水,微笑道,“早先確實沒有?!?/br> 云秀:……早先? 但她隨即便被轉移了注意水中河燈越來越多,云秀分明瞧見許多河燈上也有螢火緩緩升起,雖比其余的螢火弱些,光澤卻更明暖。河燈上升起的熒光越來越多,令這緩緩上流的“遺愿”之河也變得溫暖多彩起來。 她便問,“那……也是遺愿嗎?” 華陽真人道,“不是,那是生愿?!?/br> 云秀:…… “它們要升到哪里去,天上嗎?” “嗯,若明年今日還無人領取,便要匯入天河,凝成弱水了?!?/br> 云秀不明所以,干脆便不再多問了。 只靜靜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人們虔誠的在河邊放著河燈,送病厄、渡孤魂,合什祈福。夜色漸深,人群慢慢散去…… 而熒光緩緩的、源源不絕的在地面上流淌著。 互不相見,互不相擾。 寂寞又安詳。 云秀忽就有些難過,便說,“若……若我想認領呢?”該去哪里領? 華陽真人低頭看她,輕笑道,“……癡兒?!?/br> 云秀:……又說她癡,到底哪里癡了??! 華陽真人卻又笑道,“行善事,結善緣吧。紅塵道修到深刻時,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br> 大概神仙說話,都是這種說了跟沒說一樣的風格吧。 云秀本來就沒怎么期待,自然就不會過于不滿。 只是早些時候她可以找十四郎吐槽和商議,如今卻連抱怨都找不著人抱怨了,不免孤寂。 回到空間里,沐浴更衣之后,便又開始奏琴。 二更宵禁,她們回來時雖還沒到宵禁的時候,想來也已不遠。 云秀并不覺著十四郎此刻還會再出來吹簫。 只是見了今日的景象,她略有些睡不著,故而奏琴抒情罷了。 可越是奏琴,便越是想到那些因為無人“領取”,而終將匯入天河、凝為弱水的“遺愿”。 華陽真人帶她去看過天河,如此滂沱壯闊,原來竟都是不能實現的悲愿所凝結而成的嗎? 若有朝一日她真的修成了神仙,十四郎獨自留在人間,當他壽盡將歸之時,會不會也留下“遺愿”。他們還能見面嗎?會不會再碰面時彼此都已老大,甚至將到陰陽兩隔的時候了?應當不會吧,她已知曉十四郎的身份,只消和父親約定的三年期滿,便能去長安找他…… 然而他們往日只在六重花印開后見,似乎不能算是現實中的相識,在現實中見面,會不會覺著別扭……可是,真的好想見他啊…… 她心不在焉的胡思亂想著,無意間扭頭,忽瞧見水中有六重花印旋轉綻開。 云秀愣了一愣。 是……是要跳水的意思嗎? 雖說她眼下的心情確實是無論如何也想見十四郎,但這還真是個不大不小的考驗??! 云秀糾結了一會兒,只好胡亂回頭抓起案上的平安符那是她為十四郎專門縫制的心想算了,落水就落水吧,大夏天的誰還不落幾次水?若十四郎敢笑話她,就把他也一起拉下來。 然而待她提了裙子準備跳下去時,卻見那六重花印一閃而滅,轉瞬之間便消失不見了。 光芒散去之后,水上只飄著一枚小小的蓮花燈,上頭燭淚結花,燭火只剩飄搖一點。 云秀從水里撈起蓮花燈。 紅絹竹條所制的花燈,十分精致秀美,是人間的東西無疑。燈里還夾著彩箋,想是閨閣女孩兒放了許愿所用的吧。 云秀將彩箋取出來那彩箋空白,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寫。 云秀:…… 她把玩著蓮燈,心想會不會是十四郎放的燈……一面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一面又想,不管是誰放的,好歹也許個愿望??! 大明宮。 天色已不早,十二公主卻還興致不減,接連題了十來枚彩箋,夾入河燈,命人分頭放入御溝。 上回鄭國夫人無意中提到龍首渠通向宮外,第二日十二公主便偷偷往渠中放了紙船。今日又來放河燈,想是十分喜愛這種玩法。 十四郎不明白這個jiejie的心思,卻也知道紅葉題詩的故事玄宗朝留下的白頭宮女如今是尋不到了,可聽他阿娘說,他阿爹即位早年宮中還有不少。當年楊妃得寵時,宮娥寂寞,便常題詩在紅葉上,拋入流水,“寄與有緣人”,年老后便成談資。不過這都是寂寞宮女的消遣,他十二姐結交廣泛,常能出宮游玩,不知為何也迷上此類。 至于為何要拉上他,十四郎卻很清楚淑妃娘娘教導子女十分嚴厲,對他卻有種疏離冷漠的寬容。只消把原委推到他身上,淑妃娘娘大都不會過多追問。 不多時,淑妃娘娘果然遣人來訊問。 十二公主雖被擾了興致,卻也無可奈何,嘀咕了一句,“不過就是放幾只河燈而已……” 便老老實實收心,和十四郎一起回去領訓。 可惜縱使有十四郎做幌子,十二公主這場訓斥依舊沒免去。 十四郎獲準離開,淑妃娘娘單獨訓導十二公主,“已十三歲了,怎么還不知禮?當年你六jiejie……” 十四郎從殿里出來,一時只覺無處可去。 見手上還捏著他十二姐硬塞給他的彩箋,便復往水濱去。 沒用完的河燈散落在水榭邊的游廊上,亭中筆墨猶濕淑妃傳喚,宮娥們去得急,尚還沒來得及收拾。 十四郎便在水榭邊跪坐。點起一盞河燈,輕輕的推入水中。 中元節,地官開鬼門赦罪,地府鬼魂可以回到人間。民間祭祖,宮里也安排了祭祀。 享祭的人里,當然沒有他身份寒微的母親。 但十四郎并不如何傷心他的母親沒犯什么罪,想來不會受地府羈押。他又召來了鳳凰,她在人間應該也不再有什么留戀。想必早已轉世投胎去了吧。他也并不想母親的鬼魂再被接入深宮。 只希望她早日往生,投生個好人家。 他看著那河燈順水漂流,漸漸遠去。便雙手合什,閉目祝禱。 而后他又點了一盞河燈,放下去。 云秀說她阿婆去世了。他雖未曾謀面,但也希望老人家走得安穩,來生依舊多福多壽。 以云秀對生死的淡泊,想必今日不會記得該為亡者點燈,那他便代她點一盞自喪母之后,塊然無徒,待同云秀相逢,言跡相投,情誼相合,始不孤單。愿以修渡之緣,成死生之契、山海之盟。雖身為二體,實心歸一處。所以他代她點燈,想來也是無礙的。 而后他拿起最后一盞河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