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云秀不閃不避的同她對視——她也在打量自己未來的師父呢。 華陽真人看了一會兒,抬手一抹她的眉心,也不知從她眉心上看到了什么,嘆道,“‘一枝方漸秀,六出已同開1’……我這是來晚一步嗎?” 云秀:……啥? 她聽不懂,只好道,“沒晚沒晚。您來的太早了,我還沒來得及向家人辭行……”又道,“若師父覺著晚了,那我便不去辭行了。我們這就走吧?!?/br> 裴氏忙笑著反駁,“你這一去就要兩三年,豈能不道別就走?!?/br> 便看向華陽真人。 華陽真人笑著搖頭,“癡兒?!?/br> 云秀:…… 她囁嚅著,有些不好意思,“師父……您說話太高深了,我聽不懂啊?!?/br> 華陽真人便道,“不是要向家人辭行嗎?快去吧?!?/br> 華陽真人沒同她一起去。 云秀當然希望能讓師父領著她去,畢竟是“師父”嘛,某種意義上也是她的家長了。但華陽真人卻說,你既未出家,自然就得按照俗世的規矩來。 ——她連“師父”都叫了,師父卻還不承認她出家了。 裴氏在家待客,便差遣貼身丫鬟綠瀾陪著,令云秀去各房辭行。云秀只得動身前往。 五味堂。 她二叔柳世訓顯然早就領悟了她阿爹讓她去道觀修行的緣由,見云秀時一如既往的不茍言笑、不親不疏。略說了兩句,便將家中子女悉數喚出來同云秀道別。云秀和兩個jiejie相互拜別后,正要和弟弟meimei們說話時,二叔他開口了—— “你們幾個,一起向三姐行禮?!?/br> 三個弟弟meimei聽話得緊,聞言立刻挺直身板,齊整整的向云秀行了個大禮。云秀突然受他們一禮,還真吃了一驚。不過她并非小題大做的性子,只往旁邊一讓,躬身還禮。 她二叔這才心平氣和的訓誡道,“你們三姐為替祖母祈福,也為代父守孝,將去道門修行三載。她雖入道門,卻并非方外之人,仍是我柳家的孝女。你們要以她為榜樣,允恭克讓,孝悌友愛?!?/br> 云秀:……二叔你是有多喜歡人前教子??! 被當面拔高的感覺實在尷尬,但看幾個弟弟meimei一臉崇敬,端正認真的姿態,還真不知該如何推拒。只好將錯就錯。 ……她實在不太擅長戳破小孩子心中幻想。 所幸二嬸杜氏及時站出來,拉住她的手,道,“去了之后,只管安心修行。缺什么便差人來告訴我??v使你阿爹人在長安,一時照應不到,我們也都能照應到?!?/br> 從二叔家出來,云秀忽然便明白了她師父的言外之意——三年。她阿爹給她安排的出家,是有時限的。他二叔都認定她不是真出家,華陽真人當然就更如此了。 云秀:……但她是真的想出家??! 三才堂。 鄭氏今日起的很早,還起閑心又抱著云嵐教她寫了一會兒字。哪怕云嵐依舊寫得跟鬼畫符似的,她也沒生氣,反而覺著——仔細看看閨女這筆字也不算差嘛,在同齡孩子里其實已算不錯了。二房那兩個大的,同樣的年紀上誰比得了云嵐聰穎活潑?也就云秀爭強好勝,事事都要壓云嵐一頭,說她不是故意的,誰信?但不要緊,那個礙眼的小崽子今天就要出家了。 鄭氏:……你就去出一輩子家吧! 這母女兩個,難得心靈相通了一回。 云秀又去**堂拜別她三叔、三嬸。 他三叔一如既往不愛管閑事,說了一番和二嬸杜氏大致相似的話。便再無多言。 反倒她三嬸趙氏是性情中人,給她準備了足足一車東西,一樣樣的跟云秀解釋這個是給她什么時候用的、那個是給她送哪些人用的——趙氏有個姑姑一直修行不婚,故而趙氏對道門的人際規則耳熟能詳,此刻便多cao許多心。云秀還不怎么樣,她自己說著說著就心酸起來。 云秀三叔見她要抹眼淚了,趕緊道,“好了好了,秀丫頭又不是要出遠門,奉安堂離家也就兩盞茶的時間?!?/br> 趙氏生孩子才不到一年,正當想象力充沛而感情脆弱的時候,“我哪里是心酸她要離家,天下女孩誰不得出門?我是想到她沒了親娘,就要遭這份罪。若是日后我沒了……” 云秀:…… 柳文翰:…… 柳文翰趕緊頭昏腦脹的安撫妻子,云秀則忙道謝告辭,逃出門去。 待出了門,直接對車夫道,“回八桂堂吧?!?/br> 綠瀾姑娘道,“夫人那邊還沒去呢……” 云秀:她都要出家了,為什么還得去應付鄭氏呀! 她難得耍賴了一回,“夫人每日cao勞辛苦,天這么早,就讓她好好休息休息吧。四嬸不在,萬一我們打擾了她睡眠,她發起脾氣來怎么辦?” ……綠瀾姑娘想想鄭氏先前的惡行,深深覺著秀娘子擔憂得很有道理。 馬車行過街角,才要拐向八桂堂的方向,忽的停下來。 綠瀾姑娘打起簾子,向外望了望,忙道,“華陽真人在前面?!?/br> 云秀趕緊下馬車拜見師父,向師父回稟,“正要回八桂堂去見您,師父您這是打算去哪兒???” 華陽真人笑道,“我想你未必敢獨自去見鄭夫人,故而來領你去見她?!?/br> 綠瀾姑娘掩唇失笑。 云秀輕聲抗議道,“我可不是因為怕她才不去見她……” 雖如此,還是老老實實的跟在了華陽真人身后,請她上車同去。華陽真人看她不情愿的神色,便笑道,“你可是在想——我若真為世外高人,為何要去見‘俗不可耐’之人?” 云秀噎了一下,復又期待道,“……您會讀心術嗎?” 華陽真人笑道,“癡兒,讀你還需法術?”便笑著解釋道,“道觀是柳家布施,我帶走的是柳家娘子。自然要來同主人打個招呼?!?/br> “可你是……” “世外高人?!比A陽真人又笑起來,“你都說是‘世外’高人了,如何還能在紅塵中遇見?紅塵中遇到的,都不是世外高人??v使你原本是世外之人,可既已落入這紅塵中,修的便也合該是這紅塵中的道了?!?/br> 云秀拜師修道,可不是為了修哲學的,她是為了修神仙。聽華陽真人這白馬非馬的一通玄論,只覺失望至極。 這一日鄭氏倒并未如何為難她。 只對華陽真人道,“……這孩子純孝,自太夫人過世后,我便覺著她總有一日要遁入空門。如今果然要出家了……”還假裝擦了擦眼淚,“她既跟你道門有緣,又有太夫人的遺愿、她阿爹的手令,我也不能強留她在家。一切就托付給真人了。若有一日她能窺得大道,便是真人的功德,也是我家的造化?!?/br> 華陽真人既不糾正她自己門下并非空門,也不點破她滿嘴謊言,只如鄭國夫人般八面玲瓏,品淡如菊的就把鄭氏說得心花怒放。 待華陽真人帶著云秀告辭離開時,鄭氏已約好了,下次她再來,一定要請她給自己三個閨女看看相。 云秀:…… 云秀覺著,自己從一開始就不該答應令狐十七,求她二姨幫她找師父。 她二姨是誰?是從云秀記事起,就堅持不懈的向她推銷自己的價值觀的人??! 鄭國夫人令狐韓氏這一生唯一信奉的就是榮華富貴——只要有了榮華富貴,人生一切煩惱就都迎刃而解。女人想要榮華富貴,那必須就得嫁得好。最初的時候,她比較怕云秀長大后會被窮進士拐走,便常常提醒她,她阿爹看似窮進士,其實不是個窮進士。他的成功對窮進士而言是不可復制的。與其嫁個窮進士,撞大運等著在四五十歲上混個三品、四品誥命,還不如直接選個能襲爵的草包——當然前提是這草包家得真富,不能是個空架子破落戶。而這也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首選還得是百年世家里鐘靈毓秀的子弟,若是能謀求大位的皇子皇孫那就更好了。憑云秀的出身,還是該有高層次的追求的…… 不過很快,令狐韓氏就意識到,她想得太多了——云秀的問題不在于她的擇偶觀,而在于她根本沒打算擇偶。她閑云野鶴、不求上進,并且越大越擰巴,她竟然想出家! 于是令狐韓氏轉而開始不遺余力的帶領云秀領略紅塵富貴,希望能扭轉她的叛逆觀念。 …… 對親jiejie留下的這唯一一個女兒,令狐韓氏一向都有一種類似母親的責任感。 你說她能給云秀挑個真室外高人當師父嗎? 恐怕她只會挑個逮著機會就勸云秀墮入紅塵的假道士。 云秀的直覺一向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她跟隨華陽真人入奉安觀求道兩個月——兩個月里她同十四郎碰了三次面,和令狐十七通過六次信——令狐十七甚至還回了長安一趟,但華陽真人沒有為她講一句道法,說一次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 她甚至都不煉金丹。雖說煉金丹只能吃出汞中毒,吃不出長生不老。但這至少能表明,她起碼還是個真道士??! 她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隔三差五出游一趟。偶爾也受城中大戶人家邀約,出去做做法事。若有百姓來求符水、醫藥,她便替他們排憂解難——出乎意料,她看病很靈。 可若云秀向她請教道法,她便說,“你若要求道,需得先入紅塵,修足愛、憎、悲、喜、怨、妒與求不得七法?!?/br> 云秀:她這是要修仙道,還是修魔道??! 她終于忍不住,給令狐十七寫信告狀了。 第24章 莊生曉夢(二) 云秀煩惱自己可能遇到了假道士,令狐十七卻在煩惱自己遇到了真神棍。 山間別墅比旁處熱得晚些,四月里旁處芳菲落盡,此處山花才剛要盛開。 為免令狐十七再犯宿疾,令狐韓氏便在山杏含苞時收拾行囊,準備帶兒子回長安去住一陣子。 車行下山,令狐十七百無聊賴。忽從車窗望見山石玲瓏處懸著一瀑山泉,飛煙似的自山巖間泄入一掬碧潭中。那潭廣不滿一抱,卻豐盈難測。泉水日夜注入,也未見滿溢流出。只覺四周水汽充盈,芳草鮮美。 令狐十七口舌刁鉆,鼻子也極刁鉆。只嗅到自山巖間飄來的水汽,便覺甘甜清美,精神也跟著一醒。心想這泉水拿來烹茶,未免過于清甜單調。用來煮粳米粥,倒十分相得益彰回頭教人筑起竹管,引到別墅里去用吧。 他坐了小半日車,待得正煩。心想不如下去嘗嘗,若果然好,便讓人送一車去給柳meimei先用著。 便命停住馬車,親自去水邊查看。 那泉水比他猜測得還要清冽,向下一看,只覺清澈見底,水底似乎還落著幾顆圓滾滾的玻璃珠子。 他家中養著不少清客方士,他曾聽他們說靈木凝髓為香,靈石凝髓為玉,靈水凝髓為珠。便想這莫非就是所謂的水精珠?這小公子生來富貴,好東西見得多了,什么奇珍異寶都嚇不到他。只覺著新奇有趣而已。 只這潭水冰寒沁人,他不愿受凍,便吩咐旁人,“把水里珠子撈出來?!?/br> 旁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片刻后,才有人小心翼翼的問道,“什么珠子?” 令狐十七不悅道,“水底那幾顆透明珠子?!?/br> 隨從們越發茫然,忐忑道,“……這水深得很,水底黑咕隆咚的。咱們沒公子這么好的眼神,實在瞧不見啊……” 令狐十七心下一默,暗想,莫非只有他才看的著?這東西稀罕!剛好拿去給柳meimei賞玩。 他越發趣味盎然起來,還抬手挽了挽衣袖,吩咐道,“拿木勺來?!?/br>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令狐十七指天為誓,他寧肯無聊死,也絕不會再去撈什么勞什子“水精珠”。 木勺子探進去,只輕輕一攪,那珠子便碎了滿潭。 令狐十七等了半日,也沒見那珠子再凝起來。他敗興至極,只好上車繼續趕路。 誰知不等下山,漫山遍野的杏花便都綻放了,若云蒸霞蔚般鮮艷爛漫。滿目都是輕紅淺粉。 令狐十七不幸就又犯病了。 這一次發作得比往年都更兇狠。他只覺得那無數花朵宛若都開在他體內一般,花每開一重,他身上熱度便要涌起一層,整個人被抽光了力氣一般昏沉綿軟??人缘箾]那么厲害因為實在沒力氣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