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正斟酌著怎么說才能完成柳世番的囑托,又不教meimei覺著難堪,就聽鄭氏又道,“也要記得常寫信給嫂子,你不在家,可別叫她輕慢了阿娘才好?!?/br> 鄭憲成愣了一下,才道,“……你放心?!北锪税肷?,總算說出話來,“你嫂子十分賢惠,這些年侍奉舅姑,未曾有半點過錯。阿娘也十分喜歡她?!?/br> 鄭氏聽他替嫂子說話,心里便有些不大樂意,“你是男人,哪里知道后宅這些事?阿娘只是不當著你的面抱怨罷了。上回我回家,親眼所見,她給慧姨娘,寧姨娘好大的臉面。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能和正經世子夫人平起平坐呢?!?/br> 鄭憲成實在不喜歡從母親和meimei口中聽到這些事,勉強辯解,“她們畢竟是七哥、十弟的生母,又是伺候了父親許多年的人。按說是該給些臉面的?!彼谏鄾]鄭氏這么便給,哥哥的威嚴卻還在。定了定神,忙借此道,“家和萬事興。別人都求風平浪靜而不得,你就別無事生事了。近來朝中才發生異變,正是波詭云譎的時候。光男人在外步步謹慎還不夠,也得家中安定自律,別讓人抓住把柄才好?!?/br> 她哥哥是最怕紛爭的一個人,平素對這些事都是避之不及,鄭氏沒料到他會突然板起臉來教訓自己,立刻便覺出有哪里不對。 想到榮福堂的事,鄭氏不由警惕起來,笑道,“我就隨口抱怨一句,怎么惹來這么大一通道理?我哪句話生事了?怎么不安定自律了?會讓旁人抓到什么把柄?我怎么聽不懂了?!?/br> 鄭憲成道,“你這么聰明的人,做錯了什么,還非要我說你才明白嗎?” 鄭氏臉色霎時赤紅,反詰道,“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教訓我一頓?我可不記得我造過這么大的孽!”猜到她哥哥多管閑事的緣由,眼中淚水霎時聚起來,“是不是柳承吉讓你來傳話的?都是一樣的朝廷命官,你這么聽他的差遣做什么?”柳世番,字承吉。 鄭憲成也憋紅了臉,道,“自然是他說的有理,我才聽?!彼貋砟鐞踡eimei,語氣已軟下來,嘆道,“……你也設身處地的替他想一想,那是他的母親,他的女兒。你嫂子稍給慧姨娘她們些臉面,你就覺著阿娘受了委屈。你有這份孝心,莫非他就沒有了?” 鄭氏脫口道,“這又不是一類事!”然而鄭憲成點明了,她亦無可辯駁,只道,“他阿娘生前,我何嘗不是盡心竭力的侍奉?每日守在床前,親侍湯藥……你就叫他阿娘再活過來,保證也挑不出我半分過錯!他卻要為這么點子事,就勞師動眾的老教訓我?!?/br> 鄭憲成道,“……這可不是小事?!?/br> 鄭氏當然知道,不鬧出去就是小事,可鬧出去了就無小事。她這不是習慣性的沒理爭三分嗎? 鄭憲成知道她的脾氣,見她服軟了,便又道,“你想要的那是張什么琴,和我說說,我幫你弄一張,就別跟個孩子爭了。咱們家好歹也是詩書禮儀傳家,你忘了祖父、祖母當年是怎么教導你的了嗎?” 他前半句才將鄭氏安撫得想笑,后半句又激起了她的爭勝心。 ——鄭氏當然沒忘了她祖父祖母的教導,但她可不想過她阿娘那樣的日子。她阿娘倒是溫良恭儉讓樣樣俱全,卻有什么用?盡日里在家以淚洗面,眼看著她父親后宅里百花齊放,子孫繁衍?;垡棠?、寧姨娘鼎盛時,哪個不是趾高氣揚的?她阿娘壓制不住心中忿恨、委屈、嫉妒,又要顧全賢惠不爭的名聲,不能做壞事,就只好窩在小佛堂里偷偷詛咒她們遭報應,生了兒子也讓狼叼走。結果呢?人家不但生了兒子,還生得一個比一個有出息。 她哥哥也是類似,明明是府上嫡長孫,卻不知該為自己爭取,只信奉兄友弟恭那套。結果呢?如今在外頭提到鄭相的子孫,誰能先想到他? 唯獨鄭氏,見慣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早早就看明白了,規矩就是套在好人頭上的繩索。便使出渾身解數討祖父祖母歡心,該爭就爭、該鬧就鬧。到頭來她反而是里子面子都到手的那個。 想到這里,對柳世番的怨氣倒是稍稍平復了些——她在堂姊妹、庶姊妹面前的體面,其實都是柳世番給她掙來的。不論是誥命夫人,還是讓姐妹們嫉妒得酸話連篇的無子卻沒納妾。 到底還是平復了氣息,“我記下了——你就跟柳承吉說,你的話帶到了,我已經知錯了?!?/br> 鄭憲成老懷寬慰,也不計較自己才讓妹夫差遣完就又讓meimei給差遣了。笑道,“明白就好?!逼毯笥植环判牡牡?,“不光這件,還有你家大娘子……” 鄭氏不耐煩道,“都是一件事。我知道了,不去找她麻煩就是?!?/br> 鄭憲成想了想,又叮囑,“若實在心氣不平,就早些將她嫁出去。但千萬別做傷陰騭的事。若怕落人話柄,熏哥兒他……” 鄭氏急道,“美得她!” 鄭憲成沒說話——柳世番的女兒,又是老太太養大的,他覺著十分般配。若能彌合meimei母女間的關系,更是善莫大焉。但meimei既然不愿意,那就先不急著提吧。 第17章 當時只道(二) 八桂堂。 柳文淵和云秀各自對著自己面前的信箋沉思。 ——柳世番來信了。 最初信是用書篋裝著的。 兩尺見方的書篋,足夠讀書人游學之用,百十卷書也裝得。用來裝一封信…… 反正柳文淵一見到就覺著頭皮發麻。心想他言辭是刻薄悲憤了些,畢竟要逼迫他大哥做出回應,非得小事說大、大事說翻天不可。但也不至于激起他大哥如此之多的情緒啊——以其人惜字如金的風格,家書一篋,這得是攢了幾肚子的不滿要趁機向他宣泄啊。 ……只希望他大哥千萬別誤會了,他寫信可不是為了向他服軟的! 待打開書篋一看,卻只有薄薄的兩封信箋,擱在細密的摞在一起的書卷上。 兩封信,一封給他,一封給云秀。底下這些書給誰,就得看完信才知道了。 叔侄兩個心情各異。 云秀的感覺是很新奇。 ——她長到十歲了,除去不得不說的話,柳世番和她之間主動交流的次數加起來,也沒超出一雙手能數的數字。 他們倆好像天生就不覺著有和對方交流的需求。 就算老太太責怪柳世番“都不知道關心關心孩子”時,兩個人不得不勉為其難的站在一起說話,也最多是柳世番問一句,“吃得可還好?衣服夠不夠穿?還需要些什么?”云秀答,“都挺好的,您也好?近來可順心?”柳世番道,“順?!薄凑槻豁樞牡亩际钦?,跟個丫頭片子也沒啥好討論的——后,就會陷入漫長的相顧無言中。 云秀絞盡腦汁去想話題,依舊想不出還有什么好說的。柳世番大概也未嘗不覺著煩惱——又沒短了她的吃穿用度,究竟還得多關心她???!再說關心兒女那也是男人的活兒?娶老婆是做什么用的! 兩邊都枯燥無話半晌后,柳世番再情真意切的叮嚀一句,“你阿婆年紀大了,你要體貼懂事,令她長樂無憂,努力加餐?!痹菩阋舱嫘膶嵰獾幕匾痪?,“嗯,這您放心?!绷婪蜁醯挠猛瓿扇蝿盏恼Z氣說,“行了,回去吧?!?/br> …… ——就沒有哪怕一次不是這個套路的。 他們父女倆感情的唯一紐帶就是老太太。 老太太去世后,柳世番只在老太太下葬那日摸了摸她的頭,似乎想說些什么,但不知為何,想了想,又把話咽回去。 之后足足半年多,兩人就沒面對著面好好說過話。 結果今日——柳世番居然專門給她寫信了! 云秀:……實在想不出他會說什么啊。 至于柳文淵的心情,那就一言難盡了。 ——長兄如父,他又是家中幼子,自幼就格外纏著柳世番。四五歲時柳世番進京趕考,他便天天巴巴的盼著長兄寫信回來,盼到了信,便搶著給母親讀。母親在回信里將他的舉止當笑話描述給柳世番,柳世番再來信時,就專辟了一張信箋,特地用白話寫了給他看。 最初是詢問他飲食安否,后來開始詢問他的課業,再后來便指點他的學問,教導他如何處事……柳世番人生坎坷,曾一年三升遷,也曾一歲兩貶謫,曾在自以為安定后娶妻,也曾在患難中禍不單行的喪妻。兄弟間也常經歷聚散離合。離別后,柳世番每有空閑,便來信敘問,對柳文淵的教導無日輟之。 在柳文淵的心里,柳世番始終都是最完美的兄長。他如父之嚴厲,如兄之友愛,如師之淵博,如士之高潔……柳文淵雖屢經漂泊,卻比任何人都成長得更正直,更朗闊,因為古之先賢一樣完美無缺的人生標桿,就是他的親哥哥,他自豪唄。 但這自豪在他十六歲那年猝然崩塌——那一年他意外得知,柳世番的仕途近來之所以平步青云的順暢起來,是因為他投靠了與宦官勾結的大jian臣王潛芝。 柳文淵希望他大哥有苦衷,結果他大哥替王潛芝就勾結宦官一事辯解。他希望他大哥回頭是岸,結果他大哥說你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什么都不懂,就別妄議國事……兄弟二人就此開始分道揚鑣。 十八歲那年柳文淵離家,開始游學。 從此之后,柳世番再沒給他寫過信。 兄弟二人的交流,也從兄友弟恭,變成了柳世番不許他考恩師那一榜的進士,柳世番在他考中進士后把他騙回老家成親,柳世番強壓著不許他參加當年的吏部科目試,柳世番強壓著不許他參加第二年的吏部科目試……現在想來,柳世番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在你和他志同道合時,才會跟你講道理。 但不可否認的,發現他大哥的回信依舊只是惜墨如金的薄薄一封,而不是最初嚇到他的滿滿一書篋,柳文淵心下竟晃過一絲失落。 叔侄二人各懷感慨的盯了半天信,互相抬頭對視一眼。 云秀商量,“……拆開看看吧?” 柳文淵惡狠狠的,“拆!” 云秀于是展信細讀。 信不長,區區兩三百字而已。 先說自己少小離家,去時高堂猶在,自己也是黑發赤顏。慈母問他何日還家,他說少年志向在封侯,不光耀門楣便誓不還家。二十年后歸來,卻是功名未成而慈母故去,自己也已齒搖發衰。思及當年志向,不悔猶悔。自丁憂以來,朝夕困頓,每見云秀,便覺往事追來,胸中凄涼悲傷。然而國家有難,書生難辭其責。天子詔書幾度傳來,他不能不舍身為國,再度離家。是所謂生不能盡孝,死不能盡哀。 再說慈母生前虔誠向道,他欲將為慈母修建之奉安祠改作道觀,請得道的女冠前來主持。太夫人養恩所及,孫輩中以云秀為最。他希望云秀能替她守孝,在道觀里潛心修行,為太夫人祝禱冥?!?/br> 云秀:…… 和柳世番本人給人的印象不同,他的文風竟和老太太的曲風十分近似,含蓄平靜,然而悲從中來。云秀原本以為這個人沒有心呢。 ……原來他也是會悲痛欲絕的。 但讓她去替他修道盡孝是怎么回事? 她四叔替她告狀說,繼母虐待她,繼母誣陷她,繼母要弄死她,結果他的處置方式就是——你出家吧? 雖說這結果云秀是十分樂意的,但是怎么想都覺著,這處置方式很讓人不忿哪! 云秀抬頭看他四叔。 柳文淵也已經讀完了。 柳世番寫給他的信更短,止五六十言而已。語氣一如兄弟間決裂之前,告訴柳文淵,要通過吏部銓試對他而言并非難事,但也不要恃才輕慢,居喪時正好讀書、準備。隨信附錄自己當年應書判拔萃科時搜羅的歷代應舉之人所做判文百篇,有考中者、有黜落者,他已各做點評。又有他自己練習所做判文百篇,亦分成上、中、下三等。若多學習揣摩,當能有所助益。 柳文淵:…… 現在給他有什么用?!反正出孝后三年守選之期早到,他根本都不用參加拔萃科的判試!何況就算要考,他想考的也是宏辭科而不是拔萃科! 但他嘆了口氣,還是起身將書卷從書篋中取出,挪到了自己放置待讀書目的木架子上。 見云秀在看他,忙尷尬的解釋,“這個……捎給我的?!?/br> 云秀,“噢……” 柳文淵又指了指給她的信,問,“……寫的什么?” 云秀道,“說是……希望我能替他盡孝,去道觀里修行?!?/br> 柳文淵,“啥?!” 待柳文淵讀完柳世番寫給云秀的信,感覺便如服了五石散般滿肚子火氣,需要疾走一番發散發散。 但他畢竟已不是當初十六歲的,會被柳世番罵乳臭未干的熱血少年了。本能的義憤之余,他已能稍稍能體會此人的涼薄言行之下的,那些難以為親人理解的初衷。 在屋子里走了幾圈,壓下火氣后,他停步在云秀面前。道,“……除非他要休妻,否則最多只能訓誡鄭氏一番?!?/br> 云秀道,“嗯?!?/br> 她當然知道他阿爹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為這點“小事”就休妻。畢竟他都這個年紀了……想再找個合適的不容易??! 柳文淵道,“而這兩年里,他應當都難有機會回家。不可能時時看著?!?/br> 云秀點頭,“……嗯?!?/br> ——她聽懂了。 他四叔應該是想說,她阿爹其實是在用一種讓人在感情上比較難以接受的方式,嘗試著幫她解開眼下的困局。 ——畢竟既不能休了鄭氏,又不能時時監視鄭氏,而訓斥一頓鄭氏最多疼三天,只要這兩年云秀還在鄭氏眼皮子底下,誰都不敢保證會發生什么事。所以干脆,讓云秀出家修行去吧。 他還特地體貼的安排云秀當女冠子,而不是需要剃頭茹素的比丘尼呢。 云秀:該怎么說……真有她阿爹的風格??! 她本來就有出世之心,對柳世番的這個安排滿意至極。見柳文淵似乎能從道義上接受,便說,“我覺著去道觀修行挺好的?!?/br> 柳文淵有些懵——他這才乍然醒悟過來,他竟在幫著柳世番逼迫云秀出家。他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嘗試著去理解他大哥!適才他不就差點變成和他大哥一樣的人? 忙道,“有家有親戚,為何要去道觀修行。你就待在八桂堂,哪里都不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