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鄭氏依舊不動聲色,道,“這就好?!北忝私又妩c器物。 裴氏此刻才信了柳文淵的話,卻也并不后悔今日過來——人來了還能辯駁幾句,人不來豈不是要任由鄭氏編排? 鄭氏卻也不急于發難,只老神在在做自己的事。 祠堂祭祖的器物,光光盤盞簋就足足二十多樣、百八十件,管事丫鬟也不免漏眼看錯或是口誤報錯,鄭氏每每立刻就能指出來。 有她坐鎮,再加上氣氛尷尬,做事生怕哪步出錯正撞到槍口上,不做事的巴不得一言不發以免引火燒身,都戰戰兢兢,不過一會兒功夫,滿院子東西都已清點核對無誤。 鄭氏這才領著幾個妯娌上前驗看,隨后眾人一道打開公庫,著人將祭器重新收納保存起來。 而后領出米布錢財,給各房分配下去。 一應瑣事處置完畢,便到山雨欲來的時候。妯娌四個神色各異,鄭氏垂眸喝茶,裴氏毫不示弱,二房杜氏見有熱鬧看,不是很想走,三房趙氏倒是惦記著家里新剝好的荸薺,奈何上頭兩個嫂子都穩如磐石,她不好獨自請行。 鄭氏喝足了茶水,終于開口,“你打算什么時候讓秀丫頭回來?” 杜氏和趙氏的耳朵立刻就豎起來了——鄭氏大張旗鼓的去云秀那兒發了一通脾氣,她們當然都聽說了。正苦于不明白緣由,好奇得很。 裴氏心中暗嘆,若云秀此刻在,上前委婉的將緣由說明白,杜氏和趙氏都是當娘的,哪個聽了不心疼?必然替她說好話。 但云秀不在,由她來開口,就未免就讓人覺著,鄭氏固然有錯,但云秀把母親的狀告到嬸娘面前,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便笑道,“我是想留她住個三天五日的。但若你想她了,我當然也不好強留?!?/br> 鄭氏冷笑一聲,“我倒是想她回來,只怕她做錯了事,不敢回來?!?/br> 裴氏還真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輩,就連虐待孩子都要惡人先告狀,一時無言以對。 鄭氏道,“你回去和她說,旁的東西她怎么處置的我不管,唯有一樣——老太太那柄萬壑松的仲尼琴,他父親想留作傳家之物,她得還回來?!?/br> 裴氏有些聽不明白了,道,“這可把我給繞糊涂了,什么東西,她怎么處置了?什么還回來不還回來的?” 鄭氏道,“她沒同你說?”冷笑一聲,邊喝茶邊緩緩道來,,“老太太去世才多久,她就將老太太的遺物盡數變賣了。我也是前日才察覺,本來不想大張旗鼓的處置,誰知不過責罰了她幾句,她竟跑了。我也真是開了眼了?!?/br> 第6章 初逢(二) 這罪名可不輕,饒是是懷著看熱鬧心態的杜氏,也給嚇了一跳。她家里閨女比云秀還大幾歲,出了孝就要議親,這當口從小一起玩大的姊妹間出了個變賣長輩財物的賊,還有誰敢給她保媒? 杜氏立刻問道,“大嫂,您說的可是真的?” 鄭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從老太太去世,那屋里就住著她一個?,F在東西都沒了,你說是去哪兒了?!?/br> 杜氏這才松了口氣——鄭氏沒把話說死,可見也不是那么確定。 原本她要接口替云秀開脫一句,然而忽的明白過來——云秀才多大?說她變賣老太太的遺物,就算她有這份愚蠢和膽量,她也得有這個門路啊。 想通里頭的曲折,杜氏下意識的瞟一眼裴氏,便老老實實的閉了嘴。面上雖還帶著急切,心里卻又是事不關己看熱鬧的想法了。 裴氏卻還沒想到這么深,見杜氏不說話了,她便道,“一個十歲的姑娘,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又沒什么大開銷。怎么可能去變賣老太太的東西?就算東西真的丟了,也該先擔心的是不是那些丫鬟婆子欺負她年幼柔弱,盜賣她屋里的東西?!?/br> 提起來云秀屋里的人,鄭氏就來氣,冷笑道,“她屋里都是老太太精挑細選,百般考量后留給她的忠仆,一個個都對她心無二意。倒是有我差遣不了的,還真沒見有她管不住的?!?/br> 裴氏賠笑道,“大嫂這就是明白人說糊涂話了。這世上多的是陰奉陽違、變節改志之輩,老太太也未必沒有看走眼的時候?!?/br> 三房的趙氏也忙接口,“這話說的是,秀娘子才多大,必定是奴大欺主了?!?/br> 裴氏又道,“若真是老太太用過,又是大哥想傳家的東西,自然不能流落到外面去。所幸是一張琴,這么大的東西,斷無悄無聲息就丟了的道理。我看只要把伺候的、看門的丫鬟婆子傳來,分開訊問,必定能問出線索和下落來?!?/br> 鄭氏杏眼一挑,道,“你覺著我想不到?” 她畢竟是長嫂,語氣一嚴厲,趙氏立刻就不說話了。裴氏也掂量著不能和她打起來,緩下語氣來,“您已經問過了?” 鄭氏道,“問過了?!辈痪o不慢的垂下眉,“那些買來的丫鬟無親無故的自不必說,家生子滿門賣身契都在咱們家,昧下多少錢都能搜出來。就連老太太的陪房張氏,那也是個無子無女的,一個包袱就能把全副身家都帶上。丟了的東西加起來幾千貫,不在她們身上,你說在誰那兒?” 鄭氏挑眉看裴氏,裴氏凝眉沉思,杜氏竭力克制著不去看她們任何一個,趙氏則開始惦記她那盆才削好的荸薺,好白好脆好多汁啊,一看就很清甜…… 比起鄭氏來,裴氏當然還是更相信云秀。 但怎么想,鄭氏都不至于拿這種事陷害云秀——畢竟是相門千金,眼看又要做到宰相夫人的人了。就算她真容不下云秀,也有的是手段和時日,根本都不用臟了自己的手。 到底還是又替云秀辯解了一句,“這么多錢,確實沒處藏。但她們這些成人尚且藏不住、帶不走的東西,云秀一個小姑娘,那就更不必說了?!?/br> 鄭氏冷笑一聲,道,“那可就未必了。畢竟她一個大活人,養在深閨前呼后擁的,不也是沒聲沒息的說走就走了嗎?” 三房的趙氏乍然從荸薺里醒過來,“云秀不是讓四弟妹接……”說著便明白過來,訕訕的低下聲去,“去了嗎……” 話說到了這一步,裴氏當然也明白過來了。鄭氏明著在說云秀變賣老太太的東西,實則一直是在說她——哪怕不是說她伙同甚至攛掇云秀盜賣老太太的東西,也是在暗示如今財物落在她手里了。 偏偏趙氏這沒心機的還真粉飾太平來了,裴氏只覺得又羞又惱。 屋內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片刻后,裴氏挺直了身子,誠懇的笑道,“云秀是跑到我哪兒了。但您說的琴也好、錢也罷,我可沒見著。我也看不出她有這能耐。餓得一把骨頭,跟兩天沒吃飯了似的,站都站不穩,您說她有力氣作案?我可不信?!?/br> 鄭氏則沒她這么臉皮薄,“我是餓了她兩頓。本來想等著她認錯,把藏東西的地方招出來就得了。誰知道她還有力氣往你那跑?!?/br> 眼看再熱鬧下去就要撕破臉了。杜氏忙站出來打圓場,道,“不管到底是誰的錯,畢竟事情發生在秀丫頭房里,按理她是該出來說清楚的。四弟妹就回去勸勸她,若不是她做的,自然要早日澄清,免得傷了名節。若真是她做的,那就更要說清楚了。你覺著呢?” 瓜田李下,裴氏當然不能再護著云秀。只能憋著一肚子氣點頭,“自然?!?/br> 杜氏又問鄭氏,“大嫂您說呢?” 鄭氏當然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否則此刻在場的就不是幾個妯娌了。 總算從鼻子里擠出一個“嗯”字,算是準了。 八桂堂。 云秀還在老老實實的幫柳文淵抄書。 他四叔這里多稗官野史,并且多本朝人寫的稗官野史。而本朝人津津樂道的,至今仍是天寶朝的太平盛世。不管是玄宗楊妃的愛情故事,還是八方來朝時所獻上的萬國珍寶——是的,死在馬嵬坡的楊妃實在太有辨識度了。就算書上沒點明本朝國號為唐,也沒出現什么能讓理工科學渣也耳熟能詳的人名,云秀也明白自己是穿到唐朝來了。 當然,此唐朝非彼唐朝。就算是理工科學渣也知道天寶之亂不是玄宗他兒媳婦平定的??梢娺@個平行時空的歷史,早就被她某位穿越女前輩給帶偏了。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根據這些書,本朝確實不少人都有過仙緣。遠的不說,那位平定戰亂的韋皇后身旁,就有個飄然登仙去了的男配。云秀此刻抄的就是他的故事。說他年幼時有道士算命,算準他年十五歲會白日成仙而去。這種好事旁家求都求不來,他爹娘卻避之如寇仇。每當空中有異香仙樂,便一大家子人迎空痛罵。待到他命定該成仙那日,笙歌在室,彩云繞庭,眼看神仙真要來接了。他家父母親戚就抬來幾大桶蒜泥,拿一柄大勺子,嗅到哪里有仙家異香就往哪里潑,終于成功熏走神仙,把兒子留在了人間…… 云秀一邊抄一邊就感嘆,等日后真成仙了,絕不能干渡人成仙的事。身為神仙卻被蒜泥潑走這種事,太傷自尊了。 ……但果然,這個世界確實是有仙家法門的。 云秀一面隱隱胃疼,一面熱血沸騰。 正不可自拔的時候,忽聽她四叔道,“一會兒你四嬸回來,什么都別問?!?/br> 云秀回神,雖不明白為什么,但還是老老實實道,“嗯?!?/br> 柳文淵見她明明不懂卻又一本正經的模樣,自己先笑出來。瞟了一眼她手里的書,道,“慢點抄,多抄幾天?!?/br> 這次云秀聽懂了,便嘿嘿笑了兩聲,道,“嗯!” 八桂堂是從正院兒隔出來的,門墻相連。從三才堂出來,不必出大門,直接從北邊內門向里進榮福堂,穿過一個小花園,再出一道角門就是。 老太太疼小兒子,連帶著就喜歡小兒媳。雖鄭氏住得更近,但自搬回老家養病后,還是留裴氏在身邊兒伺候的時候更多些。 自然,這也和柳文淵賦閑在家有關——杜氏和趙氏這兩個丈夫在外地做官的,就直到老太太去世后才合家回來奔喪守孝。 所以老太太臨終時究竟有多少私房錢,是怎么分的,裴氏很清楚。 就算給云秀的略多一些,但柳家的家底在那里,也絕對沒到需要特地去算計侵奪的地步。何況給了云秀,也就相當于給了大房。 杜氏和趙氏怎么想她不知道,反正裴氏并沒將那筆錢放在眼里。 比起錢財,她更看重的是名譽,否則早就和大房鬧翻了。旁的不說——若不是柳世番從中作梗,柳文淵何至于至今賦閑在家?以柳文淵之體貌才華,未來前途未必就不如柳世番,如今卻只能閑在家里讀悶書。 柳文淵賦閑,又賭氣不肯領族里的差事,家中沒什么進項。柳文淵在院子里開辟菜地,裴氏就親自織布紡紗,出門換些錢糧米rou,以此貼補家用。她雖不是五姓出身,卻也是堂堂世家閨秀,從小錦衣玉食。如今陪著丈夫過上晴耕雨讀、甘貧樂道的日子,也沒說和鄭氏計較什么,反而竭力勸合柳文淵兄弟間的感情……結果鄭氏倒來污蔑她盜賣長輩財物了! 裴氏簡直都要氣笑了。 故而也不從角門回家了,出院子便直接和兩個妯娌一道走正門。心想著回頭就把角門給封住——本來老太太都去世了,兄弟們也該分家各過各的了。 她沒馬車,杜氏和她順路,便招呼她與自己同坐。 趙氏又好奇,又覺著自己先前說錯了話很對不住裴氏,見裴氏要和杜氏同走,忙道,“我一個人走怪沒意思的,二嫂也帶上我吧?!?/br> 三人便上了同一輛馬車。 關上車門,杜氏便拉住裴氏的手,安慰道,“別難過了,我們兩個都明白是怎么回事?!?/br> 趙氏還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忙接口,“是啊是啊,我們都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br> 裴氏心里這才略好受了些。 趙氏忍得難受,忙又問道,“就是那張琴……到底是張多貴重的琴,值得鬧出這么大的陣仗?” 裴氏道,“我也沒見過,總不會是綠綺焦尾這些有來頭的古琴吧?!?/br> ——就算是,裴氏也不覺著鄭氏是如此識貨、如此雅致之人。她八成只是借此發難而已。 杜氏卻搖頭道,“就算不是,傳到后世怕也是能比肩同列之物?!?/br> 裴氏和趙氏都愣了一愣,忙道,“有什么來歷嗎?” 杜氏道,“那柄琴原是章獻皇后所用,中間有不少故事。我還是聽我家老祖宗說的——我們韋杜兩家一向往來親密,你們是知道的?!?/br> 這當然知道,“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長安這句俗語說的就是京兆韋杜兩家的富貴。同住在長安樊川道上,同是和天家輾轉聯姻、隨著皇權更迭而沉浮變遷的家族,這兩家自然關系不淺。而章獻皇后便出身韋家,在中朝戰亂里輔佐天子破賊,功勛卓著。本朝多女禍,也多賢后。章獻皇后集二者于一身,雖爭議不斷,但想必后世修史,總有她濃墨重彩的一筆。 兩人點頭,又問,“章獻皇后用過的東西,怎么會在咱們家?” “咱們家老太太的祖母,就是章獻皇后的親meimei?!?/br> 這裴氏和趙氏還真沒聽過。不過這也不奇怪——她們婆婆的祖母的jiejie,這一數就上溯八十年,換了三家姓。何況章獻皇后晚年頗多非議,想來老太太也不愿意攀這門親。 裴氏道,“就算章獻皇后用過,也未必就值得傳家?!?/br> 杜氏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那柄琴原不叫萬壑松,叫疏桐流響。本是玄宗皇帝的琴待詔成都雷儼斫梧桐木做成的。成都雷家素來都用松木做琴,你道何以偏偏這張琴用梧桐木?” 兩人搖頭,杜氏便娓娓道來,“那是開元年間,番賊還沒作亂的時候,雷儼待詔入京,路上借宿在一處民家。這家人院子里有棵老梧桐,正準備要砍掉。雷儼見那刻梧桐枝繁葉茂,十丈樹身無絲毫疤痕,分明是棵好樹,便問為何要砍掉。那家人便告訴他,每到月明之夜,這棵樹便幽咽作響,鬧得家里嬰兒嚎哭不止。他們怕樹老成精,會作祟主宅,所以要砍掉?!?/br> “雷儼是個做琴的,最擅長聽音選木。主家這么說,他忙勸住,說先別急著砍,讓他聽聽響?!?/br> “當天夜里就是滿月,寂靜無風。雷儼等到半夜也沒聽到樹響??旖蛔訒r了,他已迷迷糊糊睡過去,忽的聽見外頭有清越一鳴,宛若九霄天籟。雷儼忙推開窗子,便見一只火紅烈鳥自梧桐枝上飛起,尾羽長愈兩丈。那鳥如星隕般一閃而逝,只留尾后一道星輝閃爍。分明就是一只鳳凰?!?/br> “那鳳凰飛走了,梧桐木便開始做響,余韻徘徊,久不消散?!?/br> “第二日,雷儼便向主家說明原委。那家人不信,非砍不可,雷儼便把木頭買下來,做成這張疏桐流響琴?!?/br> 她說得聲情并茂,裴氏和趙氏都一時都聽住了,半晌無語。 還是趙氏先回過神來,“不是說他都睡迷糊了嗎?會不會是做夢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