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四下無人,周月明這才輕聲問紀云開:“你現下是好了么?” “嗯?!奔o云開點頭,“本來也沒什么大事?!?/br> “我……”周月明略一沉吟,再次道謝,“那天的事謝謝你?!?/br> “沒什么?!奔o云開神情誠懇,“真的沒什么?!?/br> 反正對他也沒什么損害,歇一歇就好了。 周月明心說,他可以不在意,但她不能。因為被救的人是她,她無法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她彎了彎唇:“你這幾天去了哪里?”她停頓了一下,換了個問法:“你平時都在哪兒?一直在靜心居嗎?” 她也是這幾日沒見到他才想起來的。她之前強調讓他不要總跟著自己。那么不在她跟前時,他是飄在哪里的? 紀云開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隱約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態度好似柔和了許多。略一思忖,就知道是因為那日西山之事。他也未深想,只回答說:“我聽說我以前住松濤居,我有時候會去那邊走一走?!?/br> 周月明“哦”了一聲,扯了扯嘴角,小聲道:“你的確住那里?!毕肫鹣惹八麊査f事,她含糊回答,她這會兒不免有些心虛:“你很早以前就住那兒了?!?/br> 說了這一句以后,她就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正思忖著如何打破尷尬,偏巧青竹握著抹額從房間出來:“姑娘,找到了?!?/br> 周月明松一口氣,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她沖紀云開小聲道:“我先去祖母那邊?!本蛶е嘀袂巴簳熖萌チ?。 這抹額本就是要送給祖母的,不過是這一會兒提前拿出來罷了。 劉氏收下抹額:“非年非節的,怎么想起給這個?” “孝敬祖母,還要特意挑節日么?”周月明輕笑,“可惜我不會裁衣裳,不然給祖母做件衣裳?!?/br> “說起衣裳,這都九月了,你們的冬衣備好了沒有?”劉氏問道。 周月明答道:“二嬸嬸已經讓人準備了?!卑策h侯夫人早逝,府中內務多由二房的徐氏料理。近年來,周月明年紀漸長,也跟著徐氏學些管理家務。這些事,她還是知道的。 劉氏點了點頭,略過此事不提。 周月明則想到了即將到來的十月初一寒衣節,也該給已經離世的母親燒些冥衣了。她思緒轉的快,不知怎么就又轉到了近一個月來一直一身白衣的紀云開身上。 前幾天他救了她,按理她也該給他燒些冥衣。 再次見到紀云開時,周月明正坐在陽光下看書。 午后陽光和煦,她持一卷書坐在院子里。連紀云開何時飄在她身邊的,也沒察覺。 她手里的書是她從書房新翻出來的志怪小說。她父親安遠侯素來不信鬼神之說,自然也不許子女們看這些邪書。周月明在書房翻了許久,也才翻出幾本來。 她原本想著會有讓人去投胎轉世的方法,但是翻了好久,沒見到怎么轉世,反倒是女鬼和書生你儂我儂起來了。她還覺得有些奇怪:這鬼居然還能跟人肌膚相觸的?紀云開好像不是這樣。 周月明看書一向快,一目十行而下。不一會兒就看到女鬼含羞自薦枕席,要做鬼妻,書生應允,兩人對月盟誓,結為夫婦。她再往后一翻,居然是簡陋的洞房花燭,沒有紅燭鴛鴦帳,但描寫得甚是香艷。 周月明一個閨中少女,何曾見過這些?看第一句時還不甚明白,后知后覺懂得后,當即吸了一口冷氣,臉頰卻不知不覺就變紅了,燙得驚人。手里的書也在一瞬間變得灼熱,讓她坐立不安。 她心說,難怪爹不讓他們看閑書,這都什么東西?她隨手將書合上,偶一抬頭,卻看見紀云開就在她身側不遠處,不知已經待了多久。 “你什么時候來的?”周月明心里一咯噔,雙目圓睜。她立時站了起來,卷著書就要往袖子里塞。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書里的內容? 這事兒要傳出去,她也不必再見人了。周月明情急之下,一時竟忘了紀云開已經離世,無法將此事說給旁人聽了。 紀云開神情如常:“我剛到?!?/br> 不過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這樣淡然。他過來有一會兒了,無意間瞟了一眼她手里的書,那一眼掠到的內容教他臉紅耳熱?!绻€有身體的話。 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次慶幸自己沒有身體。見面前的少女臉頰紅的幾乎要滴出血來,烏黑透亮的眸里寫滿了不安。紀云開雖然仍覺得不自在,但到底是鎮定下來。他佯做不知,故意問道:“你是在看佛經嗎?” “???”周月明心內正天人交戰,忽聽這么一句,猶若天籟,她輕咳一聲,點一點頭,“是吧 ?!彼鲃訐Q了話題:“寒衣節快到了,你需要冥衣嗎?還是我讓人提前跟你燒?”她皺了皺眉:“燒了你能收到么?” “冥衣?”紀云開雙眉輕皺,下意識拒絕,聲音冷硬,“不用?!?/br> 他知道自己不是人,是異類,但是他內心深處很排斥這一點,尤其是在她面前。 “哦?!敝茉旅魑⑽⒁徽?,垂眸,不再說話。她也沒有對紀云開示好的經驗,被他一句話回絕后,也不知該說什么了。 她重新坐下,遙望院中栽種的花。 她垂眸不語,紀云開反倒懊惱起來,好不容易她對他態度柔和了,他自己倒像是在拿喬了。他輕咳了一聲,緩緩下沉,半截“身體”在土里,與她視線平齊:“我的意思是,不用這么麻煩。我母親燒了紙錢給我,我可一點都沒收到。你給我燒冥衣,肯定也到不了我手里?!?/br> 周月明騰地站起,臉龐雪白:“你出來啊,別這么跟我說話?!?/br> 土里一半,地上一半,很嚇人的啊。 第17章 柔和 紀云開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舉動了,那不是在提醒她,自己是個異類么?聽她這么說,瞬間拔地而起:“卿卿?!?/br> 見他不過一眨眼間已高出自己一頭有余,雖然暗自一驚,但到底是正常多了。周月明松一口氣:“這樣就好啊?!?/br> “剛才嚇著你了?”紀云開聲音溫和。 周月明心說,這會兒才想起來?又不是第一次了。她只扯了扯嘴角:“還好?!?/br> 相對無言也太尷尬一些,周月明索性借著方才的事情問道:“紀云開,你這樣遁地會不會乏?” 難得她對自己的事情感興趣,紀云開少不得要認真對待。他搖一搖頭:“不會,小事?!?/br> 周月明“哦”了一聲,心里琢磨,大概對他而言,使用不同的本事對“身體”的損耗程度不同吧?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問:“你平時會不會餓?會不會渴?擺在供桌上的東西,你能吃掉么?會不會也有鬼差也來接你……” 紀云開臉上閃過詫異之色,如實回答:“不會餓,也不會渴。不能吃,沒見過鬼差……” 他根據她提問的順序,一個一個回答,神情認真。 周月明點頭:“原來如此?!焙退讲趴吹闹竟止P記里還是有不少差別的。她想了想,繼續問:“那你想去轉世嗎?”她壓低聲音:“你有沒有見過其他的,和你一樣的鬼???” 這世上每天都會有人去世,不會只有紀云開一個人變成鬼了吧?不知道什么緣故,她能看見紀云開,那紀云開呢?他是否看得見他的同類呢? “沒見過?!奔o云開搖了搖頭,至于“轉世”那個問題,卻被他略過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人,但是也不大相信自己是鬼。至于鬼差、上供、轉世什么的,他自有意識以來,更是從未接觸過。他輕聲說:“這樣也挺好?!?/br> 周月明略一遲疑,猜測他這句話可能是針對她前面那個問題,她點頭:“哦?!?/br> 果然紀云開又補充了一句:“能不能投胎轉世,隨緣吧?!?/br> “嗯?!敝茉旅鳑_他笑了笑,心說他自己都這般想了,而且合上道士都沒法子,那就先這么著吧。 紀云開活著的時候,他們關系不睦。他去世之后,接觸雖多一些,但也從未有過言笑晏晏的時候。因著西山一事,周月明對他的態度柔和了不少,可也不可能一時半會兒便親近起來。 不過對紀云開而言,這已經算是不小的變化了。 后來接連數日,他們再見面時,都能心平氣和地說一會兒話,倒是比先時熟稔了一些。 轉眼間就到了十月初一。 一大早,周月明就跟著兄長周紹元一起去郊外祭拜母親。 母親張氏離開人世時,他們兄妹年紀尚幼,然而這些年對母親的思念卻從未停止。 周紹元給母親燒著紙錢,口中小聲說著近來的事情:“……娘,我去了工部,卿卿今年也及笄了……” 周月明跪在兄長身邊,眼眶微紅,默默地將充作冥衣的五色紙放到燃著的火堆上。 兄妹倆在張氏墓前待了好一會兒。十月初天氣已經微涼,輕風吹來,周紹元皺了皺眉:“卿卿,走吧?!?/br> 點了點頭,周月明忽然問了一句:“哥,你知道紀云開葬在哪里嗎?” 驚訝之色自周紹元臉上一閃而過:“你問他做什么?”話是這么說,他還是回答:“我知道?!?/br> “也沒什么,就是想著十月一,給他也燒些冥衣?!?/br> 周紹元細一思忖,想到紀云開剛過世時,meimei自稱見鬼一事。后來雖不再提了,但當時她分明嚇得不輕。他皺眉:“這事兒你就不用管了,我讓人去燒一些就是了?!?/br> 周月明搖頭:“我也去吧?!痹谛珠L驚詫的目光中,她小聲道:“我昨晚夢見了他,不去一趟,心里有點不踏實?!?/br> 不管他能不能收到,總要試一試吧。眼看也是初冬了,他一直都是那身衣裳。她看著也覺得不舒服。說到底他還幫過她。 周紹元不再反對。 他們的父親安遠侯做主,紀云開的墓地離周家祖墳不遠。這座新墳周圍尚有一些破爛的白幡。 “那是引魂幡么?”周月明好奇??磥硪赆σ矝]什么用。 周紹元迅速回答:“是。他去世早,沒有子嗣,引魂幡是爹讓一個小廝扛的……這邊冷,咱們回吧?!?/br> 墳地畢竟陰氣重,他不想讓meimei在這里久待。 周月明原本就是燒冥衣而已,自然也沒有久留的意思。不過她方才燒紙錢、冥衣等物,手上不知何時沾了一些暗金色的粉狀物。她用帕子擦拭了一下,仍有痕跡,便皺了皺眉。 周紹元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你先回馬車等我一會兒。我有點事?!?/br> 周月明不疑有他,先回了馬車,不多時便聽兄長的聲音:“卿卿,水來了?!彼斑住绷艘宦?,頗覺意外。他們今日出門,只帶了香燭紙錢以及貢品等物,水囊里盛著的水也用來擦拭張氏的墓碑了。 哪兒來的水? 掀開車簾,只見兄長持著水囊大步走來。他面露笑容:“我就說我沒記錯,附近有條小溪,我打了些水,你方才想洗手是不是?” “嗯?!敝茉旅髦刂攸c頭,眸中蓄滿了笑意。兄長對她,一向細心周到。她甜甜一笑:“哥,你真好?!彼旄蓛衾涮埋R車。 周紹元在她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含笑打開了水囊。 青竹幫她挽了挽袖子,周紹元倒水,周月明任由微涼的溪水澆在手上。 周月明生的好看,她這一雙手也不差,手指纖細修長,肌膚白嫩細膩。她洗手之際,指尖沾了些水珠,宛如清早含露的白色山茶花。 青竹等人看習慣了,倒也不覺得驚奇,然而落在數十步開外的人眼中,便是一幅畫了。 周月明察覺到有一道視線,她偏了頭看去,見不遠處有一行人騎馬而立,想來也是到郊外祭拜親人的。她并未多話,飛速用帕子擦了手,沖兄長笑笑:“多謝,咱們回吧?!本娃D身回了馬車。 第18章 作弄 直到周家一行車馬消失不見,馬背上的少年公子才問身后的小廝:“阿來,我好像看見了周紹元,我如果沒記錯,周紹元還沒娶妻。那姑娘是他相好還是他妹子?” 小廝阿來一本正經:“少爺,肯定是妹子啊,今天十月一,周公子總不會帶著相好來祭拜先人吧?” 少爺合攏折扇,在小廝腦袋上敲了一下,點頭道:“有道理,那就是他妹子了?!彼麑⒄凵确词植暹M衣領,沉吟:“既是侯府千金,那就不能收進府里了呀?!?/br> 阿來連連點頭:“少爺說的是。侯門千金不是小家小戶的姑娘?!?/br> “現在是國孝期間……”少爺雙眉緊鎖,“走,回去,找老爺子去?!?/br> 他一甩馬鞭,絕塵而去。 周月明并不知道這些,她乘馬車回了安遠侯府。一進自己院子,就看見仍是一身白衣的紀云開負手“站”在槐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