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星弈低低地笑了笑:“若有一天你能化形了,你還愿意留在我身邊嗎?” 小鳳凰不假思索:“當然會!” “那好?!毙寝陌阉麖男渥永锾统鰜?,捧在手心,說話時水霧升騰,白汽散在大雪的將夜時,“小鳳凰,你往上看一看,你頭頂那顆星星是你的,有了它,你就可以化形,也能長成鳳凰的成年體態,變成你想要的纖瘦模樣。再過個幾百年,你就能和其他任何鳳凰一樣,不會再有人嘲笑你,欺負你?!?/br> 小鳳凰仰起脖子看著,小豆眼里一閃一閃:“真,真的嗎?”他找到了那顆星星,因為北天地勢高闊,那顆星星看起來仿佛觸手可及。 星弈摸了摸他:“真的,不騙你。你看,它和你長得很像?!?/br> ———————————————————————————————————————————————— 兩人回到浮黎宮時,已經很晚了。小鳳凰打了一架又噴了許多火,損耗很大,半路就窩在他手心睡著了。 照顧小鳳凰的宮娥小聲來報,說給小鳳凰搭的梧桐枝的窩已經做好了。星弈過去看了一眼,那個窩由魯班后人制造,巧奪天空,舒適華麗比他自個兒的臥房都還要好。 “那便讓他在這兒睡吧?!毙寝牡?。 他把睡著的小鳳凰輕輕地放在窩里,而后給他蓋了羽絨的小被子,連著整個窩一起,就放在他床邊。 本來一切都很平靜,但星弈睡覺時習慣了有一只鳥呆在他頭頂做窩,乍一不見,還不太習慣。半夜時,他幾度輾轉反側,最終還是決定下床,把小鳳凰撈過來。 小鳳凰癱在窩里,晾著小爪子和圓潤的屁股,睡得憨態可掬。 星弈把他拿出來,就放在手中。幾步路的距離,星弈走著走著卻忽而發現了不對勁——手中的小圓球忽而變得重了許多倍,沉沉墜下來。 他沒來得及多想,只下意識地伸出另一只手接了接,再低頭一看時,卻整個人怔住了。 小鳳凰不見了。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安詳地睡在他懷里,抱著他的手臂,睡得一張臉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第21章 星弈這一走就是三個月。他離開時是深秋, 回來時已經滿城大雪。星弈本人走得比報信的斥候都還要快,江陵少城主謝緣及其軍師連他什么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 黎明未到時,他只身縱馬穿過城門, 馬蹄聲噠噠踏過寂靜的街面,踏過小橋與流水, 最后停在自家院落前。 府門大開, 仿佛里面的人曉得他要回來, 特意等在這里似的。 星弈下了馬,踏入園中,驚動了在一旁打瞌睡的門房。 那門房是個老爺子, 身體還很硬朗,見了他高興地跟什么似的, 連連說:“老爺回來啦, 我這就去叫人, 給您備好熱水和換洗衣裳?!?/br> 星弈伸手制止了,輕聲道:“都在睡, 就別驚動了。你替我把客臥收拾出來,我去東邊看一眼就過來,人睡了就不擾他?!?/br> 東邊只有一處居所, 就是他和小鳳凰的主臥,背靠園林流水,清幽雅致。門房一聽他說“東邊”就明白意思了,知道他是要先去看一看新婚的小鳳凰, 笑著搖了搖頭:“老爺,小公子不在府中,前些天小公子的娘家人——我是說,原來李氏那對夫婦,聽說老來又得一子,邀了小公子這個做哥哥的過去瞧了瞧,小公子已經走了有三四天呢?!?/br> 星弈想了想:“這樣么?他與我成婚后第二天我就走了,按規矩他也應當有時間回家省親,不過這時間也夠了,我正好過去找他,把他接回來,順道拜訪他的家人?!?/br> 提到小鳳凰的家人,星弈不由得皺起眉。 當初他迎小鳳凰進門,一切禮制都是正經按照王妃品級來的,問名、納彩、大征這幾個環節一步不少。當時他在軍營脫不開身,就委托了自己的一位親信去走動,到了上門問八字、再后面去提親、談彩禮時,那位親信提著一肚子氣回來了,找他告狀:“我還沒見過這般不講理的人家,你說他們要是寶貝自家孩子,遇到了歪瓜裂棗來提親,舍不得也就算了,可您是什么樣的人物?他們一邊記得哭,一邊還獅子大開口,仗著您的身份,張口就要二十萬兩金子。鳳篁公子五六歲時就被他們賣了,他們哪里來的臉皮這般作踐您的心意?” 星弈將視線從手中的軍情奏本中移開,看向那位親信:“當真如此?” 親信道:“當真。那青樓中的嬤嬤待小公子都比他爹娘實誠,就說當年,小公子的父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孩子送進來了,轉頭就把娃娃的賣身錢拿去喝了花酒,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全然不可能相信,這世間還有這種爹娘的?!?/br> 星弈其實見得多。他和圣上同父同母,還比少帝年長,別人說他差的只有立儲時的一把運氣,但他卻覺得這樣很好。人居于廟堂之高便沒什么快樂了,他的親生弟弟過得陰鷙慘淡,他卻還有機會在軍中肆意瀟灑,縱橫沙場,有機會見識人間百態。他去賑災時,見過饑荒中的人們易子而食,也見過寧死也不愿意讓孩子餓上一口的父母,仔細想來似乎是沒有解的,只是一個運氣好壞的問題。 他利索地洗漱沐浴,換下沾染風塵的重甲,換回了常服。他提了一盞燈,去馬廄中挑了一匹性情溫和的白馬,跟門房打了聲招呼便又出去了。 他知道小鳳凰的家在哪里,就在城東墻下的小橋邊,原先那里住著一溜兒清貧百姓,用破損的磚瓦搭建起搖搖欲墜的居所;現在那兒有一處人家買了燒熟的紅磚,請了匠人和工人,搭建起了嶄新的住宅。小鳳凰的父母拿著得來的彩禮錢,喜氣洋洋地搬進了新居,并四處宣稱他們有個王爺女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似,在外招惹了不少風評。 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也一直有人告訴他。但星弈從來沒有告訴小鳳凰,家書上也沒有提。 他出門后風雪變大了,吹得他的風燈搖搖晃晃。好在馬兒溫馴聽話,聽著他的指示,很快就到了城東。還未天明,整個江陵都在睡夢里,深青色的天幕幾乎觸手可及,攜著帶有冰碴子的風往人頭頂壓過來。 星弈下馬時才醒悟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時間還太早,尋常人家雞鳴起來做事,此刻卻還連卯時都還不到。他遲疑了一下,正想著是勒馬回轉還是再等等,忽而就看見前面一處人家亮起了燈火,一個人影拎著燈,抖抖索索地踏出院子,俯身在院前做著什么事。 是他熟悉的人。 小鳳凰沒發現他,興許是憊懶,只圍了一件披風出來,打著呵欠揉眼睛,眨巴了幾下之后,丟出手里的干麥殼,而后飛快地縮了回去。 門內中年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響起:“這么快就回來了,你別是直接扣盆子了罷?以前雞食多貴,我們喂不起,可一只雞能賣一兩銀子呢!現在好不容易喂得起麥子,還生生給你糟蹋了,食都被那一邊的搶了,剩下那幾只不會擠的雞崽子,你是想餓死他們罷?” 而后是小鳳凰的聲音:“我沒有,我很均勻地撒了的?!?/br> “我信你?嘖,你現在是富貴公子,闊少,咱們高攀不起?,F在你多有錢啊,你弟弟出生,你給他買了什么沒?” 小鳳凰:“我找的乳娘,還有我自己攢的錢買的東西都在那里放著呢,他是王爺,為官不能貪私,俸祿也不是白來的,沒有道理我隨便就把他的銀兩拿出來?!?/br> 女聲更加尖銳了:“我還不知道你們那些個王公貴族的事?說是打仗,指不定貪了多少軍餉呢!你看隔壁王二麻子當兵三年,回來還缺了條胳膊,帶回來什么沒?是,你現在發達了,看不起爹娘了,可你也得想想你剛出生的弟弟” 小鳳凰的聲音也大了起來:“那你們還想要怎么樣,我在外頭十六年攢的錢已經給你們了?!?/br> 隨后女聲小了下去,帶了些討好的意味:“你說你還真是個榆木疙瘩,你男人有錢,你吹吹枕頭風又怎么了呢?你弟弟還小,我和你爹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以后百年了,就是你們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你看你如今住在王府,那么大一塊地方,名下肯定也有不少地皮罷……勻一塊出來給你弟弟造個宅邸,差不多就行了,你看怎么樣?” 小鳳凰聽聲音是被氣笑了:“勻出一塊?他的王府是陛下撥的,名下能調動的都是要修建兵營的,有正經事要做?!?/br> 屋里的婦人摔了杯子:“你什么意思,你是說你弟弟的事就不是正經事了罷?我算是看錯你了,你這個白眼狼,沒良心的東西,你別以為攀上了王爺就高升了,左不過一個賣屁股的爛婊|子,王爺遲早玩膩了你!” 小鳳凰沒說話了,應當是氣得說不出來話了。 星弈眼眸暗下來,牽著馬來到院門前,用力扣了三下門扉。 里頭又嚷嚷:“誰啊,這么早??烊ラ_門,快去?!?/br> 門打開了,小鳳凰垂頭喪氣地從里面走出來,抬起頭一瞧見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一剎那,就像深冬的冰層化開,因寒冷而暫時蟄伏、不甘掩藏的草木窺見陽光,在眾生寂靜時悄悄探出頭,將隱藏的野望與執著悄悄釋放出來,小鳳凰臉上的笑意就是如此——從最初的細微的難過,到驚詫,再到完全化開的、歡喜的模樣,像一只挨了打的小貓,前一刻還躲在角落里舔舐傷口,后一刻見到了經常來陪伴自己、給自己喂食的人,于是高高興興地撲了過去。 星弈張開臂膀,讓他撲過來,讓這個小家伙完完全全地鉆進自己的懷里,再用力抱緊他。 “我回來了?!?/br> 小鳳凰笑著笑著又像是要哭鼻子的模樣,但他努力忍住了:“你,你為什么到這里來了?” 星弈挽著他的手,帶著他往里走去:“我回來發現夫人沒了,于是過來找你。我是來接夫人回家的?!?/br> 對于星弈的突然造訪,小鳳凰的父母也始料未及。這對夫婦看起來十分老邁,生活的風霜沒能將他們磨平,反而讓他們顯出了一種腐朽的精明來,透著短視的算計模樣。星弈看人極準,這樣片刻間的打量,已經讓他基本摸透了而今的情況。 婦人拘謹地笑著:“王,王爺,您怎么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這孩子說您去打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您看我們家這孩子不懂規矩,在府上時給您添麻煩了?!?/br> 小鳳凰的父親寡言,端來了茶水和果盤,低聲使喚小鳳凰去幫忙招待。星弈面無表情,一把拉著小鳳凰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不讓他動,而后道:“沒有的事,他很好?!?/br> 小鳳凰偷偷抬起眼睛瞅他。 星弈沒有在這里多待的意思,也無意寒暄,還沒等婦人開口說話,他首先斬斷了任何可能的話題:“我過來,是接他回家的,就不多打擾了?!?/br> 婦人急切問道:“啊,不多坐坐嗎?這才回來幾天,眨眼又要走,王爺您看鳳篁他弟弟滿月了,與他小時候可像,能否請您為他賜個名字?” 這家人姓李。星弈聽了這話,倒也沒急著推拒,等到小鳳凰的父親拿來了紅紙和筆墨后,他提起筆,忽而問了一聲:“鳳篁原本叫什么名字?” 總不可能是李鳳篁,鳳篁這個名字是青樓給小鳳凰的,從鳳字輩,與之相似的還有鳳歌、鳳鳴等人。小鳳凰原本定的牌名是鳳皇,沒有那個竹頭,但因為寓意不好,和歷史上覆滅舊主的慕容氏重名,所以就給他變了字,取“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意境。 夫婦二人卡了殼:“叫……叫……” 同是一母所生,他們連長子的乳名和原名一概都不記得了,卻興沖沖地趕著讓他為次子取名添福氣。 星弈道:“罷了,我不必知道。有件事我想跟你們提很久了,只是一直不得空來辦,既然如今見到了兩位,那么我把話方明白說——鳳篁是個清白孩子,原先養在青樓里,也沒沾染那些個壞習氣。他不比外頭任何好人家的孩子要差,更不是所謂的——爛婊|子?!?/br> 星弈一字一頓,吐字清晰,“他如今是我的王妃,是我請示了圣上,明媒正娶風風光光接進府的人,污蔑王妃,視同打本王的臉,這是其一。他小時候身契便已經過給了云雨樓,如今過到我手里,便完完全全是我的人,這是其二。理所應當,他的姓名也要跟在我名下。我的王妃不需要一對出身微賤的父母,也不需要一個未來的廢物弟弟,我會為他令擇身份,也請二位以后勿要再以他的父母自居?!?/br> “否則,我一介軍中武夫,學不來那些溫和的手段,除了打殺也無他辦法罷了。二位好生思量?!?/br> 說罷,他將筆往桌上一丟,拉著小鳳凰起身出門:“告辭?!?/br> 冬天的天明來得格外晚一些,他們出去時,風雪照舊很大。小鳳凰不會騎馬,還穿著他起床時的那件單衣,星弈脫了自己的披風和外袍把他裹起來,將人打橫抱上馬,而后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他。 小鳳凰窩在他懷里,仰臉看了他一會兒,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小聲道:“你別生氣了?!?/br> 星弈垂下眼。 小鳳凰又從懷里摸出張紙給他看:“你看,這是斷絕關系的文書,我本來也想走的,不然你遲早被我拖累。你別生氣,我不是在這里這里長大的,我一早就知道我的爹爹娘親是這樣的人?!?/br> “怨過嗎?”星弈平視前方,輕聲問道。 小鳳凰猶豫了一下,先是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 “別人有爹爹娘親,我沒有,一開始也是很難過的,但是后來我也找到了疼愛我的嬤嬤,找到了真心待我的朋友,還找到了你?!毙▲P凰說完最后一個字,有點臉紅,“書上說有得有失,大抵是這樣罷了。我運氣已經很好了,我也沒什么可抱怨的?!?/br> 這話說完之后,小鳳凰飛快地想起了什么,豎起一根食指搭在了自己嘴前:“不說不破,百無禁忌?!?/br> 大抵還是個有點傻的孩子,也不知道貪心,以為被父母出賣、在歡場中逢迎、被卷入一場騙局般的婚姻,這樣的半生是好事情。星弈想著,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到小鳳凰的臉頰貼在自己胸前,溫軟的呼吸透過單薄的衣衫透過來,勾得人心底癢癢的,似乎也有一些微茫的疼痛。 星弈注意到了他話里的這句話,他把小鳳凰往自己懷中提了提,示威性地問:“信收到了,為什么不給我寫回信?” “???”小鳳凰愣愣的,低下頭對了對手指,“我看你寫的那樣少,只有三行字,想必很忙。怕給你回信會打擾你,就沒有寄出去?!?/br> 星弈看了他半晌,哭笑不得:“你這個人……” 小鳳凰看著他笑,趕緊保證道:“可是我寫了的!就放在書房的硯臺底下,你回去就能看到。我還寫了很多封,可是都不敢寄?!?/br> 星弈問:“為什么不敢?怎么就怕成這樣,你找旁人問一聲的事,何必這樣兜兜轉轉?!?/br> 小鳳凰瞅他:“可是我怕,你跟我寫信寫著寫著就分神了,到時候你要是出了岔子,我就會變成傳說中的禍國妖姬,這樣不好?!?/br> 星弈沒忍住笑出了聲:“誰告訴你的?就這么確定我會分神,懷疑你相公的治軍能力,嗯?” 小鳳凰在他懷里動了動,眼光清透:“因為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們還沒有時間談戀愛就成親了,要是談起來,肯定會影響你的。我也不瞞你了,你走的時候我也很想你,做事經常走神?!?/br> 坦坦蕩蕩的一句話,剎那間貫入星弈靈臺,讓他微微震動了一下:“你說什么?” 小鳳凰放大聲音說:“你走之后——我很想你——做事經常走神!” 星弈愣了愣,而后笑著騰出手來,摸了摸小鳳凰的頭。 如此理所當然,他從未對他說過任何暗示性的話,雖然也想過用心彌補,但到底相處時間太短,分別太長,不知道這個小東西是什么時候自己偷偷想通了。 他喜歡他,他也喜歡他。 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在戰場上最危機的時刻也能走神想到他,為什么等不來回信時如此焦躁,為什么他如此難以忍受,在親耳聽見本該對小鳳凰疼愛有加的父母口出惡言的時候,為什么小鳳凰自己都不在意,他卻偏偏上了心。 原來自己是喜歡他的。 星弈低下頭,在小鳳凰額頭印下輕輕一吻。 小鳳凰起先是怔忡了一下,而后高高興興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湊上來要啃他的嘴唇。星弈依他,單手抱著他,握著韁繩的手也放松下來,不再驅使馬兒在風雪中奮力向前,而是任它自由自在地放慢下來,四處閑走。馬背上的兩個人穿過風雪,穿過黎明前最后的一段黑暗,緊緊相擁。 暗沉的青黑中,有學堂中的兒童起來早讀,他們也便穿過那反反復復的清脆童聲。星弈往后想起來那個清冷的早上,很奇怪的,他首先想起來的不是小鳳凰那個明媚如風的笑容,而是那模糊不清的誦讀聲,如同不死不滅一般縈繞耳畔:“風中燭,草上霜,雖耀耀,不久長?!?/br> ———————————————————————————————————————————————————————————————— “夫君,夫君,我做了一個夢,我變成人啦?!鼻宄?,雪白色的小圓球醒過來,在星弈耳邊啾啾叫著,滾來滾去,一爪子啪嘰踩到星弈的臉上,要他起床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