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望秋于是掏出隨身帶著的獾油膏子,細細的舀出一勺來,悉心為楚瑜抹勻在兩側的臉頰上。 忽聽吱呀一聲,仿佛是哪里的木樁斷裂了,馬車也在顛簸中陡然停下來。 望秋手里的獾油險些抹了楚瑜一身,正要叱罵前人,就見那車夫回過頭不安問道:“夫人,這馬車的車軸突然壞了,您看該如何是好?” 望秋手忙腳亂將東西收好,待要指責那人無用,楚瑜輕輕攔著她,探身詢問,“能否修好?” 那人搖了搖頭,“一時半刻怕是不能?!?/br> 行路趕到一半,與其現在回府,還不如先去衛家,在那里歇上一歇,楚瑜遂問道:“你知道這一帶哪里能雇到馬車的?” 那人忙道:“我有一個兄弟,也是這一行當的,就在前面的蘭花巷不遠?!?/br> “那你速引我們過去?!背ず芸炷枚ㄖ饕?。 那人誒了一聲,聲音里仿佛還有幾分高興似的。 望秋低聲向楚瑜道:“這下可好,又能讓他們多做一筆生意了。每月掙了月例不算,還能多分得一項銀子,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br> 這車夫外號名叫老石頭,是從外地來到京城的,在朱家不過干了兩個月??赏镄睦?,這些外來戶無疑都是攬錢的好手。 楚瑜笑著叱道:“別胡說?!钡鋵嵥灿X得望秋所說不無道理。 老石頭很快就將同伴帶了來,是個相貌敦實的矮個子,看上去倒十分中用。楚瑜給了他一把碎銀,那人便穩穩的將胳膊架在車轅上,驅使馬匹迅速跑動起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望秋打了個呵欠,看著太陽光一點點沉下去,周遭亦變得漸漸昏暗,可二人竟還未到達目的地,不由得感到十分奇怪,“小姐,這是去中書侍郎家的路么?” 她怎么不記得衛府有這樣遠。 第69章 楚瑜也覺得有些不對來, 暗暗使了個眼色, 望秋便撩簾喝道:“車把式,這是去中書侍郎府的路嗎?你仔細走錯了道?!?/br> 那人陪著笑臉說道:“姑娘放心,小的干這行已有十幾年了,斷不會認錯的。這巷子雖偏僻了些,卻是最近便的路程,姑娘你也不想耽擱了時辰是不是?” 長著一張老實面孔到底是有用處的, 望秋見他憨直木訥,言語又字字貼心, 便不再追問。 她握了握楚瑜的手, “小姐放心,不會出岔子的?!?/br> 楚瑜如今已是神機營提督夫人, 誰吃飽了撐的敢和她過不去?就算不懼怕朱墨,也得顧及營中那幾桿明晃晃的大火槍呢。 夕陽終于墜下去,月亮淡淡的輪廓漸漸出現在天邊。楚瑜心底的狐疑漸漸變為不安, “說是抄近路, 這會子也該到了?!?/br> 她命望秋又喚了一聲, 那人卻不肯回答了, 只顧催馬前行, 好似后面有鬼怪追趕一般。 一點靈光在腦中忽隱忽現,楚瑜扳著車窗, 放聲喝道:“停車!停車!” 那人仿佛變作聾子。 望秋終于明白這車夫有古怪, 不由得大驚失色,“小姐, 這可如何是好?” 楚瑜望了望簾外,幽僻的小路石子嶙峋,兩人又正在疾馳的馬車上,若強行跳下車,很可能會摔得粉身碎骨,況且,兩個弱女子能不能撞破車門也是個問題。 楚瑜額上冷汗涔涔,暗暗地告誡自己不可沖動,為今之計,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她更想知道,這人究竟想帶他們去哪里,朱墨的敵人雖然不少,也沒有敢在這風云動蕩之際同他翻臉的,除非是…… 馬車終于在一座宏偉的宅邸前停下來,那人下了副座,恭敬地站到跟前來,“夫人,到了?!?/br> 楚瑜面容冷峻,扶著望秋的胳臂下了車,就看到楚珝一臉柔和笑意站在廊柱下,金線織就的披風裹著軟玉似的身子,端榮富麗,她的確比在家中時漂亮多了。 望秋失聲叫道:“安王妃!” 她雖然忘記向楚珝行禮,楚珝并不怪她,只笑盈盈的看著楚瑜,“meimei已有多日不曾往我這王府來了,莫非只記得你的三jiejie,卻忘了你的五jiejie?” 她伸手輕輕一推,將望秋撣到一邊,自顧自挽起楚瑜的手臂,親熱的道:“罷了,我知你事忙,懶得怪你,只是久不見家里人,實在思念得緊,今日我是特地請你來做客的?!?/br> 自那次發覺楚珝在婚事中的算計后,楚瑜對這位五姐的心境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而從今日的變故,楚瑜更瞧出此人狼子野心,不可深交。 她冷冷甩開楚珝,“jiejie這便是請人做客的禮數么?我竟沒想過堂堂王府的規矩會是這般?!?/br> 一面應對,一面卻在心底飛快的思量著:這般看來,連衛尉府也埋藏有安王蕭啟的眼線,他究竟想做什么,僅僅是出于防備監視,還是為了今后的大計修橋鋪路,徐圖大舉? 楚珝笑了笑,嘴角出現兩個柔和的微渦,使她看起來更加溫柔可親,“meimei這叫什么話,誰讓我幾次三番給你下帖子,你總是不來,我少不得得想些別的法子,還望meimei體諒則個?!?/br> 接著便叫來幾個身強體健的侍衛,淡淡吩咐道:“帶朱夫人進去吧?!?/br> 楚瑜主仆倆身不由主的被幾只強有力的胳膊拉著,強行推到后院里一間廂房中,待身子著了地,幾人才松開手,一言不發的帶上門出去。 楚瑜摸著那地磚冰涼瓷實,仿佛是上好的大理石鋪就,不由得冷笑一聲:看來安王妃對她們還算體貼,竟沒讓她們住到柴房去。 望秋兩手試探著在兩壁胡亂摸索,只覺磕絆得厲害,不禁咦道,“小姐,這屋子也太擠了?!?/br> 楚瑜拔下髻上一根發簪,簪尾上綴著一粒小小的夜明珠,借著珠子的微光,她勉強能看清周遭的所在。原來這里并不算廂房,頂多算一個窄窄的隔間而已,不見門窗,只在板壁上鑿了幾個小小的孔通風,免得窒息而死。 既然能進來,當然也有辦法出去。楚瑜用力在板壁上推了推,可惜紋絲不動,連簪子都刺不進,制造這隔間的木材一定堅韌而結實,為的就是防備有人伺機逃走。 望秋嚇得臉都綠了,怯怯的抓著楚瑜的衣角,“小姐,安王妃會不會想將咱們餓死在這里?” 楚瑜白了她一眼,這丫頭說話做事怎么如此不經大腦,楚珝若真要她們性命,一劍刺死就是了,何必還將她們留著,當然是有更大的用處。 望秋正愣神間,忽見面前的墻壁豁朗一下被人推開,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楚珝笑吟吟的躬身進來,手里端著一盤軟乎乎的熱饅頭,一碟風rou,連白水也提了一壺,顯然不怕她們餓死。 她好整以暇的將東西擺在地上,招呼道:“meimei餓了吧,快嘗嘗可不可口?!?/br> 楚瑜皺了皺眉頭,“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與楚珝從無仇怨,就算是因了那樁秘密,楚瑜已經發誓隱瞞,不再對人提起了。 楚瑜沉靜問道:“四姐已被送去杭州出云寺,她做她的姑子,你做你的王妃,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楚珝怪異的瞧了她一眼,“你以為我因那件事才和你過不去?”她忽的潑聲大笑起來,眼淚都差點流出來,“我的傻meimei,你還真是一根筋呢!你以為,我設下這樣的陷阱,是為了專門對付你么?” 她搖了搖頭,莞爾道:“不是,你我是親生姊妹,我心疼你還來不及呢,怎么會害你?” “那你還煞費苦心將我抓來?”楚瑜的聲音冷若霜雪。 楚珝溫柔的摸了摸楚瑜的頭發,卻被楚瑜側首避開,她只得嘆道:“我也是不得已,誰讓你這個人對王爺有用。我雖是楚家的女兒,但更是王爺的妻室,郎君他既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豈有不幫忙的道理?!?/br> 楚瑜警覺地抬頭,“如今太子與安王共同佐理朝政,安王為何要與衛尉大人過不去,不都是為陛下效勞的么?” 楚珝意識到自己失言,臉上的笑容淡了淡,抿唇道:“你問的太多了?!北銓⑹乘巴屏送?,漠然道:“這里不會有人來的,你若想活著,還是別虧待自己的身子?!?/br> 說完,便兀自返身出去,也不見她有何動作,那扇沉重的木門便轟然闔上。 楚瑜見她出入這樣隨意,料想板壁上應有何機括,因沿著這頭一順順摸索下去,可惜仍是徒勞,看樣子僅憑自己盲目嘗試,是絕對無法打開離開這個暗格的。 既暫時無法逃走,當然得先顧著性命要緊。楚瑜看著眼前的飯菜,只瞅了眼便舉起筷子,望秋嚇得忙拉著她的胳膊,“小姐,仔細菜里有毒!” 楚瑜淡淡道:“她可犯不著下毒,我活著會比死了更有用處?!?/br> 楚瑜忖度著,這對夫妻之所以將她拘禁此處,無非是為了從她口中探聽到朱墨的秘密,再不然,就是以她為人質來要挾朱墨,退一萬步講,即便他們別無所求,只消有楚瑜這個掣肘,朱墨便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此時,楚瑜才明白夫妻間的聯結有多緊密,真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惜她已經來到此處,即便不想成為朱墨的負累也已經這樣了。 煩惱亦無用處,楚瑜嘆了一聲,認命地抓起饅頭啃起來。不得不說,安王府的飲食亦頗精細,連饅頭都做得有滋有味,當然,也可能是她餓得太久,吃什么都覺得香。 望秋心不在焉的咀嚼著,卻發呆說道:“不曉得盼春jiejie知道咱們不見了會是何模樣?!?/br> 楚瑜聞言心里一震,這兩年多來她和朱墨雖然屢有爭吵,但并非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頂多也就是回娘家避避難而已,但這一回……朱墨能想到她是被人抓去了嗎?他會不會急得和只沒頭蒼蠅般? 存了一肚子的心事,這一夜楚瑜睡得很是不好,也可能是沒吃飽飯的緣故。當然,這地牢太過狹窄,連躺平了都覺費勁,也是讓人不能安睡的一個因素。 這般渾渾噩噩的,主仆倆都不知在這暗道里過了多少光景,一日三餐會有人按時送來,除此之外,楚瑜便很少見到安王妃的面——他們夫妻倆似乎忙碌得很,終日不見蹤影。 這一日,一個五大三粗的仆婦陡然出現在她們身前,身子堵得跟一座rou山似的,主仆倆都唬了一跳。 仆婦粗著嗓音道:“朱夫人請隨奴婢過來,奴婢奉命帶你去一個地方?!?/br> “去哪里?”楚瑜不得不多抱三分警惕。 “rou山”面無表情的道:“夫人來了就知道了?!?/br> 似乎怕兩人借機逃走,rou山還命侍衛給她們帶上蒙眼的黑罩,真真是防備得滴水不漏。 兩人被捆縛著上了馬車,不知行了多久,在搖晃中幾乎酣然入睡。及至有人扯開黑布,楚瑜才覺眼前光線刺目,用手擋了擋,好容易才適應過來,只聞得周遭喧喧嚷嚷,推杯換盞之聲不斷。 原來她們竟身處一間緊實的小屋,隔著屏風,外面便是寬敞熱鬧的大廳。 楚瑜下意識的往廳中看去,只見高大的紫檀木桌椅上凈是些衣著富麗的公子,想來家中不是名流便是顯宦,而往來陪侍其間的,卻是些姿容俏麗的尼僧,半蓄著發,一個個媚笑不斷,語聲甜柔。 脂粉香氣亦縈繞其間。 楚瑜還從未見過這等腌臜地方,何況是在佛門清凈地,和此處比起來,李思娘那做暗門子生意的都規規矩矩多了。 楚珝的聲音冷不丁在她耳畔響起,“meimei覺得此地如何?” 楚瑜眉頭深深蹙起,勉強口不應心的道:“甚好?!?/br> “是么,我倒以為不然?!背嵍嗽斨@張秀麗絕倫的面龐,“meimei姿容天成,比之那些尼僧何止美貌百倍,我看,若由你來服侍,這些達官貴人只怕會更滿意?!?/br> 她輕飄飄的說來這些話,楚瑜只覺得毛發森豎,忙正色警告她,“你要是敢亂來,我立刻咬舌自盡?!?/br> 她是認真的,與其被這些污糟不堪的人侮辱踐踏,還不如早早地死去以得清凈。當然,若不是沒辦法,誰又真的想死么? 楚珝眸光一凝,掩口打了個呵欠,“我說著玩罷了,meimei何必放在心上?!?/br> 她故意將楚瑜帶來此地,當然是故意示警,警告她的命都捏在自己手心里,若楚瑜不肯依從,她有辦法讓其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場。 對應的,楚瑜對她的威脅也同樣奏效。 楚瑜再度望向廳內,見南明侯世子鐘墾亦在其中,不由暗暗咒罵道:這沒正性的,連尼姑也不放過!無奈她現在正有用得上鐘墾的地方,一時也顧不了許多了。 楚瑜瞅了楚珝一眼,平淡的說道:“我要去更衣?!?/br> 一路上坐車坐了不少時候,天又正悶熱,連后背都汗濕了大截。 楚珝向一個尼僧揚了揚下巴,“帶她過去?!?/br> 望秋當然也忠誠的跟上自家小姐。 馬車上就有替換的衣裳,楚瑜隨便取了一套出來,趁著望秋替她將挑線裙子披上,便若無其事的問那尼僧道:“師父在這庵里住了有多久了?” 無關緊要的問題,答答也是無妨,小尼姑道:“不多不少,已經兩年多了?!?/br> “那師父你可認得鐘世子?”楚瑜將兩只胳膊從袖筒里伸進去,裝作無意的說道。 小尼姑低著頭不說話了,只道:“夫人您要不要喝水?” 楚瑜剜她一眼,這小狐媚子機靈著呢,不見兔子不撒鷹,看來還得用銀錢來收服她。 楚瑜因向望秋遞了個眼色,望秋知趣的搜出一個翡翠纏金釧,一個蝦須鐲,輕輕放到尼僧手中——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沒錢卻是寸步難行,因此楚瑜時刻不忘帶些銀錢在身邊,那一回去衡陽,因懼盜賊滋擾,楚瑜悄悄把些首飾銀兩縫在寢衣內側,如今雖然返回京城,這個習慣卻保留下來。也幸因如此,楚珝命人搜身之時,才未被她搜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