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存了這個念頭,她倒要看看蕭寶寧能翻出什么花來。 兩個女人沉默的對峙著,最終還是蕭寶寧按捺不住心性,出聲笑道:“朱夫人躬身前來,想必為了衛尉大人的事?” 楚瑜齒頰粲然,“果真什么也瞞不過公主您?!?/br> 蕭寶寧見她嘻嘻笑著,全無半點擔憂之意,可知此人沒心肝。她的聲調不由微微冷下來,“衛尉大人下了牢獄,夫人您卻還坦然自若,寶寧不得不佩服夫人您的心胸?!?/br> “不然我還能怎么辦呢?”楚瑜慨然道,“我一介女流,尚不能匡定天下,上不能人情練達,縱使夫君因冤被俘,我也只能徒勞看著罷了?!?/br> 蕭寶寧定定的看著她,臉上情緒變幻莫測,半晌,她猝然說道:“夫人,若您不棄,我有一個法子可以解救衛尉大人?!?/br> 楚瑜的驚訝溢于言表。 蕭寶寧再度抿了抿唇,看得出,她的情緒有些緊張,她那嘴唇都快抿得干裂了。蕭寶寧將鬢邊的一縷碎發撥上去,強自鎮定道:“夫人你若是真想解救衛尉大人,大可以自請和離,如此一來,困難自會迎刃而解?!?/br> 她臉頰上泛起羞赧的紅,目光卻是灼灼生輝,無疑這個主意是她籌之已久的。 楚瑜雖然早已猜出她的心思,卻沒想到蕭寶寧會這樣大膽的說出來,一時間頗為好笑,又有些可憐她:堂堂公主之尊,淪落到覬覦別人的丈夫,真不知該說她天真還是蠢笨。 楚瑜輕輕搖頭,“我不懂您的意思,這和郎君脫困有何關系?” 蕭寶寧惱怒的瞪著她,這個女人怎么這樣沒眼色,她都已經說得如斯明白了。盡管疑心楚瑜故意裝傻,蕭寶寧還是坦誠言道:“你還不懂么?只要我以公主之尊下降給朱大人,陛下自會赦免他的罪過,父皇怎會殺了他自己的女婿?” 楚瑜納罕的瞅著她,從前只覺蕭寶寧外表秀麗端莊,沉靜若水,還以為她是個腹有詩書的真閨秀,如今瞧來,也不過空有一張好皮囊而已。 她輕輕笑道:“陛下不會答應的?!?/br> 皇帝若有心成全愛女的心事,他早就下旨了,之所以遲遲不提,無非是覺得這樁婚事不相宜。他若是想重用朱墨,斷然不會讓駙馬身份成為其掣肘;若不想,朱墨這樣卑微的出身,又如何配得上公主? 蕭寶寧以為她在嘲笑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愈發惱火起來,“那是我的事,你只需說一句肯還是不肯?!?/br> 楚瑜想了想,反問道:“公主樁樁件件都考慮到了,卻沒有想過臣婦的今后?一個和離過的婦人,她該何去何從?” “這個好辦,”蕭寶寧飛快的說道,“我會讓母后賜你一大封賞銀,保你生生世世吃穿不盡,用不著仰人鼻息;若你還想再嫁,我也可托國公府保媒,重新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你覺得如何?” 她做出這樣的安排,無疑已是慷慨大度已極,否則以她萬金之軀,便是將楚瑜這位發妻賜死也是有可能的。 楚瑜見她殷切的盯著自己,只消自己說一個好字,便會立刻鬧到御前去。 然后楚瑜還是搖了搖頭,平靜說道:“臣婦多謝公主美意,只可惜臣婦不能應允?!?/br> “為何?”蕭寶寧白皙的臉孔漸漸泛出青色,她牢牢抓緊裙子上的一條穗帶,克制勃發的怒意。 楚瑜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誠摯一些,“夫婦之道,貴乎相知相依,貧窘時同甘苦,富貴時亦能有所依托,如今夫君有難,我又怎能棄他而去?我與他二人榮辱本是一體,若為了一己之私拋夫棄家,不堪為婦人之德?!?/br> 她鎮定的望著蕭寶寧,“況且,夫君如今尚在牢獄,我更不能拂逆其心意答應此事,若公主您執意如此,或者我可以前去一問,若蒙夫君首肯,再來與公主商談,公主以為如何?” 蕭寶寧臉色鐵青,心里更是如鉛塊慢慢墜下去,壓得五臟六腑好不難受。正因她不能肯定朱墨的心意,才私自找來楚瑜談話,只要從她這里撕開一點口子,討得一封和離書,到時還不是自己說了算?誰知這婦人也頗老辣,自己苦口婆心勸了半日,她始終不為所動,真是令人生厭。 利誘不成,蕭寶寧剩下的法子便只有威逼,她冷冷說道:“朱夫人,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br> 這椒房殿是皇后殿下的地盤,亦是她蕭寶寧的地盤,無論楚瑜在此地發生了什么,也不會有人敢說出去半個字。 可惜楚瑜并沒有被她的勢力嚇住,反倒微帶了一絲憐憫看向她,“公主,須知強扭的瓜不甜,你這樣強求也是沒用的,何不安心等待皇后殿下的訓示?她那樣疼你,自會為你尋一門好歸宿,勝過郎君千倍百倍?!?/br> 蕭寶寧最受不了她這樣憐憫的目光,好像自己多么可憐似的,雖然她這位公主并不及外人想象中那樣尊貴——她的生母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婕妤,早早便故去了,連累她蒙上一個“克母”的罪名,雖蒙恩赦養在張皇后膝下,可張皇后又何曾真心待她,不過是看皇帝所出兒女不多,胡亂收養個女兒好博恩寵,與郁貴妃分庭抗禮罷了。 若張皇后真有心為她謀劃,怎會放任朱墨娶了定國公府的姑娘?蕭寶寧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暗示過,無奈張皇后總以不堪良配作為托辭,但是怎么會不配?自從瓊林宴上見到朱墨的第一眼起,蕭寶寧便認定了自己今后的夫婿是他,兩人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出身卑微一點算什么,蕭寶寧有理由相信,一旦朱墨成為駙馬,皇帝非但不會削弱他的權柄,反而會倍加重用,她應當有這樣的助力。 第65章 要不是楚瑜橫插一杠子, 她早就是朱夫人了!蕭寶寧有些抓狂的想著。 可眼前的這個女人, 卻血淋淋撕開自己曾經的傷疤,還有那種看似同情實則嘲笑的口吻,肆意譏諷她有多么失敗。是可忍孰不可忍,蕭寶寧深吸一口氣,斷然喝道:“來人……” 但是還未等她將支走的侍從叫回,張皇后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殿門口, 叱道:“寶寧,你在說什么瘋話?” * 楚瑜坐在八仙椅上, 聽著內殿里隱隱傳來的爭執之聲, 狀若天真的看向眼前丫鬟,“皇后娘娘與四公主有何要事相商么, 怎么這半天還沒出來?” 小丫鬟端著一盤糕點怯怯的看著她,并不敢隨便搭話,心里卻悄悄想著:這位朱夫人看來也不好惹呢, 方才皇后娘娘在殿外站了多久, 她未必不曉得, 卻故意用言語刺激四公主, 引得公主失態, 如此心計委實不容小覷。 這般想著,丫鬟待她的態度越發審慎警惕。 楚瑜懶得理她, 輕巧的從盤中捏了一塊云片糕放在嘴里吃著。她沒想到蕭寶寧會這樣大膽, 不止捏造自己母后的懿旨,還為了搶一個有婦之夫使出種種手段來, 這回她的真面目都落在張皇后眼里了,且看她該如何混過去。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張皇后才一臉疲倦的從寢殿出來,很是歉意的向楚瑜道:“寶寧她也是一時糊涂,你別與她計較?!?/br> 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算什么孩子?楚瑜心里想著,面上卻做出很能體諒的模樣,“我明白?!?/br> “我早知她對朱墨有意,卻沒想到這孩子的執念如此之深,怪道本宮每每提起為她說親,總被她巧言推脫,哎,真是造化弄人!”張皇后面上有著深深的困惑。 自家的丟臉事自不便與外人深敘,張皇后抱歉的朝楚瑜笑笑,“這回雖是寶寧小兒無知,拿著雞毛作令箭,可本宮的確有意與你談談?!?/br> 她隨意在楚瑜對面尋了張軟榻坐下,望向她道:“這回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郎君他是被冤枉的?!背ず苁菆远ǖ牡?。 張皇后微感吃驚,早就聽聞楚家的姑娘個性孤傲難馴,不想楚瑜對于朱墨卻是這樣純摯的信賴,還以為她至少會疑心一陣——她哪知楚瑜是懷疑的次數太多,吃了教訓,這回才能不受外界打擾。 這樣的不帶私心的相信,委實令人震動,張皇后想起自己年少時,與皇帝何嘗不是夫妻間兩無猜疑,可惜再深的癡情也抵不過時間的消磨,景清帝的心到底還是漸漸偏向郁氏那賤人身上去了。 張皇后悵然道:“本宮當然也寧愿朱墨是清白的,只是此事牽涉甚廣,朝中半數的官員都被驚動了,連本宮也沒法子……” 楚瑜一聽這話身子便繃緊了,微微前傾說道:“娘娘您不能設法向陛下求求情么?您與陛下乃多年夫妻,您說的話陛下一定會聽的?!?/br> 張皇后苦笑道:“夫妻又如何,怎敵郁貴妃長袖善舞、工于內媚,皇帝一去她宮里就不肯走了,本宮連陛下的面都見不著,遑論求情?” 看來哪怕位高如張皇后,在這件事上亦是不能也不肯出力的了。楚瑜失望之下,緊緊揪起袖口的衣料,懇切的道:“娘娘可否讓我見一見郎君的面?只要一面就好?!?/br> 死刑在上囚場之前,也得許家人探視一回呢。何況朱墨這些年明里暗里與安王較勁,亦為太子爭取了不少先機,論起來,張皇后母子還得奉他為功臣。 張皇后于是點了點頭,“本宮會替你安排,至于其他,本宮也有心無力?!?/br> “多謝娘娘?!背じ屑さ臄狂判卸Y。 * 大理寺的天牢不同于刑部的大獄,因是關押重要人犯,多為單門獨戶,比之人滿為患的監牢清凈許多,也清潔許多。 楚瑜沿著鋪滿稻草的臺階下到地底,待眼睛適應了牢中昏暗的光線,才轉身向那獄卒道:“勞煩你了?!?/br> 接著便將一錠紋銀遞到那人手里。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蹦仟z卒忙道,他雖是奉了張皇后的口諭,不過見了楚瑜這樣花朵兒般的人物,又有哪個能拒絕她的要求呢? 連多說一句話都跟玷污了神女似的。 楚瑜微微點頭致意,待那人上去后,才沿著幽僻的小徑一直向前走去。繡鞋踩在蓬松的稻草上,發出窸窣的聲響。 獄卒說朱墨的監牢在最后一層,楚瑜在心底默默數數,數至最后,在一間寬綽的鐵柵欄屋子前停住腳步。 地上躺著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影,尋了一塊方石作枕,一只腳翹的高高的,正愜意的打著盹——不是朱墨還能是誰? 難為他還有心思睡覺,楚瑜有些無語,低低喚道:“朱墨?!?/br> 朱墨聽到聲響,一個鯉魚打滾從青石上起來,巴巴的跑到柵欄前,握住兩根精鐵制的欄桿,用勁之大,令人懷疑這些橫七豎八的鐵柱子會被他給折斷。 “阿瑜,你來看我了?!敝炷劬α辆ЬУ?,看起來不勝欣喜。 楚瑜將隨身帶來的食盒擺到身前,掀開朱紅的漆蓋,里頭是一碟梅花酥餅,一盅梅花酒,還有一樣鹵得透熟,噴香撲鼻的豬頭rou。 朱墨深深朝空氣中吸了一口,“真香?!北愣似鹁浦褧筹嬈饋?。 楚瑜看著他的模樣卻深表懷疑,來之前,她也以為朱墨的生活過得多么艱苦,現在看來倒是容光煥發得很呢,臉面雖略瘦了些,身上那件直裰卻還是干干凈凈的,看得出經過漿洗縫補。至于飲食,楚瑜進來時也沒聞見飯菜的餿味,想必獄卒們不會讓朱墨餓著肚子。 她這點心思很快就在臉上流露出來了,朱墨就如她肚里的蛔蟲般,當即放下筷子瞪著她,“怎么,你好像巴不得我遭罪似的?” 他可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楚瑜忙陪笑道:“怎么會,我是高興,怕你在此地遭受非人的虐待,現下瞧來倒是和我想象中大相徑庭?!?/br> “他們要問出那批餉銀的下落,自然得留著我一條命?!敝炷珶o所謂的道,“否則我若是餓得昏死過去,如何能問出實話來?!?/br> “你知道嗎?”楚瑜訝道。 “當然不知,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訴他們了,還瞞著做什么?”朱墨可謂理不直氣也壯,他雖然是頭一遭被關進大理寺的監牢,那樣子卻像是常來常往的。 也就是說,現下兩方面陷入僵局了。楚瑜尋思著,朱墨雖是被構陷的,那些人卻只有從他身上設法,一日不肯交代,便一日不肯放他出去,這可真是個死結。 朱墨見她無精打采,隨手夾起一箸豬耳絲,欲塞到她嘴里,“你也嘗嘗?!?/br> 楚瑜連忙側身閃躲,“我用了飯過來的?!边@地方她也吃不下。 朱墨倒像是饑一頓飽一頓過過來的,沒有湯,就著白米飯也吃得津津有味。 楚瑜忍不住問道:“他們沒給你東西吃嗎?”看著也不像,要是餓得前胸貼后背,他哪還有力氣爬起來。 “他們送的東西不好吃的?!敝炷w快的扒著飯,“不見葷腥,油鹽也少?!?/br> 廢話,他是在坐牢,又不是下館子!楚瑜扔給他一個白眼,見朱墨嘴邊沾著幾滴紅油,嫌他吃相不雅,因取出袖中掖著的手絹,輕輕替他將唇畔的污漬揩去。 “阿瑜,你待我真好?!敝炷肿煨Φ?。 “說什么呢,我可是你夫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受罪不成?” 其實他也沒受多少罪,楚瑜嘀咕道。 她現在倒是心甘情愿承認夫人身份了,果然還是患難見真情。朱墨望著她微微笑著,覺得偶爾坐一會牢房也不算壞,他甚至提出得寸進尺的要求,“要是你每天都來給我送飯就好了?!?/br> 這人莫不是關糊涂了?楚瑜伸出細白的食指,點了點他的腦門,“你想的可真美,你以為天牢是想來就能來的么?若非皇后殿下的手諭,我還未必能與你見面?!?/br> 想到張皇后,楚瑜便想起蕭寶寧的那番“驚人之語”,她輕輕勾起唇角,“有一件事說來有趣,四公主適才與我閑談,說若我肯與你和離,她便情愿委身下嫁將你救出來,你說這交易劃不劃算?” “你答應她了?”朱墨緊張的抓住她的衣角。不怪他多疑,實在是楚瑜前科太多,讓人不能深信。 楚瑜橫了他一眼,“怎么會?我若在這時提出和離,豈不擺明了嫌貧愛富,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憑什么我被人指指點點,她卻能得一個堅貞不移的好名聲?我還沒那么傻!” “那就好?!敝炷闪丝跉?,又反反復復叮囑道:“你別信她,她那是瞎說的,四公主見了皇帝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她可沒那膽子勸動皇帝?!?/br> “你仿佛很了解她嘛!”楚瑜睨著他說道,話里就跟醋熘白菜一般冒著酸氣,“可見四公主對你的傾慕并非空xue來風,你要是沒引誘她,她何必對你死心塌地的?” 朱墨嘴里正銜著塊半冷不熱的梅花酥餅,聞言故意皺起眉頭,“這糕餅怎么發酸哪,莫不是用隔了夜的面團做的?”、 “不想吃就別吃,浪費人家一番心意!”楚瑜毫不客氣的劈手就要奪過來。 朱墨適時的將胳膊縮回鐵柵欄里,笑瞇瞇的道:“原來是你做的,那再難吃我也得甘之如飴呀!” 楚瑜恨恨的望著他,啐道:“痞子!” 她在這天牢不能久滯,俟朱墨食盡,楚瑜仍舊將食盒收拾好,打算原封不動的帶出去。 將起行時,她扭頭望了朱墨一眼,猶豫問道:“你真的不會有事么?” 這一眼可謂飽含真切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