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蕭啟已經遠去,朱墨的臉重新沉下來。他看著偎在懷里的女人,“你是現在回去,還是換了衣裳再走?” 當然得先換衣裳,若這樣濕噠噠的走出宮門,可想而知那些侍衛太監該怎樣看她。楚瑜窘迫的點了點頭。 朱墨帶她來到椒房殿,張皇后見楚瑜遍身狼狽,裙子上還沾著幾根黑乎乎的水草,不由大吃一驚,“怎么弄成這樣?” 朱墨簡單介紹了一通,還譴責的望了楚瑜一眼,“誰讓她太不小心,只好來找娘娘借件衣裳穿?!?/br> “就知道郁貴妃為人不妥當,領個路都能將人領到湖里,虧她往日怎么協理六宮的!”張皇后不忘埋汰仇人一番,繼而才重新回歸正題,“寶寧,你帶朱夫人去偏殿更衣?!?/br> 她指了指身旁蒼白美麗的女孩子,那是四公主蕭寶寧,雖非張皇后親生,但因生母早亡,便一直寄養在皇后膝下。 上次來時雖未見面,楚瑜已聽張皇后介紹過,是以并不感到唐突。她欠身施了一禮,便跟著蕭寶寧向里頭套間走去。 蕭寶寧挑了件鵝黃的輕容紗裙,對著鏡子比了比,櫻唇微露笑意,“這是去年剛做的,我也沒大穿,希望夫人莫要嫌棄?!?/br> 對方畢竟乃公主之尊,楚瑜誠惶誠恐的接下,“公主太客氣了,這樣好的料子,尋常還得不到呢,妾身高興都來不及,又豈有嫌棄之理?” “夫人這便是說笑了,朱大人家資巨富,又這樣疼你,但凡你張一張口,便是金山銀山也能給你運來,宮里的東西又算得了什么?!笔拰殞幟虼降?。 楚瑜與這位公主并不熟稔,兩人卻似乎很談得來。見她態度如斯熱絡,楚瑜也便順勢嘀咕了一句,“好什么,無非有幾個臭錢罷了。公主您這樣的人才,往后定能配得才貌仙郎,比妾家那口子強多了?!?/br> 多虧朱墨的熏陶,她現在也能脫口而出恭維話了。 可惜對方似乎不領情,蕭寶寧低低的道:“我倒是羨慕你呢……” 楚瑜懷疑自己聽差了,正要細問,就見蕭寶寧粲然抬起頭來,“夫人穿這身真好看,走,出去讓她們瞧瞧,母后與朱大人見了一定都喜歡?!?/br> 楚瑜身不由主的被她拉著出去,張皇后見了果然稱頌不已,連朱墨亦眼前一亮。成親之后,楚瑜有意貶抑自己的性情,輕易不肯展露女兒嬌態,連衣裳也多挑些成熟穩重的款式,這鵝黃紗裙雖然鮮嫩,但她本就在青春當時的年紀,穿上去更顯亮烈風采。 朱墨道聲打擾,便帶著楚瑜告辭,楚瑜亦毫不含糊的跟著他起身施禮。臨別之時,她發覺蕭寶寧眼中頗有留戀之意,正欲細究,蕭寶寧卻已經有所察覺,挽著張皇后的胳膊進內室去了。 想不到朱墨還是塊香餑餑。楚瑜納悶想著。 許是方才在湖中著了風寒,一坐上馬車,楚瑜便接連打了兩個噴嚏,仿佛還有一點晶亮的鼻水從孔洞里下來。 她羞得滿面通紅,朱墨卻渾不在意,將一方潔凈的絹帕遞到她手中。 楚瑜趕緊接過,輕聲說了句“多謝”,便背轉身去,使勁擤了擤鼻子。 不知怎的,她格外不想在朱墨面前丟臉,雖然他其實并沒嘲笑之意——或許正因朱墨平時夸她的次數太多,楚瑜才倍感心理壓力,越發端著,不能毀了自己的“女神”形象。 朱墨似乎樂于見到她的窘態,甚至揶揄起來,“誰讓你太不小心才栽了跟頭,這會子知道受苦了吧?” 楚瑜不滿的轉過身來,“你以為我愿意在湖里泡澡???” 朱墨一聽這話大有隱情,目光不禁微凝,“還有誰?” 楚瑜猶豫一下,還是老老實實的將適才的遭遇說出來,朱墨總歸不會害她。 “既如此,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朱墨氣道,伸指在她額間狠狠彈了一下。 楚瑜連聲呼痛,為自己辯道:“告訴你又能怎么樣呢?宮廷之事晦暗難明,若真中了別人算計,你還能為我討回公道不成?” 朱墨也只是從三品京官,根底薄弱得很,若無皇帝青眼,他根本一錢不值,遑論插手后宮中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嘆道:“我總是不愿你受委屈的?!?/br> 盡管對此人仍有諸多偏見,但聽了這句話,楚瑜還是心頭一暖,她明白朱墨對她亦有些關切的成分,遂真心勸道:“好了,我不是已經沒事了么?總之以后我自會小心,不拖累你便是了?!?/br> 她到底有些女孩兒的矜持與驕傲,到了最末一句,又硬生生將意思扳回來。 朱墨卻已莞爾,他這樣的人精,對于哪些話為口是心非,哪些話是表里一致,心里自然和明鏡一般。 兩人分析起幕后的鬼祟來。 朱墨道:“那人在合歡殿當差,會不會是郁貴妃下的手?” 楚瑜果斷提出質疑,“郁貴妃可沒那么傻,本就是她命人召我進宮,若就在宮里出了事,她怎能逃脫干系?” 楚瑜雖然天真,但是并不糊涂,這也正是她未在第一時間稟明經過的緣由。無論是郁貴妃還是旁人看她不順眼,一旦此事被鬧大,楚瑜亦難順利抽身,唯有暫且息事寧人才是最好的選擇。 “若旁人對你不利,卻故意嫁禍到郁貴妃身上,那麻煩可就大了……”朱墨輕聲嘆道。 楚瑜自身無處結仇,縱然旁人挑她下手,多半也是因為她朱夫人的身份。想到此處,朱墨又有些自悔。 楚瑜并沒想那么多,她看著朱墨內衫上那片光亮水漬,濕乎乎的晃得人眼疼,不由抿了抿唇,“你不換衣裳不怕著涼么?” 這是方才將外袍披于楚瑜身上,才給打濕了些許。 朱墨笑笑,“我身子比你健朗,當然不怕?!?/br> 逞什么強呢!楚瑜不悅皺眉,“過來,我給你撣一撣?!?/br> 她自己亦有一塊干凈的繡花手絹,平常輕易不肯動用,現在卻舍得拿出來。 朱墨乖覺的靠近來,楚瑜揪起他的衣襟就將手絹印上去,用力按壓,好將里頭的水分汲出來。 趁她用心專注之時,朱墨卻悄然低頭,冷不丁在她白皙嬌嫩的側頸上啄了一口。 楚瑜忙按住脖子,氣呼呼的瞪著他,“你干什么?” 朱墨腆容微笑著,并沒有占人便宜的自覺,而是再度施展那套花言巧語的功夫,“古書上總說香汗淋漓,我想嘗嘗你的汗是否也是香的?!?/br> 他看的哪門子古書?楚瑜就不信哪本典籍上會記載這種香艷詞匯,可見朱墨平日里鉆研的也多是些不正經的東西。 第15章 楚瑜只愿和他正正經經的說話,yin聲艷語一概懶得理會,她嫌惡的將手絹一扔,“你自己擦吧?!?/br> 朱墨也不介懷,笑一笑便接過去,待他將衣裳內里的水漬揩抹干凈,那手絹已成了團皺巴巴的腌菜。 他再要還回來,楚瑜卻不肯要了,擰了擰秀氣的娥眉,“你自己留著吧!” 朱墨于是珍而重之的將手絹擰干,攤平,疊成齊齊整整的小方塊,收進袖囊里——看得楚瑜背上一陣惡寒,想著此人莫非有些怪癖,這樣的東西還不扔了。 等回到府邸,朱墨便要命人請大夫過來,楚瑜只覺他小題大做,嘟囔道:“我又沒病,你也太夸張了……” “那會兒是誰淋得跟落湯雞一樣?”朱墨老實不客氣的揭穿她的丑態。 楚瑜還沒來得及反應,朱墨突兀的將前額挨過來,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自言自語的道:“果然有點發熱?!?/br> 楚瑜都沒臉指責他了,這么多的下人都看著呢,虧他怎么做得出來! 盼春望秋等人見了,忙低下頭去,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裝作忙活自己的事。 抵擋不住朱墨的執拗勁,楚瑜老老實實躺到床上去,等待大夫前來問診。 那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夫裝模作樣診斷一番后,就說只是著了些風寒,開了幾劑方子,囑咐好好休養便沒事了。 朱墨卻予了他豐厚的酬金。 楚瑜只能感慨人傻錢多,幸好她還沒有身為朱家主母的自覺,不然照夫君這樣大手大腳花錢的架勢,她氣也得氣個半死。 為著要養病,晚膳她就不出去吃了,朱墨反倒好心好意的將飯食端到房中來。 楚瑜瞪大了眼看著他手里的朱漆托盤,里頭其實只有白粥與一小碟醬菜,因那盤子太過碩大,襯得可食之物分外渺小。 “你就讓我吃這個?”楚瑜難以置信的道。 雖說無竹令人俗,但楚瑜向來無rou不歡,可不是一碟黑不拉幾的腌竹筍就能打發了的。 “你生病了,當然得吃得清淡些?!敝炷煤逍『阂话愕恼Z氣道,親自舀了一勺白粥放到她唇邊,“來,張嘴?!?/br> 楚瑜本待扭過頭去,見那調羹舉在半空,稍稍傾瀉,很可能滴落到被沿上,那就更尷尬了。她只得板著臉張開嘴,將那勺吹溫了的稠粥吞入腹中。 其實她沒什么好賭氣的,如今她一飲一食皆來自朱家,她又不肯自認做朱墨的妻子,自然不能和娘家一般嬌慣任性。一個人如沒有自立的資本,往往不大能抬起頭來,她雖然也帶來些嫁妝,可和朱府偌大的家當比起來,等同于是九牛一毛。 薄粥暖胃,楚瑜喝了大半碗,身上便覺得熱乎乎的,甚至沁出細汗來,連神智也松爽了些。她這才恍然明白過來,她以為那場落水對她無恙,其實還是有些虧損的。 四肢百骸恢復活力,楚瑜的心情也好轉了些,對著朱墨不再是一副別扭模樣。 朱墨喂完了粥,掏出袖里手絹準備給她揩抹唇畔污漬,楚瑜留神瞧了瞧,見不是揉皺了的那條,才放心讓他將手伸過來。 朱墨給她掖了掖被子,漫不經心地問道:“那會兒落水你是怎么上來的?真是安王殿下救了你?” 楚瑜被他問得有些糊涂,可此事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便安然應道:“是他救了我,我也沒敢太勞動他,讓他遞了根竹竿,我就慢慢洑上了岸?!?/br> “我就說,怪道他衣裳都沒濕呢?!敝炷p聲笑道。 楚瑜不懂,正要問他為何發笑,隨即驀地領會過來,原來是怕她和蕭啟有肌膚之親,她頓時紅漲了臉,將一個鵝羽軟枕扔過來,“混賬!” 朱墨微微側身,靈巧的閃避過去。 楚瑜恨猶未解的瞪著他,氣鼓鼓的道:“你把我想得也太自輕自賤了,我縱然不愿做你的妻子,也不會見個男人就投懷送抱,你當我是什么人了?” 其實她本不必解釋這么多的,她說的越多,朱墨似乎越高興——他臉上甚至笑出花來。 楚瑜想他大概會錯了意,她只不過堅守一個貞節婦人的本分,并非為了朱墨才守身如玉。再說了,朱墨和蕭啟在她看來都是臭狗屎,難道還要比哪團更高級一些么? * 楚瑜這病本不打緊,唯因朱墨大張旗鼓的延醫問藥,才鬧得城中沸沸揚揚,一時間,幾位素日交好的通家都遣人過來探訪,連楚府也送了幾丸祛風止痙的中成藥來,楚瑜只得一一打點應酬。 聽聞宮中郁貴妃亦因照顧不周而遭皇帝申斥,貶了她一個月的月俸,楚瑜聽后無可無不可。雖說明面上只是樁意外,那小太監可實打實是合歡殿的人,盡管此事不一定乃合歡殿所為。 楚瑜落后也曾猜測,會否郁貴妃故意謀害于己,再讓人將她救起,好讓朱墨賣他們一個人情,轉臉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權柄深重的一宮貴妃還沒這么閑,再說了,他們怎知她在朱墨心中的分量幾何?楚瑜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呢。 成親之前,她和朱墨總共也才見過兩面而已。 事情的真相楚瑜不太在意,她天生不愿惹事,以后遠遠的躲著便是了。 只是有一個人她卻是躲不了的——她和朱墨剛同宿幾日,眼下借口生病,楚瑜想將他趕到書房去。誰知朱墨天生鈍皮老臉,非但不走,還硬要留下來,說道:“你才嫁來一個月,若立時病死了,國公府肯定得找我算賬呢,我當然得照顧好你?!?/br> 什么死不死的,簡直存心咒她!無論怎樣的甜言蜜語楚瑜都能夠抵擋,偏偏這種話是她推辭不掉的,她只能冷著臉無奈的道:“那你可得離我遠些,別過了病氣給你?!?/br> 朱墨乖乖挨著她躺下,中間隔出一尺見方的距離,只是在楚瑜安睡過去后,他卻連人帶被子將她裹?。郝犝f有的人病中畏寒,他的身子當然是最暖的保護。 * 夜近子時,玲瓏在榻上輾轉反側,依舊不能入眠。身畔還有一陣陣濃重的鼾聲,那是與她同住的小翠——玲瓏雖自恃不凡,府里并沒覺得她高級到哪兒去,依舊得和人分享一間屋子。 被齁聲擾得心浮氣躁,她忍不住推了推身旁略顯癡肥的rou體,小翠揉著眼睛醒來,疑惑不定的看著她,“你怎么還不睡呀?” 想起大人這幾天對待楚家小姐的光景,玲瓏哪還能睡得著,她倒是想見縫插針賣個乖兒,無奈楚家那幾個丫頭精明得很,密不透風將她堵在門外,她連伺候夫人都不能,更別說接近大人了。 玲瓏盤膝坐在榻上,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樣,“你說大人為什么對楚家小姐這般好呀?不過是生了點小病而已,倒弄得跟天塌了一樣,人吃五谷雜糧還哪有不生病的,可倒好,連南嬤嬤也上趕著巴結去!” 她忍不住低低抱怨一句。 小翠嘲笑的看著她,“誰讓夫人門第高,生得又美,大人不喜歡她還能喜歡誰?你也是,管別人怎么著呢,和咱們有何關系?” 要在平時,玲瓏一定立刻惱了臉不理這蠢貨,但眼下她迫切需要和人交流自己的心事,因循循善誘道:“怎么沒關系,聽說楚家的家規不許納妾,新夫人沒準也是這樣悍妒吃醋的性子,你不想想咱們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