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楚瑜接到進宮的旨意是在三日之后,她臉上沒有半點歡喜,反而愁容密布。 送走傳旨的太監,盼春望秋二人亦惶惶不安的跟進屋來,個個搓著手道:“小姐,這可怎么辦吶?” 進宮雖然是幸事,但若是舉止失當惹人笑話,那就得不償失了。楚瑜長在閨中的十幾年里,除了走親訪友,就不曾踏足宮廷一步,她父親官職位卑,更是談不上與皇家有何牽扯。對于宮中的規矩禮數,楚瑜一概不通。 眼下驟然來了這樁旨意,也難怪主仆三人都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盼春情急生智,“我記得咱家那位老娘娘還在世的時候,大夫人曾進宮看望過,想必她應該知道?!?/br> 楚瑜悶悶不樂,她與三姐楚珊的關系雖好,卻也知道那位大伯母并非善與之輩——何氏為人太過耿介,妯娌幾人向來面和心不和,只怕她貿然求助,家里人還疑心她沾了這位jian佞夫婿的光,才得以攀龍附鳳,指不定背后會如何譏諷呢! 楚瑜愈想愈是煩惱,晚間便把這事和朱墨一提,想稱病躲過去,誰知朱墨卻輕松笑道:“什么大事,值得你大費周章的!你忘了咱們府里的南嬤嬤了?讓她教一教你,保準你不會出錯?!?/br> 楚瑜當然清楚南嬤嬤是從宮里出來的,只是拉不下臉去求她,有了朱墨的意思倒好辦多了。她犟嘴道:“萬一失禮了呢,豈非傷了大人你的顏面?” 朱墨揉揉她的頭,雙眸流動如星河,“沒事,你長得這么好看,皇后娘娘一定會喜歡你的?!?/br> 這句話毫無邏輯根據,但楚瑜聽了十分受用,也就不計較朱墨弄亂她頭發的罪過了。朱墨在這半個月里夸她的次數,比她過去一年里聽到的贊語還多,楚瑜覺得自己的面皮都被他慣厚了。 當然這并沒扭轉楚瑜對他的好印象,反倒覺得朱十三名副其實——她從來對那故事并不怎么相信,十三歲的孩子怎會修煉得和人精一般,還曉得巴結圣上,楚瑜還在和幾個姊妹斗嘴使氣呢! 但是她現在反倒深信不疑了,朱墨這灌米湯的本領,非經數年苦功肯定是拿不下來的。 南嬤嬤接到朱墨的授意,倒并沒有推辭,而是任勞任怨的教授起來。她教導楚瑜的無非是兩句話,“夫人不必務求做到十全十美,只需牢記‘不妄語,不妄動’即可,須知多說多錯,少說少錯,皇后娘娘如何對您,您都坦然應對便是了?!?/br> 楚瑜懵懵懂懂點頭,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嬤嬤,您說皇后為何要見我?” 楚瑜作為國公府的小姐是沒什么特別的,可她如今已是衛尉大人的妻房,拉攏了她,也就拉攏了朱墨,而朱墨正是深得皇帝寵信之人。如今太子與安王之爭愈演愈烈,安知張皇后不是借機結黨呢? 南嬤嬤深明利害,卻不敢告訴她,只謙和的道:“宮里的事老奴哪猜得準,或許皇后也只是對這樁婚事好奇罷了?!?/br> 楚瑜半信半疑,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因由,仔細想想,她和朱墨的婚事在外人眼里的確是夠奇怪的,恐怕皇后深宮寂寞,才想從她身上找找樂子。 入宮前的夜晚,楚瑜十分緊張,畢竟是去面見貴人。本想問問朱墨是否愿意陪她作伴,在書房外逡巡了一小會兒,楚瑜還是灰溜溜的離去。她這樁婚事已經夠掉價的了,若還主動送羊入虎口,她自己都沒臉說是楚家的女兒。 朱墨體諒她的心境,面子上不聞不問,到了進宮那日,還是親自送她到朱雀門外。 皇后派遣的幾名宦者和侍衛已迎接在此,他們跟朱墨似乎很是相熟,見了面就寒暄起來,“朱大人,怎么勞動您親自過來了?” “我媳婦膽兒小,你們可得多多照應,日后好處少不了你們的?!敝炷牧伺某さ募绨?,將她身子往前一遞。 楚瑜的臉唰的便紅了,她沒想到朱墨在人前竟是一副老賴的做派,但是當她狠狠瞪去時,朱墨非但無所畏懼,還柔情綿綿的望著她。 落在外人眼里,便成了小兩口間的打情罵俏。 那侍衛哈哈笑起來,“大人放心,夫人既由我等護送,自當完璧歸還,若少了一根手指頭,您只管找我們兄弟算賬便是?!?/br> 楚瑜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沒想到這些人開起玩笑竟是這樣豪放不羈,朱十三出身微賤,難怪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呢。偏偏他還在人前表現得這般親密,有誰知道他們連圓房都未有過? 怕誤了請安的時辰,侍衛們笑語幾句,便服服帖帖的同朱墨作別。楚瑜跟在他們身后,沿途打量著御花園中風姿瑰麗之景,只覺眼前所見無一不奇,她以往走過的人家,沒一處能比過宮里的——這是廢話。 到了椒房殿,自有一干宮人引她進去。楚瑜憑著直覺,認出那端坐在鳳座上的便是張皇后,忙俯伏下去,“臣婦朱門楚氏拜見皇后娘娘?!?/br> 張皇后忙命侍者扶她起身,一面讓人倒茶來,含笑說道:“不必慌張,本宮召你進宮并無要事?!?/br> 原來她察覺到楚瑜在害怕,楚瑜感激的接過宮娥遞來的熱茶,手心渥暖了些,情緒也不那么緊張了。她覺得張皇后比她預想中和顏悅色許多,雖然貴氣逼人,但舉止坦蕩不拘束,可見亦非心胸狹隘之輩。 她打量張皇后的同時,張皇后也在細細端詳著她,只見眼前的女孩兒穿著一身荔枝紅褙子,雙瞳濃黑深湛,像銀盤中滾動的兩丸黑水銀,面龐原是相當稚氣幽弱,偏偏鼻梁生得纖直倔強,再加上那小巧挺翹的下巴,使她于柔弱中多出幾分決然之美,可見這女孩子并非毫無主意、一味聽人擺布之人。 一般的婦人成了家,往往會被生活磨褪了色,楚瑜顯然還沒到達那個階段,至少從她臉上表露的神情,看得出她并未融入自己的新身份——她仍是國公府里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兒。 張皇后不禁微笑起來,她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片刻恍神后,她將視線從楚瑜臉上收回,贊道:“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朱墨這樣疼你?!?/br> “他可一點都不心疼我?!背む洁斓?。朱墨要真是喜歡她,怎會不顧她的心意將她迎回府邸,這樣強買強賣一般的婚事,可見朱墨為人多么霸道。 張皇后一聽這話便來了興趣,正要細細盤問,忽見一個宮娥匆匆進來,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張皇后登時蹙起柳眉,“她想干什么?” 楚瑜見她神情不悅,還以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惱了她,怯生生的問道:“娘娘,有什么事嗎?” 張皇后遲疑一下,還是據實相告,“合歡宮的郁貴妃說你難得進宮一回,也想見一見你?!?/br> “???”楚瑜不禁愕然。她亦聽說這位郁貴妃圣寵無比,一度甚至能與皇后分庭抗禮,她所生的安王殿下賢良聰慧更是遠勝太子百倍,連民間都紛紛傳言,終有一日皇帝會起廢立太子之心。 怎么宮中的兩位貴人竟同時找上門來了?楚瑜都沒想過自己有一日會這樣炙手可熱。 第10章 太多的榮耀未必是好事,楚瑜本身亦非貪圖名利之人,她小心望向張皇后的面容,雖然貴妃有邀,但若張皇后做主代她推了,想來也是可行的。 張皇后卻向她輕輕點頭,“盛情難卻,你便去一遭吧?!?/br> 顯然她還不愿與郁貴妃起沖突。 楚瑜雖不愿攀附權貴,也只得硬著頭皮領旨,她跟著領路的宦者彎彎繞繞來到合歡殿,心里仍然惴惴不安,郁貴妃乃皇帝寵妃,寵妃多半有些脾氣,得罪了她,也許比得罪皇后更不好受。 誰知進了合歡殿,眼前的陳設卻與她想象中大相徑庭,里頭并非她預期中的奢靡無度,反倒布置得十分簡樸整潔。至于郁貴妃本人,亦非她想象里的妖妃形象,端莊高華之處,比起張皇后有過之而無不及。 郁貴妃妝容淺淡,臉上只薄薄的涂了一層粉,簡單挽就的發髻上亦只斜斜插了根翠玉簪子。在她那張樸素的面容上,一雙眼睛卻是水汪汪的,只這點就把張皇后比下去了——她看上去實在年輕得多。 郁貴妃照例讓人倒了茶來,楚瑜連忙推辭,“娘娘不必費事,臣婦方才已在皇后宮中用過了?!?/br> “如此說來,你是瞧不上我這合歡殿里的茶水?”郁貴妃似笑非笑剜她一眼。 楚瑜心道這一位看著溫和,話里的機鋒卻讓人招架不住,無奈之下,她只得將那杯熱茶一飲而盡,肚子都有些漲得慌。 郁貴妃這才莞爾一笑,盈盈打量著她,“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朱墨會看上你?!?/br> 這些娘娘說話是不是有模板的,怎么都一個樣?楚瑜略覺尷尬,只得向前欠了欠身,表示附和。 郁貴妃晃著袖里手絹,又嘆道:“可惜了,本宮原說從楚家的姑娘里頭挑一個聘為安王正妃,你又是最好的,偏偏被朱墨先一步占去,終究是啟兒無福?!?/br> 安王蕭啟雖素有賢名在外,但楚瑜從未起過為人繼室的念頭,更別提前頭王妃還遺下一個孩子——在這種時候,虛無縹緲的名聲就不及切身利益可貴了。 她拿不準郁貴妃是真心惋惜還是僅僅試探,只能訥訥陪著笑,“是臣婦配不上安王?!?/br> “怎么會?楚氏素有高潔之名,與我兒正是相得益彰,本宮倒不曾想過你會嫁給朱墨那賊子?!庇糍F妃挑了挑眉。 聽到這樣直白的言語,楚瑜只覺下不來臺,也許郁貴妃的品行無可挑剔,但不知怎的,和這樣的人說話,她反而覺得比和朱墨在一起更累。 至少朱墨不會時時拿這樣的話刺她。 到了晌午時分,郁貴妃還要留她用膳,楚瑜連忙推辭離去。這才多大會功夫,她已覺如坐針氈,若再陪郁貴妃吃一頓飯,她累也得累個半死。 內侍依舊領著她從原路折返回去,只是這回換了郁貴妃派遣的人手。穿過那片菡萏香飄的蓮池,楚瑜忍不住停下腳步,來的時候,但去時她想仔細看看,她從未見過這樣盛大的荷塘,以后怕是也沒機會鑒賞了。 那內侍很知趣的等待在旁,也不催促。 不知過了多久,楚瑜將心思收回,正欲跟那內侍道個歉,好繼續起行,誰知眼前撞見的卻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不知何時,那內侍已悄悄去了。 觀其服制,并非侍衛打扮,想來亦是宮中某位主子。楚瑜略一思忖,便屈膝下去,“安王殿下?!?/br> 能隨意使喚郁貴妃宮中的宦者,自然只有貴妃所出的安王蕭啟。 蕭啟玉白的面容上笑意柔和,“你就是朱家娘子?果然生得很美?!?/br> 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有人夸她美了,楚瑜聽了很難高興起來,只剩下膩味之感,她欠了欠身,“殿下若無其他事,臣婦就先告退了?!?/br> 她對于蕭啟的態度還是很尊重的,這位殿下素來美名在外,往日修橋造渠、賑災鋪路之類的利國利民之舉做了不少,但尊敬是一回事,哪怕她沒有嫁給朱墨,楚瑜也絕沒將此人納入考慮的范疇——她并不想給人當后母。 更別提她如今已是朱墨的夫人,朱墨若知曉她與別的男人拉拉扯扯,沒準會殺了她呢! 她正欲從蕭啟身側繞過,誰知此人非但不避,反倒欺身上前,用折扇的竹柄輕輕托起她下巴,“你嫁給朱墨,真的是心甘情愿么?” “這與殿下有何干系呢?”楚瑜耐著性子問道。 她已發覺這位殿下并不似傳聞里說的那么好——為人輕佻就是一種極大的罪過。 蕭啟輕輕啟齒笑道,“若我答應助你和離呢?誰也不愿自己的婚事被人cao縱,本王愿意成全你?!?/br> 楚瑜面上凝住。 不遠處忽有一個清冷的聲音傳入耳中,“阿瑜,你怎么還不過來?” 這是朱墨的聲音,楚瑜不知怎的,心里意外的倒松了口氣,她匆匆向蕭啟施了一禮,小跑著向朱墨趕去。 “怎么現在才出來?”朱墨牽起她的手責備道,目光警惕的向湖邊望去——那人已經施施然走了。 楚瑜驀然有些心虛之感,盡管她并沒做對不起朱墨的事,低聲解釋道:“方才險些走迷了路,多虧遇見安王殿下?!?/br> 朱墨面上掠過一絲不快,好在沒有追問,只道:“以后別再這么不小心了?!?/br> 楚瑜輕輕點頭,心里仍舊劇烈跳動著,方才與蕭啟交談雖不多,她直覺此人十分危險,可他提出的條件卻是極誘人的:也許他真的有法子幫楚瑜和離,但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楚瑜固然渴望自由,可她更怕出了狼窩又入虎xue。說也奇怪,明明兩人的名聲有目共睹,給她的感覺卻是截然相反的,至少朱墨還從未對她說過這樣煽惑又富有威脅性的話。 她思潮翻涌之下,也未意識到朱墨捉住她的手緊緊不放,手心里都快擠出紅痕來。 朱墨緊緊地抿著唇,腳步飛快,楚瑜則低眸跟在他身側,一言不發,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 景清帝站在御花園的西北角,遠遠地望著這奇特的一對,不禁笑道:“沒想到朱墨這小子也有動氣的時候?!?/br> “是人總有七情六欲,衛尉大人也不是圣人?!鄙砼缘睦咸O虛心說道,一面不自覺的向那處望去,贊道:“朱大人和楚夫人可真是一雙璧人?!?/br> “相貌不消說是登對,可朕瞧著,朱墨以后要走的路還長著呢?!本扒宓勰抗饽?,以一種緩慢而富有智慧的語調說道。 老太監摸不清這位陛下是何意思,正欲細問,就見景清帝面上已重回平靜,意態懶散的道:“起風了,扶朕回宮吧?!?/br> 老太監忙上前攙扶住他。 * 一直到被拽上馬車,楚瑜才覺出朱墨的態度異常粗魯,白皙的手腕都被掐紅了。她揉著酸痛的腕部,皺眉抱怨道:“你失心瘋了嗎?” 須知楚瑜最珍視的就是這一身賽雪肌膚,從前在家中還時常用花汁子養護,被朱墨這么一弄,淤痕不知幾日才能消退呢。 朱墨以前對她客客氣氣的,也沒這樣不知輕重,楚瑜正要問問他出了什么毛病,忽覺兩片嘴唇緊貼上來,緊接著是男人粗重而灼熱的呼吸。 楚瑜一下子便懵了,第一反應是她被人占了便宜,也沒想到她和朱墨已有夫妻之名。 藏青的車簾已被放下,外頭瞧不見里間,男人的胳膊肘抵在車壁上,肆無忌憚的親吻著她。 楚瑜柔嫩的唇瓣被人吮得生疼,心底的怒火漸漸蔓延上來,不假思索的一掌揮過去。 她自己都沒想到,輕而易舉的便打中了,朱墨白皙的側臉上出現五個鮮明的指頭印。 現在換他怔住。 第11章 楚瑜亦愣了愣,她這輩子還從沒出手打過人,就連丫鬟婆子們犯了錯,楚瑜也只輕輕責罵幾句,頂多罰她們不許吃飯。何氏教導她要溫和貞靜,不可舉止粗蠻,沒想到被朱墨這么一激,她輕易便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