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噯,來了?!卑€不知道已經耽擱了這么久,不好讓別人一直等著,于是向蕭叡道,“表哥,我就先過去了?!蓖瑫r不忘了叮囑他,“明日午后,就在臨淵閣的西北角,不見不散呀?!?/br> 她說完便轉過身,腳步輕盈地下了月臺,那幾個等著的女孩子拉過她的手,幾個人互相挽著,一起往前行去。 等到那抹纖柔的身影消失在一處拐角,蕭叡將視線收回,落在方才阿妧送給他的花箋上。 他隨意地翻看了一下,手從欄桿上遞過去,剛要松開扔掉那花箋。想了想,還是收了回來。 …… 第二天中午,阿妧收拾好,連午膳都懶得吃就急急地出了明宣殿。 流蘇在后面叫她:“郡主,帶兩個侍女跟你一起去呀!” “才不要,”阿妧回頭看她一眼,“她們太慢了,根本就跟不上我?!辟p花這么美好的事情還要人跟著,多煞風景??! 流蘇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的背影。 臨淵閣離明宣殿有一段不短的距離,阿妧足足走了兩刻鐘才到。不過她心情愉悅,故而這么長的一段路走起來也不覺得累。 快要到的時候,果然一抬頭就看見了不遠處成片的杏花海。與阿妧預料中的一樣,此刻的杏花已經完全開放。因為花樹太多,枝頭擠擠挨挨的,連綴成片,看起來就像是天邊的云霞一般。 阿妧高興得想要歡呼,不過到底是沒好意思,她怕萬一被人看到了就不好了??觳降叵蚰瞧恿肿哌^去,同時視線在四處搜尋著蕭叡的身影。 等到了一棵杏樹下,阿妧左顧右盼,還是沒有看到蕭叡。她仰頭望了一下頭頂的太陽,簌簌的花瓣飄落,有一片砸到她的臉上。阿妧抬手拂掉。 陽光透過枝上花朵的縫隙間灑下來,阿妧仍仰著頭,估摸了一下時辰,還很早。 是她來早了。 阿妧等啊等的,一直等到快要天黑。她沒吃午膳,這會兒餓得受不了,有些站不住了。 起初等不來蕭叡,她心里還懷抱著一絲希望,想著他晚一點會過來。后來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阿妧覺得他是真的不會來了,但同時心里又有一股氣,非要一直等下去,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較勁。 她心里憋氣,到最后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蹂|躪著地上的落花,沒留意到天氣很快就變了。出門的時候還是艷陽高照,傍晚的時候卻有烏云壓頂。 一陣狂風吹過來,拂落漫天的花瓣,阿妧的衣裙也被風吹得飄舉起來。她似乎意識到天暗得過快了,從蕭叡失約一事中回過神來,抬頭一看,烏云已經移到了杏花林的上空。不出預料,頃刻間就會落雨。 阿妧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什么躲雨的地方。然而這片杏林是在一個山坡上,四處空曠,最近的建筑還是臨淵閣。 她來不及多想,提起裙擺就向著臨淵閣跑過去。終究是遲了些,沒走兩步就感到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和手背上。 雨勢傾盆,看這個樣子沒等走到臨淵閣就能淋個透濕。阿妧覺得今天簡直糟糕透了,索性不跑了,自暴自棄地淋在雨里,慢慢往坡下走。 沉沉的雨幕間,阿妧的雙眼被雨水澆得幾乎看不見前方,然而隱隱約約的,卻有一道頎長的身影闖入眼簾。 阿妧頓覺驚喜,以為是蕭叡過來了,也顧不上一身的狼狽,加快腳步向他走去。 然而卻是更深的失望,來人并不是蕭叡。 對方看到她似乎也很驚訝,將手中的傘向她這邊遞了遞,遮住阿妧頭頂的雨。 “你怎么在這里?”蕭懌問她。 因為是長輩,阿妧不好不答他,但又不想說出自己是因為等蕭叡才弄成這個樣子的,只好低著頭道:“來賞花,一時忘了時辰,也沒留意到變了天?!?/br> 兩個人在說話的同時已經很有默契地往臨淵閣那邊走,阿妧也問道:“王爺呢,怎么也在這里?這樣大的雨?!?/br> “我嗎?”任城王似乎笑了一下,溫和的聲音中有一種虛渺的味道,“來此處憑吊一個故人?!?/br> 因是私事,兩個人并不算太熟,阿妧沒有再問。 來到臨淵閣,阿妧與任城王并肩站在檐下躲雨。 臨淵閣名字很美,聽起來應當是一處熱鬧的所在,但其實很荒涼,所有的門都上了鎖,外面的人進不去。就連不遠處的杏花林那樣美,卻也是人跡罕至。 阿妧這會兒倒也留意不到這些事,她此刻十分的狼狽,長發濕成一縷一縷的,貼在臉頰和肩背上,出門時特意換上的衣裙也已經濕透,緊貼著身子,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能擰出水來,腳下站立的位置也有水不停地從她的衣裙上淌下來,又匯成一股向著低洼的地方流去。 阿妧無法,抬手抹了一下滿是雨水的臉,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任城王把傘收起來,脫掉了自己的外衫遞給她:“先穿著吧?!?/br> 阿妧謝過他,將那件對自己來說十分寬大的外衫罩在身上,卷了兩下袖口。 彼此之間沒有那么尷尬了,阿妧這才敢抬起頭來直視任城王。 在以往的數次會面中,雖然沒有直接地交談過,但是這位王爺給阿妧的印象也是頗為深刻。大魏以武立國,武風盛行,更加崇尚男子驍勇矯健,像蕭叡那樣歷經戰場,身上有一種悍勇之氣,則更要受人歡迎一些。而任城王蕭懌身上則有一種當朝男子十分罕有的儒雅氣質,像玉山雪松一般,沒有顯得文弱,而是更加清俊挺拔。 雨勢減小,而天色更暗了些,阿妧聽見他道:“孤送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你宮里的人恐怕也正在四處尋你?!?/br> 阿妧點點頭,攏了攏身上的衣衫,重又站到任城王的傘下,兩個人一起往明宣殿的方向走去。 任城王是魏帝的親弟弟,對阿妧來說也算是長輩。不過兩個人這樣并排走著,距離又很近,阿妧倒也沒有覺得很尷尬。大概是因為任城王性情溫和,但是這種溫和又與魏帝那種隨意之中隱含威嚴不同,而是真正的令人如沐春風。 與任城王預料的一樣,阿妧走出臨淵閣沒多久就看到了自己宮里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流蘇,正撐著傘,急急地向自己走過來。 “都是奴婢不好,沒有早些去尋郡主,累得您淋了雨?!庇窒蛉纬峭醯乐x。 哪里能怪流蘇,她怎么會知道自己一直在杏花林里等著,沒準還以為蕭叡會把自己送回去。 阿妧接過流蘇遞來的傘,向任城王道:“王爺,這件衣服我先穿回去,明日洗好了給您送過去,可以嗎?” 任城王笑了一下,并不介意:“無妨,只是一件衣裳,不還也可以?!?/br> 彼此別過。 …… 翌日天晴。 阿妧身體好,淋了一場雨也沒有生病,只是心里仍舊氣悶。 她還是挑的午后,用過了午膳之后便去了蕭叡的廣明宮。 侍衛見她是常來的,直接將她領到了書房。進去請示,在得到允許之后便請她入內。 蕭叡在書房的內室,一道天青色的透影紗簾垂到地上,隱約映出里間的人影。 阿妧走過去,跪坐在地上的婢女便起身將紗簾卷起來,用絲繩系好,繩上的玉墜子輕晃兩下。 婢女退出去,帶上門。 蕭叡放下手中的竹簡,抬起頭來。 第13章 吃醋 蕭叡自然知道她為什么過來,因而沒有作一些無謂的寒暄。他坐在內室的矮榻上,一方書案的后面,左手撫著剛剛放下的竹簡,眼睛望著她,示意她開口。 在過來的路上,阿妧把即將出口的措辭在心里過了許多遍,多半是帶著怒氣的,然而此刻見到他,那幾絲的氣憤便化作了委屈。 她站在那里,兩個人之間隔了一方幾案與數尺的距離,微微垂著眼,雙方的視線對上。 阿妧的手在袖子里攥緊,聲音很輕地問道:“我昨天在杏花林等了很久,你為什么沒有來?”心跳得有些快,在等著他的回答。 女孩的整個身子都是緊繃的,雙手下意識地貼在身側,隱藏在袖子里,此刻想必正緊握成拳。蕭叡很容易便看出她的緊張和在意,他本可以隨意編一個借口安撫她,像這樣的小女孩,哄起來并不是什么難事。 可蕭叡沒有,他偏偏選了最誠實、也最能激怒她的說辭。盯著阿妧的眼睛,他神色平靜地道:“我好像沒有答應過你?!?/br> 血一下子涌到那張瑩白如玉的臉上,又在頃刻間如潮水般退去,阿妧的雙手仍是緊握,卻能感到指尖在一陣一陣地發涼。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冰涼之后,她只覺得自己的頭腦一陣清明,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蕭叡看著她的小臉在一瞬間漲紅,頃刻間又變得蒼白,纖瘦的身體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些,那雙澄透的眼睛無意識地眨了眨,長睫輕顫。這樣的纖弱美麗,引人垂憐的姿態。他卻不準備再說些什么,好讓她的心里能夠好受一些。甚至輕輕挑了下眉,等著她接下來的反應。 或許是怒火,畢竟她昨天等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狠狠淋了一場雨,再加上他方才的回應,足夠激怒她?;蛟S是委屈,她會不會哭? 然而阿妧重新對上他的眼睛,沉默了一刻,最終低聲道:“是我記錯了?!?/br> 走出房門的時候,阿妧在心里責怪自己,她應該表現得更加自然一些才對,不要因為他的一句話就生出落荒而逃的沖動,那樣太狼狽了。又覺得自己不夠成熟,還什么都沒有說就這樣出來了,兩個人發生矛盾,不應該要把問題一條一條地說清楚,然后再解決嗎? 然而說到底,還是因為心頭梗著些什么,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可能是莽撞的毛病又犯了,她轉過身,折回了蕭叡的書房。 坐在案后的蕭叡看到阿妧去而復返,眼底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神色。 “還有事?”這次他沒有看她,而是重新拿起了竹簡,視線落在那上面。 “是,我有一些話想跟表哥說?!卑€不自覺地將脊背挺直,雙手交握著放在身前,“就在昨天之前,我一直以為……” 阿妧停頓了一下,去看他的反應,卻見蕭叡仍舊低著頭看書,似乎對她將要出口的話并不感興趣。 八風不動的樣子,一下子把阿妧斟酌好的言辭打得七零八落的。她微微抿住了唇,一時不再開口了。 兩個人一站一坐,室內的氣息暗暗流動,與彼此間的呼吸思緒糾纏起來,涌動成不斷交匯的緩緩潮水,最終到達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頂點,將要傾覆。 “算了?!卑€松開了手,“我忘了要說什么?!?/br> 走出了書房,沒再回來。 …… 晚上,阿妧梳洗之后,穿一件白色的寢衣躺在榻上。 流蘇吹滅了外間的燈火,只留下屋子里的一盞。走到榻前,正要放下帳幔,阿妧忽然坐起來,一只手撐在榻上,長發從肩頭垂落,聲音軟軟地道:“跟我說會兒話吧?!?/br> 流蘇知道她下午的時候從平原王那里回來之后心情就很不好,晚膳也只用了一點。于是把帳幔放下,將枕頭往上挪了挪,讓阿妧靠在那上面。自己也上了榻,坐在她身邊,問道:“郡主想聊些什么?” 阿妧微微垂著頭,手指一下一下地揪著蓋在身上的衾被,半晌沒有開口。 流蘇耐心地等著。 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眼睛看著流蘇,開口道:“就是……一個你以為跟你關系特別好的人,其實并沒有把你當回事,這種情況下你會怎么做?” 流蘇道:“郡主說的是平原殿下嗎?” 阿妧點點頭。 流蘇將被子往上掖了掖,又問道:“僅僅是關系好嗎?”她是差不多阿妧進宮之后就到了她身邊的,作為旁觀者,其實看得要比阿妧更清楚一些。 小郡主一開始可能只是由于感激才對平原王生出的好感,又因為沒有什么玩伴,才格外親近他這個表兄。然而將近四個月的時間,阿妧明顯地對蕭叡感情日深。她大方、溫柔、懂事,跟宮里的很多人都相處得很好,幾乎沒有人會不喜歡她。然而阿妧在面對蕭叡的時候,卻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熱情,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流蘇的暗示阿妧聽懂了,她自己想了一想,平常的時候可能感覺不到,但有些比較關鍵的事卻會一直存在于腦海中。比方說上次兩個人一起出宮,阿妧看到他受傷,心里頭那一瞬間的緊張和慌亂,甚至情不自禁地說出心疼他之類的話。再比如說這兩天,蕭叡無意之中的一句話或者是一個動作都會讓她想很多。 阿妧不是個會自欺的人,她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轉頭看著流蘇,道:“我明白了?!?/br> “那郡主知道該怎么做了嗎?” 其實蕭叡說得沒錯,他昨天的確沒答應她來著,錯就錯在阿妧太自以為是,以為自己都那樣低聲下氣地央求他了,他一定會答應,結果一場大雨將她澆了個清醒。 阿妧很自然靠在流蘇的肩頭,聲音低低地道:“我覺得一直這樣挺沒意思的,這次算是個誤會,不過他對我的態度擺在那里,我真要去……喜歡他的話,感覺會很累?!?/br> 她膽小,又很怕麻煩,不然當初在來洛陽的時候也不會為了安全一事死活非要賴在蕭叡的軍營里。 流蘇表示贊同,道:“這樣想也很正常?!彼置嗣€的臉,“我們郡主生得這么好看,本來就該讓人寵著的。他不把你當回事,你也撂開手就是了,好兒郎多的是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