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元哥兒頓時就要抗議:“元哥兒不臭!爹才臭!” 一眾下人都偷笑,許碧也不禁笑了,叫乳娘抱元哥兒去吃蛋羹,這才能跟沈云殊坐下來說話。一別數月,夫妻兩人都覺有萬語千言在心頭,一時反什么都說不出了。 半晌,許碧才道:“西北的仗,打完了?”比起十月里聲勢浩大的獻俘,沈云殊的歸來倒顯得悄無聲息了。雖然明知這是他有意為之,許碧也仍不免替他覺得有些委屈。 沈云殊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地從懷里抽出一卷東西來:“雖說不能衣錦還鄉,不過,好歹答應你的誥命是討來了?!?/br> 那東西底色杏黃,繡以精致的纏花紋飾,比許碧已得的三品淑人誥命文書更為精致,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了。 “三等伯夫人?”許碧吃了一驚,“不是說——”沈云殊以獻俘為障,領兵出關之事,如今京城也都知道了??蛇@一場仗打下來,說是把來犯的北狄人打敗了,卻并沒有一網打盡。這幾日朝堂上頗有些人在又跳又叫,說沈云殊獻俘一事是偽造,有欺君之嫌;如今又未能大勝,更是辜負了皇帝的信任云云。 許碧自然知道沈云殊必定另有用意,但也暗中琢磨過,覺得這次的一品誥命只怕是懸了。她自己倒不并不在乎什么夫人淑人的,但沈云殊在離京之前許過諾言,若是不成,倒怕他心里不自在。 沒想到這誥命文書竟還是擺在了眼前,只是有伯夫人,那伯爺呢? 沈云殊嘿嘿一笑:“伯爺么,怕得過個一年半載才能到手了?;噬现牢以谀忝媲翱溥^???,怕我回來請不下這誥命就進不了家門,所以先把這誥命文書給了,好叫我有個交待?!?/br> 許碧哭笑不得:“你在皇上面前又說什么了吧?” 沈云殊笑道:“也就是隨口提了一下罷了。只是這誥命文書雖有了,現在卻還不好拿出去?!?/br> 許碧看那文書上印璽俱全,有這文書在手,皇帝將來想不給沈云殊封爵都說不過去:“皇上也是……”肯把這東西先拿出來,證明皇帝對沈云殊也是心誠的了。 “是啊?!鄙蛟剖庑α艘恍?,將文書交在許碧手上,“皇上其實也并沒有變?!敝挥性?,總覺得這個庶子一旦得登大寶就對敬親王猜忌起來。其實真正心懷鬼胎的正是她自己,最終釀成了這一場大禍。 “皇上清瘦了許多?!鄙蛟剖忭槃菸兆×嗽S碧的手,嘆了口氣。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縱然身為九五之尊,也終究是心里少了那么一塊。 許碧默然片刻,問:“皇上打算如何處置賢妃?”怕是連承恩侯夫人自己,都沒料到大女兒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如此之重吧?又或者梅皇后若是活著,皇帝或許會對她漸漸淡了,可如今梅皇后死了,便將永遠在皇帝心中占據著最重要的位置。 “不過是為了梅家的面子罷了?!鄙蛟剖饫涞匦α诵?,“梅氏到現在還想著翻身呢?!笔獠恢羰抢蠈嵭?,皇帝或許還顧念點舊情,越是想著翻天覆地,皇帝就越厭惡。 “且——”沈云殊略一沉吟,還是道,“你怕也猜到了,皇上想著立蘇美人為后,如今只等著她生下皇子了?!?/br> “蘇jiejie懷的確是皇子么?”雖說隱約猜到了一些,但聽沈云殊親口說出來,許碧還是覺得高興,“如此一來,我那位大jiejie也該死心了?!?/br> 沈云殊笑笑:“為太子計,外戚不宜太強。有袁家與盧家在前,皇上再不會立世家女子了。許翰林——”說起來那是他的岳父,不該說得太難聽,但許良圃此人委實是年紀越長越沒出息了,年輕時那點與城池共存亡的豪氣消磨殆盡,只剩下了一顆碌碌之心。等到皇帝立蘇氏為后,他頂多也不過是抱怨幾句女兒沒本事,余下的不過是依舊在翰林院庸碌度日罷了。 “你若是想把路姨娘接出來,我倒不妨去與他談談?!痹S他略升一半級的,想來也就足夠了。 “姨娘——”許碧有點悵然,“我是想接她出來,可她不肯……”路姨娘說得也很合理,哪里有姨娘往姑爺家住著的? 沈云殊微微一笑:“我們若去西北如何?”到了那里,誰還會計較路姨娘的身份? “西北?”許碧有些驚訝。 沈云殊點頭:“不錯。此次西北之戰,看似虎頭蛇尾,其實——巴魯族長有六子,其中一個是擄去的我朝女子所生,地位卑賤,武藝亦不出眾,卻頗有些心計。巴魯族長對他十分寵愛,原有立他為少族長之心,只是他的其余兒子都反對,故而未能成事?!?/br> 許碧想了想這些日子京城的傳言:“你把他的兒子們放回去爭族長之位了?” 沈云殊哈哈大笑:“到底大奶奶有見識!”他說起自己的“壞主意”來便眉飛色舞,“這幾個人爭起位來,不止巴魯一族會分崩離析,那位族長最寵愛的兒子,可是還要拉攏其他部族來幫忙的?!?/br> “他靠什么拉攏?”許碧有些懷疑地道,隨即醒悟,“不會是你——” 沈云殊擠擠眼睛:“盧家手里不少好東西,不用豈不是浪費了嗎?” 許碧了然:“所以是要攪得北狄內斗嗎?” 沈云殊收了笑容:“說起來,先帝晚年偏寵端王一系,以至于朝廷內耗,反而忽略外防。上次父親率兵擊退北狄,若是軍需充足,原可直入王庭的……自皇上繼位之后,這幾年雖無什么大災禍,卻也不甚豐盈,否則,皇上也不會下決心要開海運。本來,若是海運順利,幾年后國庫有所積累,我和父親是打算與北狄決戰的?!?/br> 然而世事有時總是不如人意。先是袁家勾結東瀛人,養匪為患,單是要拿下他們,為海運鋪一片平坦前途就花了好幾年。后又有盧節與袁太后,為了奪位,早早就將北狄引入了邊關。 雖則這次擊退了北狄人,但邊關總是不免有所損失,只說誘敵深入之時,就多有城關破損。雖然沈云殊盡量利用那些原本就不夠堅固的城關,但這要逐一修繕加固起來,也是一筆極大的費用。 “不過如今海港一案已經查明,江浙的袁黨勢力也被肅清,用不了幾年,海運發展起來,國庫便會豐盈?!鄙蛟剖庥袔追帚裤降氐?,“到那時,我就要整肅人馬,再跟北狄打一場!這次,必定要直取他們的王庭,打得他們徹底臣服不可!” 許碧若有所悟地道:“只是,那也得再有幾年的工夫了?!?/br> “不錯。所以這幾年,不能讓北狄安安穩穩地休養生息?!鄙蛟剖饷济粨P,“耗上他們兩年,我們卻可厲兵秣馬。此消彼長,幾年之后,勝的必定是我們!” 他停了停,忽然問許碧:“你愿意跟我去西北嗎?” “西北?”許碧怔了一下,“我們——要去西北?” 沈云殊很喜歡她說“我們”這個詞兒:“是。我已與皇上說了,西北那邊,還是得我親自去主持才能放心。父親年紀大了,就讓他在東南主持海港營建一事。就是江浙水軍,我也薦了京衛使司里的人去——橫豎如今袁氏余黨已經肅清,江浙閩地的抗倭不是一時一日之功,由他們慢慢去做吧。我們父子畢竟原是馬背上殺出來的,統領水軍并不相宜,不如讓給能干的人去做?!?/br> “父親——”許碧剛想說沈大將軍統領水軍亦是做得有聲有色,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沈大將軍縱然有統領水軍之能,可若是沈家父子一東南一西北,俱掌兵權,那可就真的會令皇帝擔憂了。 如今,皇帝還念著昔年的情份,對沈家并無疑心,甚至連處置太后謀反這樣的大事都愿意交托于沈云殊之手,可謂難得。然而愈是如此,沈家愈是應該自退一步,若自以為忠心便張揚起來,那便是自尋死路,縱然皇帝不想疑心,也要疑心了。 沈云殊低聲道:“依例,邊關統軍的將領,妻小都是應該留在京城的。當初父親已是特例,我想著,倒不如趁這個時候,再向皇上討個恩典,帶你和兒子一起去?!?/br> 大將在外領兵,妻小留在京中,其實也就是做個人質。當初沈夫人因是端王做媒,且當時沈大將軍還不是鎮邊大將,因此方能一直隨著他??扇羯蛟剖馔鞅比?,按例許碧和元哥兒是該留在京城的。 “你和兒子留在京城,我可不放心?!鄙蛟剖饷嗣S碧的肚子,“現在還有女兒呢,就更舍不得了。倒不如趁這個時候,父親放了兵權,我帶你們去西北——只不知,你愿不愿去?!?/br> 西北那地方,雖然在他看來是躍馬縱橫的快意之處,但在旁人眼中只怕卻是戰亂苦寒之地,沒幾個人愿意去的。許碧生長京城,后來嫁給他也是往杭州住,皆是溫軟繁華之地,對西北究竟是個什么想法…… “好啊?!痹S碧卻是欣然。京城這地方是繁華,可勾心斗角、明槍暗箭不斷,更何況很快還會有立后風波。與其留在這里小心翼翼地過日子,倒不如去西北,至少那邊是沈家的地盤,說句不客氣的話,到了那兒,她和元哥兒都能橫著走了。 至于西北苦寒什么的,許碧倒真不在意。那地方是苦一些,但到了沈云殊這等地位,自是比普通人要強得多,又能苦到哪里去?她可不是吃不起半點苦頭的嬌小姐。 “聽說西北那地方拘束少得多?”杭州也好,京城也好,規矩都不少,似她這樣,還是成了親的婦人,若沈云殊不在家中,都不好隨意出門逛街的,只能參加些女眷們之間的花會茶會,再不然就是去廟里上香,著實無聊。 “正是?!鄙蛟剖庹f起西北不由得眉飛色舞,“那邊地方廣闊,我帶你去跑馬看落日,那草原茫茫,一眼望去無邊無際,著實壯觀……再說,也去母親墳前拜一拜,讓她知道我娶了一位賢妻?!痹S碧自進門之后,只拜過他生母的牌位,卻連墳都不曾上過。 “而且,我也想在西北,再辦一場喜宴?!鄙蛟剖馕兆≡S碧的手,低聲道,“我與你的喜宴……”當初他為了裝病,是讓沈云安代為迎親的。當時未曾想到,他竟會在這場代嫁的親事之中,迎娶到了此生至寶。以至于如今想起,他都后悔不該讓沈云安代迎的。 到了西北,他可以以亡母未曾親眼見他娶婦為由,再辦一次喜事。沒有別人代迎,沒有別人代為拜堂,只有他和他的妻子,正正經經,同拜天地,共入洞房。 “這也行嗎?”許碧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也低聲問。 “怎么不行?!鄙蛟剖庖诲N定音,“母親想必是會高興的?!?/br> “嗯?!痹S碧也不由得嘴角泛起了笑意,“第二日,我們就去母親墳前祭拜,帶著元哥兒,也讓母親看看孫子?!比绱?,連夫人在九泉之下,當會放心了吧。 對于沈云殊調駐西北掌十萬大軍之事,朝堂上果然不出所料地有人跳了出來。不過還沒等他們叫喚呢,沈大將軍從江浙遞上的告老折子就已經到了,自請辭去東南水軍兵權,只往正在建設的海港處做個小小官員,為海運之事出一份力即可。 這份奏折算是堵上了所有人的嘴?;实墼诔蒙洗蟀l雷霆之怒,斥責那些蹦跶的官員眼中只有權勢,行小人之心,不配為官云云,同時順勢封了沈云殊為三等忠勇伯,鎮守西北;至于沈大將軍,雖不再掌軍,卻以一品致仕,另給監察之權,讓他監督海港營造之事。 這個三等伯震得朝中一半的官員有點發懵。蓋因沈云殊返京十分低調,不少人都以為他這場仗打得虎頭蛇尾,能官升一級就是好事,少不得在京衛里多磨兩年,等現任京衛指揮使告老,他才能升上來。 誰知皇帝這會兒一張口就是一個三等伯。好些人這才想起來,沈云殊不但是臨危受命,領兵擊退北狄大軍,之前還有救駕之功,加起來給個伯也不為過。畢竟這三等伯只傳三代,不是那等數代不易之爵。 當然也有還想反對的,但他們剛才已經因為沈家父子把握權柄之事挨過皇帝的訓斥,這時候若再跳出來反對,簡直就是不想再做這個官兒了。因此這些人也只得把到了嘴邊的話都咽回去,聽憑皇帝當朝下旨,定下了這個忠勇伯。 得爵是件大喜事,不少人都等著給這位新伯爵賀喜呢,沈家卻以調防西北為由,只宴請了一日親友便作罷,隨即就低調地收拾起了行李。 許碧在年前入宮,見到了蘇阮。 兩人的肚子都已經有些顯形,只是冬□□裳穿得厚,不是特別明顯罷了。 “聽說你這胎是個女兒——”蘇阮這一胎反應有些大,扶著腰既笑且嘆,“皇上那日還說,我若生個兒子,正好做個親家?!?/br> 許碧不由得抬眼看了看蘇阮:“jiejie可聽說了,蘇家伯父已在閩地籌建書院,還親自去請當地有名的大儒出山?”蘇老爺這輩子也總算做了件明白事。只是這事若做好了,蘇阮肚子里的這位皇子,將來怕就是太子了。為太子求娶沈家女,與為隨便哪個皇子求娶可是不同的。 蘇阮微微垂下眼睛:“皇上告訴我什么,我就聽什么。父親能做件明白事,也是蘇家大幸,將來受益的是蘇氏子孫,我一個出嫁女,卻是管不到的?!?/br> 許碧默然。蘇阮一直看得明白,正因看得明白,才走得穩妥;但也正因看得太明白,才無所期待。明玉閣也好,交泰殿也好,對她來說沒有多大區別,她可做皇后,卻永遠做不了梅皇后。 不過,對蘇阮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等到她生下皇子,皇帝會升她為妃,再過兩年,就會立她為后。等她入主東宮的那日,這后宮之中不知有多少嬪妃會羨慕嫉妒得兩眼血紅,誰還會去細細分辨,此皇后與彼皇后有何不同? 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許碧還真心不怎么想結這個親事,太子妃聽起來尊貴無比,其實對女人來說卻未必就是好歸宿。不過,那也總是十幾年之后的事了,何況皇帝只是隨口一說,也許到時候又另有考慮也說不定了。畢竟他若是自己不想要一個家族強盛的皇后,又怎會為太子娶個這樣的妻子呢? 因是年下,許碧也不能久坐,與蘇阮告別之后,便離了明玉閣。沈云殊計劃出了正月就啟程,那時許碧的身子還不算太沉重,可以慢慢地走,等到了西北天氣也和暖了。唯一可慮的就是許碧要去西北生產,為此,他特地向皇帝討了王太醫隨行。 至于沈夫人母女,則是要回杭州了。沈大將軍在那邊為沈云嬌定了一門親事。 若是依著沈夫人從前的脾性,多半是不肯的,畢竟她怎肯白來京城一趟呢?只是經了太后謀逆一事,沈夫人并沈云嬌都幾乎嚇破了膽,這才覺得京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君不見那幾家原本依附太后而趾高氣揚的人家,一夜間就紛紛倒臺,有抄家者有流放者,個個都是禍及滿門。 再看看那寧遠伯,原本也是平平安安的日子,只因為想把女兒嫁給敬親王就險些招禍上身,如今與梅家的親事已然退了,舉家都遷回了祖籍,再也不想什么襲爵了。 一門親事便招來一家之禍,沈夫人不得不承認,沈大將軍是對的。她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可不能想她攤上這種事情該如何是好。至少將女兒嫁在江浙,就在自己身邊,一家子團圓一處,她還放心些。 一場宮變,有身死家亡的,也有飛黃騰達的,有沉迷的,也有頓悟的,人生百態,莫過于此。 “大奶奶,是大姑娘……”身邊的知雨忽然低聲提醒。許碧一抬頭,便見果然是許瑤迎面走了過來。 “meimei成了伯夫人,就不理人了?”許瑤面色沉晦,開口便很沖,“難得進宮,也不去我那里坐坐,看看你外甥?” “年下大jiejie事也多,我還得準備去西北,就不去驚擾小殿下了?!痹S碧并不接許瑤的話,那可是皇子,她一個外臣之婦,可不想論什么姨媽外甥的。 “你真要去西北?”許瑤滿面驚訝。這消息她是聽到了的,可并不相信。西北那是什么地方?苦寒之地,連年兵戈。別看今年把北狄人打退了,說不定過兩年就又來了。哪個傻子放著京城這樣繁華之地不住,要去西北? “自然是真的?!痹S碧笑了一笑,“就如蘇老爺如今已經在閩地辦起了書院一樣真?!倍S良圃,仍舊在翰林院做他的閑散翰林,既無尺寸之功,卻也不肯急流勇退。 “你傻了?”許瑤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失言,連忙掩飾,“你,你還有兒子,馬上又要生產,你難道想讓孩子跟你一起去西北受苦?” “去西北難道就是受苦?”許碧笑著搖了搖頭,“大jiejie在宮里安穩度日罷。人各有志,我卻是更喜那海闊天空之處。待日后歸來,給大jiejie送些西北特產?!?/br> 許瑤看著許碧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地道:“傻子!”可是說完這句話,她自己卻覺得眼眶一酸。許碧縱然是個傻子,可看起來對西北的生活充滿了自信,而她,她還在這后宮之中堅持著,卻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了。 許碧并沒聽見許瑤說什么,也不想聽。她走出宮門,就看見自家的馬車停在數丈之外,車轅上有個人懶懶散散地坐著,身上那新制的伯爵袍服都被撩在一邊,只是遠遠看見她,便笑著躍下車轅,迎了過來。 許碧急走兩步,也向那個人迎了上去。不管京城還是西北,不管春秋或是冬夏,有這個人在的地方,便是她的安居之處——此心安處,即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