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那鳥胖乎乎的一團,可真是黃,從頭到爪沒有一絲雜色,兩枚烏黑的小圓眼像暗夜里的星子,瞅人的時候又圓又亮。 這小鳥長得可真像他養的那只。 殷成瀾剛想到,就看見睿思公子肩頭的小鳥忽然一晃頭上的呆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進了他的懷里,然后一翻身,在他懷中激動萬分的撒起歡來。 殷成瀾:“……” 哦,怪不得看著賊兮兮的,還真是他家那只啊。 空塵微微一訝:“義父,這鳥是?” 殷成瀾一手罩住在他腿上四仰八叉亂蹭的小黃毛,鎮定道:“見笑了,閣里的信鳥?!?/br> 空塵的娘親捂唇笑道:“這鳥看著可真活潑?!?/br> 殷成瀾客氣的點了下頭,看見他腿上羽毛亂糟糟已經沒有鳥樣的蠢鳥,心道:“活潑?真是客氣了,丟人現眼??!” 空塵道:“是出什么事了?我沒在它身上看見信筒?!?/br> 殷成瀾感覺手下軟綿綿的小鳥身上冷冰冰的,也沒凍死這丫的,用手心給他暖了暖。 他還不清楚靈江是怎么來的,來這里有什么事,不過就是不用腦子想,也知道能猜個一二,便道:“無需擔心,一切都在掌控中,睿思,外面寒冷,陪你娘回屋吧?!?/br> 空塵將好奇的目光從殷成瀾指縫里露出來的黃毛上收回來,掃帚放到一旁,走上去扶住殷成瀾的輪椅:“好,我先送義父回去?!?/br> 古寺的后院有給香客住的客房,空塵前腳剛把人送進屋里,靈江后腳就變幻成人,將屋門關嚴實了。 殷成瀾坐在桌邊,將暖爐點起來,倒了兩杯熱茶,端起一杯低頭抿了一口,眼觀鼻鼻觀心的看著沉浮的茶葉。 靈江大大咧咧坐到他側邊,撐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手摸了過去。 殷成瀾被他調戲的頗有經驗,在他剛有動作時就用端茶的那只手擋了過去,誰知靈江只是虛晃一招,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拉到眼前,就著他手中的杯子低頭喝了一口,剛好印在殷成瀾方才喝過的地方。 “味道不錯?!?/br> 男人的臉上瞬間躥上一層薄紅,微惱將杯子丟到了他臉上。 靈江笑瞇瞇截住,端著他的杯子,說:“我說茶好喝,你生什么氣?!?/br> 殷成瀾耍了一輩子的流氓,徹底敗在了此鳥手里,一想起剛才靈江的舉動,臉皮莫名發燙,神情就不由自主冷了下來,面無表情道:“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大概是和你心有靈犀?”靈江嬉皮笑臉。 殷成瀾皺眉:“此地非同尋常,若是被人知道......” 靈江打斷他的話:“好了,不會被人知道的,連大總管告訴我的?!?/br> 殷成瀾并不信他,以連按歌的性子,是絕對不可能透漏他的蹤跡的,事關重大,他的人很有分寸。 靈江把自己喝完的茶斟滿遞了過去:“無所不用其極,攻其弱點,自然就能得到我想要的?!?/br> 殷成瀾懷疑的望著他。 靈江就將腦袋伸了過去,扒了一下自己的下眼瞼,說:“我到他面前哭了一哭,他就告訴我了,你看,眼睛現在還腫呢?!?/br> 短短的片刻里,殷成瀾考慮過所有能逼連按歌說話的可能,但顯然沒料到是這個原因,他愣了一下,然后,心中涌出的懷疑猜忌忽然就無聲無息熄滅了,外面白雪紛紛,爾爭我詐,他的心里卻只有一片柔軟,不由自主溫聲問道:“怎么哭了?” 靈江垂下眼,低聲說:“想你想的?!?/br> 殷成瀾笑了一聲:“還貧?!?/br> 靈江湊到他面前,從他腿上捏下來一根自己的羽毛,遞給他。 殷成瀾道:“現在還不到掉毛的時候?!?/br> 靈江便從善如流的答道:“羽毛漸稀終不悔,為你消得鳥憔悴?!?/br> 知道他會貧,沒料到他貧的如此出神入化,殷成瀾終于繃不住了,眼角一彎,笑了起來,拍著他的腦袋,說:“不準胡亂篡改先人的詩詞?!?/br> 靈江靜靜的看著他眼角的笑,品出了一絲世態炎涼的寂寥。 等了一會兒,靈江說:“我們去疆北吧,找寒香水?!?/br> 殷成瀾笑容淡下來,眉眼之間還是柔和的,他往暖爐中添了炭,暖意映紅了他的側臉:“既然來了,就好好待著吧,別胡思亂想了?!?/br> 靈江按住他的手:“你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真打算陪他去死?” 殷成瀾抽出自己的手,沒去看他,輕輕晃著茶盞里的水:“你不懂?!?/br> “不是我不懂,而是你?!膘`江說:“為了他,賠上自己的一生,你覺得值得嗎,十九,你真甘心嗎?” ‘甘心’二字像一把錐子,猝不及防刺了一下殷成瀾的心臟,他那原本千瘡百孔、早已經習慣疼痛的心竟然再次像是被揭開了傷疤,狠狠的疼了一下,讓他的呼吸都跟著一滯。 殷成瀾抿了下唇,察覺身體里毒血正蠢蠢欲動,他垂著頭,很快,舌尖便嘗到喉嚨里的腥甜。 靈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想去改,就聽殷成瀾嗤的笑了一下,再抬起眸子時,眼里冷的如冰。 “你知道被困在輪椅上的滋味嗎,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币蟪蔀懢従彽恼f。 他好像從來都不在乎自己的殘疾,好像總是能一如從前的淡漠冷靜,可只有殷成瀾自己知道,他早就快被逼瘋了,他臉上有多么冷靜,內心就有多么煎熬,這種困在方寸之地,身不由己的感覺,這種殘廢孱弱無能為力的滋味,就像是跗骨之俎,日日夜夜折磨著他快著火入魔了。 他甘不甘心,又能怎么樣,這么多年的尋找,這么多次的失望,早就將他耗盡了,直到如今,他的骨血里全都填滿了仇恨,唯有仇恨才是支撐著他脊梁筆挺不折的希望。 至于‘甘心’,他早就不想了。 靈江緊張的看著他:“我只是覺得……” “出去?!币蟪蔀慶ao控輪椅背過身體,“我不想看見你?!?/br> 他的背影冷冽的不近人情,靈江擱在桌上的手緊緊攥起,手背繃起的血管清晰可見,他暗暗吐息好幾次,才忍住了內心的沖動,站起身,什么都沒說走了出去。 臨了,還記得反手幫他將門掩上。 殷成瀾深深望著緊閉的屋門,咳出一口鮮血。 冬季的天黑的很早,才剛黃昏,外面已經暗了下來,冷冷的月光盛飛如瀑,倒映著雪地,照出一人孤零零的影子。 靈江沒去別處,就這么站在殷成瀾的屋前,沉默的看著院子里漸漸飄起了鵝毛大雪,斜飛的雪花吹進屋檐下,沒多大會兒,他的肩頭就落滿了積雪。 古寺靜悄悄的沐浴在月光下,銀裝素裹一身清冷,白雪皚皚的山谷天寒地凍,四下除了風雪的簌簌聲外,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雖有法術傍身,但長久這么站著,靈江依舊被凍的渾身僵硬,一動便是一身冰渣。 屋里,殷成瀾望著被雪照亮的窗戶,那上面有一抹斜長的身影,已經站了很久了。 外面很冷吧,影子這么久不動,該不會是被凍僵了吧? 殷成瀾心想,那小鳥應該不會這么蠢,凍死自己的,他自我安慰的收回視線,想閉上眼,可眼皮卻不聽話的又睜開,直勾勾的盯著床帳——可是他今日才到古寺,又是冬天,要屋子沒屋子,要鳥窩沒鳥窩,也沒地方去不是。 外面真的很冷的。 殷成瀾控制不住的想著,好像有個老和尚在他耳邊不停地念叨著這句話,在殷成瀾覺得自己耳朵都快長出繭子時,他終于受不了了,掀開被子,坐了起來,起身的一剎那,萬籟俱靜,只有屋外微弱的呼吸成了三千塵世里唯一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里輕輕敲開了他的心門。 殷成瀾嘆了口氣,按了按太陽xue,提起坐到輪椅上,cao控輪子走到門前,抬起手,頓了一下,最后還是落了下來。 屋門咯吱一聲打開,一陣極冷極寒的風吹了進來,不等殷成瀾感受到寒風凜冽,房門便被立刻關了起來,進來的人忽然一腳踹到他的輪椅上,朝自己猛地一撲,后背就被緊緊抱住了。 抱住人后,靈江縱身一躍,動作一氣呵成,轉眼之間就將殷成瀾按到了床上,隨即,自己覆身壓了下來。 “你——” “好冷?!膘`江迅速摸進殷成瀾的衣襟,將冰冷的雙手塞進他懷里,雙腳緊緊纏住他不能動彈的雙腿,最后把臉埋到了殷成瀾頸側,確認自己從上到下都貼上了熱源,靈江渾身哆嗦了下,說:“我快凍死了?!?/br> 殷成瀾感覺自己抱了個冰疙瘩,又冷又濕,手按住靈江的肩膀,剛想推開他,聽見這么一句,推拒的動作不知怎么就停住了,昏暗中,他任由靈江抱了一會兒,感受著懷里的人時不時無法抑制的打個顫,殷成瀾閉了閉眼,手上這才有了動作。 他沒有再去推開他,而是拉過一旁的被子,將靈江裹了起來,說:“該?!甭曇粲行﹩?。 聞言靈江笑了笑,直接撩開方才隔著的薄薄的單衣,摸上了殷成瀾肌rou緊致的胸膛上。 赤裸的肌膚相貼讓殷成瀾一僵,咬牙道:“拿出來?!?/br> 靈江動了下,手指無意有意掃到那副軀干的凸起上,他一本正經有理有據的說:“這樣我恢復的比較快,害羞什么,都是男人?!?/br> 殷成瀾被他摸得發毛。 貼的太近了,不用手,他幾乎也能描摹出靈江貼著自己的身體線條——青年有著勁瘦的腰腹,微微凹下去的胯部,修長有力的大腿,這是一副近乎完美無瑕的身軀,帶著殷成瀾可望不可即的生命力。 他渴望這種鮮活,又畏懼這種鮮活,貼近這種生氣,又排斥這種生氣,復雜糾結的感覺縈繞在殷成瀾心頭,讓他一時分不清自己按在靈江脊背的手究竟是想推開,還是想要抱緊。 就在他難耐的想要逃避答案時,忽然,他感覺到腹上有些異常,殷成瀾十年如苦行憎般的生活讓他一時沒意識到那是什么,正當他想要伸手去摸一下,就聽見靈江毫無預兆的大聲說:“你沒有發現你的計劃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嗎?!” 第49章 寒香水(十) 兩人挨的極近,近乎臉貼著臉的距離, 靈江這一聲簡直是魔音灌耳, 殷成瀾當即耳鳴了半晌, 方才想干的事頓時忘了精光, 他皺眉歪了歪頭, 注意力轉移到了靈江的話上。 “說說你的想法?!币蟪蔀懎h在靈江后背的手向下滑去,按到他的臀部,懶洋洋的威脅道:“你若說不出點什么,就等著挨板子吧?!?/br> 此情此景此人此手,此摸的地方讓靈江心猿意馬起來, 他飄忽忽的問:“用脫褲子嗎?” 殷成瀾冷冷一笑:“幻成原形再打?!?/br> 靈江:“......” 那還能看到什么,不能有點情調嗎。 “時間,時間就是漏洞,來之前我想不明白你故意敗退的原因, 直到我看見了他?!膘`江感覺暖和了, 就從殷成瀾身上翻了下來,再趴下去,誰知道他還能控制住自己不。 靈江胡亂脫了外裳扔到床下, 和他并肩躺在一起, 蓋進一條被窩里, 嗅著殷成瀾的氣息,說:“你不解釋一下那少年的來歷嗎?!?/br> 差點就成了他大兒砸呢。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 只有屋外落雪聲和身邊人的呼吸在耳邊糾纏, 大雪之夜, 相擁而臥,這是一種令人多年之后回想起也依舊感到舒服慵懶的回憶。 殷成瀾淡淡說:“需要嗎?!?/br> 靈江無聲笑笑,手指繞著殷成瀾的青絲:“你為皇帝鋪的路就是睿思,我先前以為他和你有什么關系,直到他叫你義父,我才想起來,和他相像的并不是你,而是皇帝。你在朝廷的軍隊里埋了你的人,那朝廷中也應該有才對,你自斷后路,就是為了麻痹皇帝,從而將這個人送進皇宮?!?/br> 殷成瀾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繼續?!?/br> 靈江道:“你不只是要將他送進皇宮,你還要讓皇帝立他為太子,但這里面有點困難,因為皇帝不可能會立一個突然出現的人為太子?!?/br> 殷成瀾哦了一下:“那你覺得該怎么辦?!?/br> 靈江抬起頭,舒舒服服枕到殷成瀾肩膀上:“你需要皇帝身邊有一個人,這個人能讓皇帝全心全意信任他,絕不會懷疑他,但凡他所說的皇帝都會相信,并且能左右皇帝的意愿,改變他所做的決定?!?/br> “你覺得什么人合適?”他把靈江的腦袋推下去。 靈江不滿的說:“小氣?!比缓笥謱⒛X袋擱過去,還附帶伸出一只手臂壓到殷成瀾胸口:“挑選這個人很重要,他不能是大官,因為官越大,皇帝就會懷疑他。也不能手握軍權,因為功高蓋主,皇帝會忌憚他,這個人也不能是皇親國戚,不然皇帝會認為他居心不良?!?/br> “按你這么分析,除了太監,就沒有合適人了?!币蟪蔀懲埔餐撇婚_他,被他壓著又不舒服,看不慣這小鳥得意的哼唧,就也伸出手,壓到靈江身上。 靈江暗笑著側身把另一條胳膊壓在他胳膊上:“太監更不行了,一個太監如何能左右皇帝的意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