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靈江這一日總算早睡早起,起了個大早,專門到水槽邊對著水面梳順了自己的羽毛,還把爪爪伸進水中涮了兩下,渾身上下都洗的黃黃嫩嫩,小模小樣能掐出水似的嫩。 然而當他剛準備飛出鳥舍暗中混入參與甄選大會的幼鳥群里,一出門卻發現訓練場上空空蕩蕩連根鳥毛都看不見。 他原地溜溜達達飛了一圈,聽見幾個不夠資格參加大會的訓鳥人在樹下嚼舌根,說這次甄選大會在北峰的放飛崖舉行。 放飛崖是天字舍訓幼鷹的場地,崖面從萬海峰腰上橫插出去,站在崖上能聽見山風從森郁的林中呼嘯而過,崖下有海,稍微一點風就能將海面卷起雪白的浪潮。 尋常的信鴿、鶯鳥這種小型信鳥從不過放飛崖,也就只有飛鵠、鷹等兇禽才能受得了呼嘯的山風和大海的怒濤。 雖然靈江是一坨圓滾滾的鳥,但他也并不畏懼狂風和海浪,聽聞這個消息,便立刻起飛往放飛崖去。 不過靈江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件事,他篤定自己能抗的了風和浪,卻忘了自己先前并沒去過放飛崖,再加上他獨有一派無可比擬的路癡屬性,果不其然在森林里迷路迷到了死,直到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放飛崖的邊邊角角靈江都沒找到。 更別提見到神出鬼沒的殷閣主了。 小黃鳥一臉煩躁的往回飛,回到鳥舍良久后,還懊惱的不行,只好又鉆出鳥籠,想去找點酒喝,以消心里錯失良機的煩悶。 老賴子的酒壺有股鳥屎味,靈江聞了一下就嫌棄的丟開了,晃悠悠飛出了黃字舍,落在一片小樹林里。 不遠處有人走動,炊煙從林中木屋里冉冉升起,微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鳥鳴聲若有若如,靈江臥在樹杈之間,借著黯淡的天光,仰頭望著藏在云霧繚繞之間聽海樓,放空心思魂游天外。 這時,樹下傳來說話聲,聲音聽著有點熟悉。 季玉山此刻有點后悔,問遍四處鳥舍后才發現原來這里的信鳥并沒有名字,只是以編號稱呼,而他不知道靈江的編號,又不便透漏靈江能幻化成人的特點,只能憑借其一身黃毛來尋,故而找的無比艱難。 手里的燈籠只能照亮腳下的一小片地方,季玉山向問路的人道了謝,自己往黃字舍中走去,心中思索著,若是再找不到,他就只能回去,等隔日天亮再說。 黃字舍位于信鳥舍很偏僻的地方,倒不是說看不上黃字舍里的老弱病殘,但總歸也不能一視同仁,所以黃字舍的地方就有點偏,不過偏也有偏的好處,四處都很安靜,沒什么人來,有山壁相擋,吹不到山風,極其適合養老。 天徹底黑了下來,只能看見遠近星星點點的燭光,四下無人,來自大海的風帶著微腥的潮濕刮在季玉山的臉上,他正專心致志的在漆黑中找路,忽然,一道黑影從他眼前閃過,季玉山猛地抬頭,就看見昏黃的燈籠自下而上照著一張毛茸茸的目光很冷的……鳥臉。 季玉山瞪大眼睛,張開唇,就要發出一聲凄厲的喊叫,靈江迅速一翅膀扇過去,淡淡道:“閉嘴?!?/br> 鳥臉發出人的聲音,成功讓季玉山驚悚的閉緊了嘴巴,站在夜風里狂吞咽口水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找的不正是這個小東西嗎。 他將燈籠抬高,昏黃的光暈將靈江整個籠罩進去,照的他一身絨毛泛著柔軟的杏黃色,那雙微冷的小圓眼倒影著燭火,好像泛著星光似的。季玉山心臟漸漸歸位,心道,這么可愛,我怎么會害怕。 靈江掃了他一眼,沒什么表情,轉了方向準備回鳥舍。 季玉山跟在他身后,揉搓著被嚇的有點僵的臉,說:“少俠原來是黃字舍的啊,在下是特意來找靈江少俠的?!?/br> 異地他鄉能見到個半生不熟的熟人,季玉山很是歡喜:“馭鳳閣可真大啊,找個人太不容易了,不過峰上風景一絕,有生之年能見到,當真是幸事。對了,那天我從鎖鏈上來時險些快被嚇死了,能在……” 靈江愈飛愈快,在半空撲棱小翅膀的背影很是冷情。 季玉山快走兩步沒追上,眼見他就要飛進漆黑如墨的深夜里,眼珠子飛快轉了兩下,站住腳步,說:“那個殷成瀾——” 他故意拖了個長長的尾音,音兒還沒落下,眼前忽的一花,剛剛那坨冷情冷性的小黃鳥已經迅雷不及掩耳的沖到了他面前,無動于衷的眸子燃起黑色的火焰,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格外炯炯明亮。 第5章 魚戲葉(五) 季玉山抿唇一笑:“我來是想邀請靈江少俠到藏雨樓我暫住的住處做客?!?。 黑漆漆的深夜,夜風呼呼的刮,真是一個特別合適的邀客時辰。 季玉山干笑:“我是白天來邀請的?!?/br> 靈江的眼睛慢慢變冷,一言不發的盯著他。 季玉山本還打算再逗他幾句,被他這黑耀石般的目光瞅著,不由自主有點渾身發冷,用力干咳了兩聲,直言道:“我見到殷閣主了?!?/br> 小黃鳥眼睛一亮,睜的大大的圓圓的,可愛極了,季玉山又忍不住想犯賤,幸好理智的忍住了:“不過現在夜深人靜,你不至于讓我在此處和你詳說吧,不如明日你到藏雨樓來,我仔細和你說說,那本江湖異事錄你不還沒聽完?!?/br> 靈江轉眼幻化成英挺的青年,“現在就去?!?/br> 季玉山愣了下,雖然‘殷成瀾’這三個字對靈江很好用,卻不想是致命的好使,他失笑:“行啊,那我們今夜就閑敲棋子落燈花,卻話殷成瀾?!?/br> 靈江沒他那么多廢話,轉身就走。 二人趁夜回到藏雨樓,此樓乃是馭鳳閣招待貴客上賓的地方,小雨藏山,留客正當時。 靈江看著昏暗中模糊不清楚的牌匾,斜眼深深掃了下尋常模樣的普通書生,對他的身份有些懷疑。 夜色正濃,屋門大敞,季玉山對著夜空燒茶,抬眼望見壯闊星河,聽見身后的青年不耐煩的喝著水,心中忽的生起一股江湖兒女的肆意豪情。 于是他摒棄小茶盞,換了兩只??诖笸?,盛滿茶水放到靈江面前,自己端起一杯,自以為瀟灑的與他的茶碗一碰:“干?!?/br> 靈江瞥著冒著熱氣的熱茶,動也不動:“你先?!?/br> 季玉山學著大口吃rou大口喝酒的江湖大漢,低頭喝了一大口,頓時給燙的嘴唇殷紅。 靈江的面孔在茶水氤氳的熱氣后俊美無暇,他默默的在心底吐出倆字:“傻帽?!?/br> 傻帽書生嘶嘶的吐氣,干笑著評價道:“這個茶好像不大合適這么喝,不如我們換個姿勢再來一次吧?!?/br> 靈江:“……” 飲過茶,挑亮燭燈,季玉山坐在靈江對面。 靈江怕他再之乎者也廢話一籮筐,干脆說:“你見到他了?” 季玉山高深莫測的點頭:“嗯?!?/br> 靈江就:“哦?!?/br> 然后不吭聲了。 季玉山用眼神賣了個意味深長的關子,就等著靈江少俠多開金口,哪知他老神在在坐了半晌,那位人模鳥樣的青年除了一個毫無波瀾的‘哦’之外,再也沒開口吐半個字。 季玉山屁股長了釘似的動了動,先忍不住了,問:“你不好奇他長什么樣?你見過他了?” 靈江垂著眸子:“不好奇,沒見過?!?/br> 季玉山驚訝,脫口而出道:“你不是暗戀他嗎?” 靈江這才抬了眼,皺了下眉,他長得俊美,氣質冷清,卻常常面無表情,那張好看無瑕疵的臉像是精雕細琢的面具一樣,唯有‘殷成瀾’能讓他動容,也唯有這三個字能撫去他臉上的冰霜冷冽,露出下面剔透鮮活的血rou。 憑他這番毫不掩飾的反應來看,季玉山篤定靈江定然對殷閣主是有不同的感情的,但這會兒他就不明白了,既然暗戀人家,又不好奇人家長什么樣,那暗戀什么,暗戀那個名字嗎。 自己絲毫不覺得這句話的因果有啥毛病。 靈江皺著眉,說:“我管他長什么樣?!蓖A讼?,繼續說:“我想見他,問他要不要訓我?!?/br> 季玉山開始覺得自己完全不懂鳥了,又覺得自己有點膚淺,與靈江一對比,就顯得靈江格外出塵飄逸與眾不同。 他道:“聽聞令閣中舉辦了什么大會,我沒聽清,不過殷閣主似乎也參加了,少俠沒見到他嗎?” 提及此事,靈江煩悶的抿了下唇:“嗯,迷路了?!?/br> 季玉山無語半晌:“那還真是遺憾?!?/br> 靈江嚴肅的點點頭,耷拉著眸子,化成小黃鳥,伸長脖子啄茶碗里的水喝,看起來失魂落魄。 季玉山見他整只鳥坐在碗邊還沒碗那么大,翅膀和爪子縮進肚子下面,失魂落魄的背影特別圓,渾身的羽毛又細又軟,一看就感覺手感很好。季玉山僅看了一眼,就覺得心都跟著軟了。 他心里思忖了片刻,猶豫道:“你也別這樣,你若是想見他,其實還是有方法的?!?/br> 碗邊的小黃鳥冷漠的順帶把碗里的茶葉也啄了吃了,將目光轉向他。 季玉山道:“我明日還要去見殷閣主,不如你同我一起去?” 靈江盯著他,眼里格外清明銳利,上下將季玉山掃了一遍,聲音低沉,說:“你究竟是什么人?” 季玉山笑了笑,張開雙手,露出空蕩蕩的胸前,向他展示自己人畜無害:“在下姓季,名玉山,湘南人士,一介草民,來此處不過是為了向殷閣主討江湖大盜裴江南的下落,靈江大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br> 靈江舒展了下小翅膀,淡淡道:“尋常人是見不到殷成瀾的?!?/br> 尋常鳥也見不到,比如他自己。 季玉山愣了下,臉上一閃而過一抹復雜,他收斂笑容,轉頭從敞開的屋門望向外面,深夜漆黑如墨,寒星在風中顫動,人間一片寂靜。 他一只手覆蓋到另一只手背,輕輕摩擦著指節,說:“我來這里確實是為了打聽裴江南的下落,而至于你說我能見到殷閣主,大概是因為我手里的某件東西?!?/br> “什么東西?” 季玉山沉吟道:“我不便說,這是有關殷閣主的,你信我,我不會傷害他,也不會傷害你,更無利用之心?!?/br> 有的人說‘我不會傷害你’時,是為了蒙蔽,好讓他將來能傷害到你,而有的人說這句話時,就很容易令人覺得他真的不會傷害你,倒不是因為語氣誠懇,氣質真摯,而是……沒有威脅性,弱的一逼。 季玉山就是后者,世間的飛禽走獸對‘善’和‘惡’與凡人的認知不同,對于沒有威脅性、不會傷害到自己的東西,它們會將其歸類進‘善’里,不分種類的和睦相處。則與之相對應的,便是有威脅性的天敵,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感情分辨,不像凡人,還辨別個貪婪,假意,虛偽等等,獸類的感情簡單的讓人發指。 靈江并沒有忌憚他有什么心意,只是單純的好奇,什么人能見到殷成瀾,或者確切的說,殷成瀾會見什么人。 得了,說到底,還是為了這三個字。 靈江對他的提議并沒有過多考慮就答應了。 季玉山看起來比靈江還要高興,搓著手站起來走了兩步:“如果殷閣主知道你是一只有靈性的鳥會怎么樣?你是不是就能得償所愿了?靈江,你可是要見著他了?!?/br> 靈江對他的高興覺得莫名其妙,坐起來往門外飛。 季玉山道:“你去哪?天快亮了,馬上就要到明日了?!?/br> 靈江撲棱著小翅膀,簡潔道:“睡覺?!?/br> “你還回去睡?我這里還有房間,你不如……”話沒說完,那只小黃鳥就消失在了晦暗不明的天色里,季玉山望著門的方向片刻,嘆口氣將門關上了,轉身去臥房的時候想起一件事:“會不會又迷路了啊?!?/br> 他所料不錯,所以靈江干脆就沒回去,天剛亮,便飛上季玉山臥房的窗臺。 “你住哪里了?”季玉山站在面盆前洗臉。 靈江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水,化回原形后站在杯邊,踮起爪爪,將腦袋探進杯中啄水也給自己洗漱,聽見他問,便隨爪指了下藏雨樓院中的那棵梧桐樹上。 梧桐樹枝繁葉茂,粗壯的樹干間尤可見幾處泥土筑成的鳥窩,季玉山頓了頓,心想,好吧,鳥鳥去鳥鳥那里借宿也是很正常的。 小黃鳥給自己搭理的很細致,身上每一處羽翼都梳順理清楚,好讓羽毛根根分明,丫字爪上沾點水,抬到臉上給臉擦幾下,再將額頭上一撮比其他地方長點絨點的呆毛抓兩把,好讓它們精神抖擻的立在腦袋上。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季玉山就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暗暗嘖奇,心里冒出一絲詭異的想法:他是要帶這只鳥去說媒的嗎。 靈江渾然不覺,將自己弄得一本正經鳥模鳥樣,最后還對著茶杯中的倒影看了片刻,才滿意的抬起胸脯,將兩扇小翅膀使勁舒展一下,飛到了季玉山的肩頭,淡淡道:“走?!?/br> 季玉山覺得他那句‘走’很像皇宮內院里威嚴的皇帝回宮時對小太監說的‘起駕’。 可惜靈江這副雄姿勃勃的模樣并沒有維持太久,從藏雨樓去往殷成瀾的住處聽海樓,半路,靈江就鉆進了季玉山寬大的袖袍中。 那里是馭鳳閣信鳥和訓鳥人的禁地,他既然現在要進,總要偷偷摸摸才行。 廣袖柔軟沒形,靈江別別扭扭縮在里面,還要努力維持著自己羽毛不亂,他將翅膀張開護住腦袋,鴕鳥似的垂著頭,以防止那早上被他抓出形狀的風sao的呆毛凌亂,形象維持的十分艱難,一邊還要順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 聽海樓位于萬海峰的峰頂,越往上,路便極為難走,每三十丈便設有攔人攔鳥的關卡。季玉山是殷成瀾的貴客,大總管交代過攔卡的人,所以輕易就放行了。 從山腰處往峰頂看,聽海樓好似懸空在崖峰上,從森郁濃密的林中露出一角殷紅的飛檐和半個紅柱撐起的亭廊,等上去之后才會發現那陡峭怪石嶙峋的峰頂上竟被人從巨石上刀削鋸截了一座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