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不自覺地放緩了神色。

    第103章

    宋清寒收回思緒, 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這個劇本。

    雪白嶄新的封面上印著幾個楷體墨字——《梨園舊夢》，在四周的邊角旁邊，蔓出了幾枝幾近凋零的紅梅。

    宋清寒看著封面上的那四個字，在腦海當中仔細地搜尋了一下，卻并沒有發現什么特殊的印象。

    他皺了皺眉，掀開了封面的第一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一開篇即是一大段的戲曲對白，宋清寒眉頭微動, 緊接著看了下去。

    主角樓衣是當時上海大戲院里有名的名角兒，身段好, 嗓子更好, 一曲《牡丹亭》不知唱哭了多少癡男怨女，可謂是名噪一時。

    當時最有名的上海大帥府的公子顧鋒弋也因為一個意外而對“樓衣”產生了興趣……

    整個故事看起來像是一個充滿了狗血的言情劇，但是里面袒露無疑的家國仇恨、隱藏在梨園當中的見不得光的，充滿了背叛與黑暗的感情糾葛, 給整個故事蒙上了重重陰影。

    故事的最后, 名噪一時的“樓衣”依然在戲臺之上高唱《牡丹亭》，已經從父輩手中接過了最高權柄的顧鋒弋顧大帥坐在戲臺下面，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表演。

    宋清寒將整個劇本看過一遍，沉吟了一會兒, 然后抬頭問道：“向導的意思是，讓我來演樓衣？”

    陳安點了點頭：“向導演那邊給出來的確實是這個意思?！?/br>
    宋清寒微微頷首，示意自己了解了。他將整個劇本再翻了一遍，然后長出了一口氣。

    這個劇本不好演。

    主角確實是樓衣沒錯，但是樓衣卻不僅僅只有一個。

    這是一對在亂世中相互扶持的雙胞兄妹，沒有父母，也沒有家人，跟著自己的師傅在梨園當中唱戲，唱響了整個繁華的上海灘。但是哥哥樓衣，meimei樓依。哥哥最擅女旦之角，meimei卻是青衣的最佳人選。

    他們日復一日地在戲臺上唱著戲，一直到了那倭國的賊寇滲入了繁華的上海灘。

    梨園的名角兒有的是追捧的達官貴族，只要cao作得當，他們可以從許多人嘴里撬出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滲入到上海灘的倭國人，就將目標打到了樓依身上。

    一個美貌的戲子，一個被達官貴人所追捧的沒有任何后臺的戲子，最適合拿來訓練成間諜了。

    沒多久，大帥府多了一個嬌養著的戲子，整個上海灘的人都知道，這被大帥府以禮相待，千好萬好地對待著的名角兒，可不就是在遇到山賊的時候，舍身救了大帥的那個青衣名角兒，樓依嗎？

    而她的哥哥樓衣，卻不見了蹤影。

    梨園的老師傅走了，上海灘的兩個名角兒也一起離臺不唱了，這名噪一時的《牡丹亭》，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響起呢？

    樓依和樓衣這兩個角色交替著出現，并且有著替代身份的戲碼，如果讓宋清寒飾演樓衣這個角色的話，那樓依這個角色就必須找一個和宋清寒長得差不多的女演員來演。

    但是即使是這樣，肯定還會有著較大的差異，和劇本當中的那種真真假假，虛實交替并不怎么符合。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向維估計是打著讓他一人分飾兩角的心思。

    一男一女，男的在戲臺上需要演出旦角的嬌婉柔美，女的卻要在戲臺上演出男子的豪邁氣概。而到了最后的時候，還需要女的在戲臺上演出男的在戲臺上的那種嬌婉柔美。

    層層深入，明明是兩個角色，但實際上，卻要把握五個不同的感覺。

    這種深層而復雜的人物結構，也難怪陳安篤定他會感興趣了。

    他確實感興趣。他之前演過的角色，不管是方瑜也好，齊天也罷，還是無渺仙君這個精分的人物，亦或是亞瑟這個從頭到尾一直在改變著自己的角色，所要把握的東西都沒有樓衣這兩個角色所要表現的那么多。

    只不過……宋清寒想了想，將劇本收了起來，對陳安說道：“陳哥，你能不能幫我聯系一下向維導演，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下他?！?/br>
    陳安愣了一下：“這倒沒什么問題?！?/br>
    他走到一邊，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出去，不知道跟對方說了些什么，掛斷了電話之后，就走了過來，對宋清寒說道：“向維導演今天恰好有空，他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今天就可以見面?！?/br>
    “好?！彼吻搴﹃艘幌聞”?，微微笑了笑。

    向維住在帝都的朝陽區內的一棟獨立別墅里，見宋清寒過來了，連忙打開了門讓他進去。

    “小寒，我們又見面了?！毕蚓S笑瞇瞇地說，向夫人則是熱情地跟宋清寒打了個招呼，然后就轉身去廚房里泡了一壺茶出來。

    “向導演?！彼吻搴硕苏刈搅松嘲l上，笑得溫和又好看地和向維打了個招呼。

    向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副開玩笑地口吻問道：“小寒這次過來，難道是要親自拒絕我的邀約啦？”

    宋清寒搖了搖頭：“向導說笑了，我對劇本很感興趣，也很期待和您合作，怎么會想要拒絕呢？”

    他接過向夫人遞過來的熱茶，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向夫人笑呵呵地看著他，一屁股坐下，將向維擠到了另一邊：“小寒啊，快試試阿姨泡的茶，合不合你的口味?！?/br>
    宋清寒低頭嘗了一口，然后露出了驚喜的笑容：“很香?！?/br>
    向夫人笑得更加開心了。向維憋屈地坐在一邊，看著自己夫人笑瞇瞇的表情，撇了撇嘴：“我這正商量事兒呢！”

    向夫人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你是不是又要擺你那大導演的譜兒了？小寒難得過來一次，還不許我多看幾眼？”

    向維敢怒不敢言。

    宋清寒笑著看他們夫妻親近而又自然地互動，端著茶杯慢慢地喝了幾口。

    等到向夫人和向維斗夠了嘴，她才捋了一下頭發，問了宋清寒要了幾張簽名之后，就喜滋滋地拿去臥室收了起來。

    向維吐了口氣，滄桑而又深沉地說道：“咳……你阿姨她，最近和老姐妹們吹噓，說能弄到你的簽名照，你別介意?！?/br>
    宋清寒笑了笑：“向夫人很好?！?/br>
    向維看似嫌棄實則炫耀地說道：“好什么好，只會天天管著我不許我吃這個不許我吃那個，不許抽煙不許喝酒的……”

    向維的夫人并不是圈里人，這在娛樂圈里算是公開的秘密。向維很維護自己的妻子，他在圈子里混了這么多年，不客氣地說，以他現在的地位，只要他想，有的是年輕貌美的女明星前赴后繼地想要爬上他的床。

    只不過宋清寒從來沒有聽說過向維和哪個女明星有過這方面的糾葛的。

    他摸了摸茶杯，滿足了一下向維幾乎是突破天際的炫妻欲望：“向夫人看起來人很好，她一定是為了您的身體著想才一直約束著您的?！?/br>
    向維繃了繃嘴角，還是繃不住地露出了笑容：“說得倒是好聽?！?/br>
    “不過說起來，你這次來見我，不會真的是想要回絕掉我的邀約吧？”向維開玩笑地說道。

    “不是，我只是來確認一些東西?！彼吻搴畵u了搖頭，從隨身攜帶過來的文件夾里拿出了一沓劇本，然后翻了一會兒，“這里?！?/br>
    他的手指在紙上輕輕點了點，纖長而白皙的手指在點在雪白的紙上，泛著瑩潤的色澤。

    向維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

    那是一段樓衣假扮樓依，在商行里閑逛的戲。這段戲在宋清寒看來，其實是有些突兀的，和整個劇本的基調對比起來，都顯得有點兒格格不入。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向維導演你本來的意思應該是找兩個演員來演吧？”不然這段劇情不會看起來那么違和。

    宋清寒猜想著，向維估計是臨時將設定改成了樓依和樓衣是長相一致的兄妹，而在原來的版本中，樓衣和樓依應該是不一樣的。

    向維聽了他的猜想，卻是搖了搖頭：“你猜對了一些，但是又猜錯了一些?！?/br>
    “樓衣和樓依是兄妹，確實是我臨時改的，但是并不是將兩個本來長相不一樣的人改成長相一樣，而是將性別改掉了?！?/br>
    “在我剛開始的設想里，主角并不是樓衣，而是‘樓依’?！彼眠^擱在桌上的筆和紙，在上面寫了兩個名字，然后在樓依上面圈了一個大大的圈，“一對名字都叫樓依的姐妹?！?/br>
    宋清寒倒是沒有想到，向維原來的構思居然是這樣的。他愣了一下，然后頓時就來了興趣：“那怎么……”

    怎么到最后，卻把“樓衣”改成了主角呢？

    向維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筆：“如果我說，我是因為你的臉，還有你在《權戒》當中的表現打動了我，讓我為你改了劇本，你信嗎？”

    宋清寒緩緩抬起眼看了過去，向維朝他笑了笑。

    “好吧，這只是其中的兩個小小的原因?！毕蚓S在他的目光下敗退，拿起劇本翻了翻，“真正的原因是……我覺得現在這個版本，更能體現我原來想要體現的東西?！?/br>
    第104章

    “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毕蚓S摸了摸下巴, “顧鋒弋和兩個樓衣之間的關系?！?/br>
    “嗯?！彼吻搴c點頭，“顧鋒弋喜歡的是哥哥樓衣，而不是meimei樓依吧?！?/br>
    “或許吧?！毕蚓S不置可否，神秘地笑了笑，“愛情在那個時代顯得那么渺小又不值一提，可是一個人，又怎么會沒有感情呢？”

    “我想拍的不僅僅是家國仇恨, 也不僅僅是那個時代的風云涌動。小人物未必沒有自己復雜的思想，而大人物也未必能逃過自己心里最真切的質問?！毕蚓S嘆了口氣，“且把男作女，又把女作男，悲歡離合, 兜兜轉轉，不是很有意思嗎？”

    宋清寒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然后贊同地點了點頭：“確實很有意思?！?/br>
    “怎么樣？”向維揚了一下手中的劇本, “要不要和我合作呢？”

    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我先說一句，如果你接的話，在開拍之前，你都要去學習戲曲,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br>
    向維從煙盒里抽了一根煙出來, 也不點上，只是含在嘴里，瞪著眼等著宋清寒的回答。

    宋清寒微微一笑：“當然?！?/br>
    向維哈哈大笑，站起身大力地拍了一下宋清寒的肩膀：“好！”

    得了宋清寒的準話, 向維總算是松了口氣：“小寒啊，其實不瞞你說，如果你不接我這個劇，我是打算不拍了的?！?/br>
    宋清寒眉頭微動，抬頭看向向維。

    向維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笑了笑：“我在這個圈子里啊，不缺名也不缺利，年輕的時候熬出頭了，現在老了，靠吃以前攢下來的名氣都可以躺著賺錢了?！?/br>
    “但是我不甘心啊?！毕蚓S搖了搖頭，“我國內的大獎拿了個遍，怎么就不能拿個國外的呢？這片子也不怕你笑話，我是沖著拿獎去的?！?/br>
    宋清寒靜靜地聽著。向維現在的狀態也并不是想讓他說些什么，他只是想找個人說話，而宋清寒則是剛好在這里而已。

    果不其然，向維也不在意宋清寒有沒有聽，就直接說了下去：“我寫這個劇本出來之后，老張，老姜他們都勸過我，說這不行，這在國內上映的風險有點大，因為沒多少人喜歡看這種一點兒也不歡樂的東西，人生在世，誰不想開開心心的，平時就夠苦了，怎么還要來電影院看你這苦不拉幾的東西呢？”

    “但是我本質上，其實并不是想要營造一個人生皆苦的感覺?！毕蚓S抹了一把臉，“真正被困在痛苦的樊籠當中的，其實只有樓依還有顧鋒弋而已?！?/br>
    這也是劇本最后提到的，倭國戰敗了，整個上海灘都在歡呼雀躍，只有顧鋒弋坐在椅子上，看著“樓衣”唱著他最擅長的《牡丹亭》。

    大環境由悲入喜，漩渦當中的這幾個人，卻是由喜轉悲。

    宋清寒拿著筆將向維的這些話都簡略地記了下來，等到向維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見宋清寒盯著本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探頭過去看了一眼，上面不僅寫著剛才他說的話，還順手寫了宋清寒自己的理解。

    向維輕輕地搖了搖頭，卻是想明白了，為什么姜凌和張贏在和宋清寒合作過之后，都對他贊不絕口。

    哪個導演不喜歡這種既有天賦，又肯努力的演員呢？

    “行了，聽我這個老頭子嘮嘮叨叨這么久，估計你這樣的年輕人也煩了?！毕蚓S將嘴里的含著的煙拿了下來，扔進了垃圾桶里，“今天你向姨下廚，你待會可以嘗嘗她的手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