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思及于此,伸手將史箴圖挪開。 此時,呈現在眼前的,是曾經懸掛其上,歲月印在墻上的劍痕。 劍長三尺,劍寬三寸,劍柄平直,劍尾微垂而曲。 長陵的瞳仁中就像劃過了一道塵封多年的劍光,心中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她手一松,史箴圖跌在地上,不等呂碧瓊開口,人已經奔出書房。 ***** 馬兒往符家的竹林山而去。 就是那時教符宴旸孤鶴劍的竹林。 腦海里回想起符二說過的幾句話:“不過這漫山的竹林倒是我大哥找人種上去的……” “你大哥喜歡竹林?” “不喜歡哪來的閑情逸致搗騰這么多竹子……他還在山上蓋了一棟避暑的屋子呢……” 皓月當空,夜色闌珊,竹林處處都有蟋蟀鳴叫。 長陵一路奔往山峰,卻在看到棟避暑的屋子時慢下了腳步。 那是一間木屋,屋外石桌上擺著一個棋枰,幾把竹凳乖巧的繞在桌旁。 再平凡不過的鄉間小屋,平凡到……昔日與凌絕山上,越二公子用作練武修行所蓋的那一間別無二致。 好一會兒,長陵才邁向前,輕輕推開屋門。 屋內的布置極為簡潔,桌椅榻都由竹子搭成,一呼吸間都是竹子的清香。 長陵不小心撞歪了擺在八仙桌角的小爐子,低下頭時,但見桌上除了筆墨紙硯外,還擺著一個軟枕。 曾經,有一個人因為抱怨畫拳譜手酸肩疼,另一個人親手縫了墊手的軟枕。 長陵心悸之劇,已聽不清屋外的風聲呼嘯,屋內漆黑一片,但她好像根本不需要光也能前行,她止步于窗邊竹柜前,拉開柜子的第一個抽屜。 抽屜里是一把長劍,劍鞘通體幽黑,月光過窗映照,透著微微的藍。 劍柄微微回扣,生鐵的光澤昭示著歲月的流逝,以及來自曾經所向披靡的過往。 暮陵劍。 暮字,既代表暮色無形,又代表墓之將至。 那本是越二公子,越長陵的劍。 第一零三章: 追憶 一個時辰以前。 符宴旸揣著個包袱在弘化宮附近東溜西晃,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生怕長陵孤勇闖宮,關鍵之時自己起不到“引開追兵”的用途,無奈之下只好蹲點守著,望能及時止損。 區區一個新入宮的散騎常侍,在不該出現的時辰頻頻“路過”,初時人家還念著他是符相的弟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到最后實在忍無可忍了,連巡宮的羽林軍都給招惹來了。 羽林巡軍皆是沈曜的心腹,也不聽符二少的巧言令色,說什么都要去搜他的包袱——那包袱里裝著兩套夜行衣,真被搜出來就有嘴說不清了,符宴旸眼看要亡,撒腿就跑。 符二少武功練的一般,逃跑的功夫倒學了個九成九,一眨眼的功夫就躥沒了影,好容易甩開羽林軍,氣都沒喘勻,身后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不等符宴旸頭皮嚇的炸開,就聽到那人先道:“是我?!?/br> 符宴旸難以置信轉過頭,“大、大哥?” 符宴歸似乎有些無奈,將他手中包袱一把奪過翻開,看見里頭黑色的衣服,“我要是不來,你們是不是還打算扮成刺客夜闖弘化宮?” “我……”被識穿了,符宴旸自知在自家兄長面前解釋無效,索性道:“我都沒找著我師父呢……哪敢一個人闖進去?” 符宴歸愣了一愣,“長亭沒來找你?” “沒……”符宴旸答完,倏地抬起頭,“大哥你會在這兒出現,是早就知道我們搭伙了?” 符宴歸沒顧著回答這一問,他眉頭一蹙,忍不住暗付道:她不想救他了么? 不,她進宮的目的昭然若揭,臨時變卦必有緣由。 符宴歸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凜,立即就要轉身而去,符宴旸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哥,這羽林衛可都等著逮我呢,你你你可不能這么跑了啊?!?/br> “你去太醫院,找陳太醫,讓他幫你把這包袱里的東西換成艾草,羽林衛那兒自然無話可說?!狈鐨w隨□□待一聲,迫不及待的走出幾步,又想到了什么,回頭道:“對了,還有一事,事關重大,你務必要辦?!?/br> ***** 符宴歸趕回丞相府的時候,呂碧瓊坐立難安地在書房內來回踱步,長陵掀開那幅畫后突然暴走,這事實在蹊蹺地令人心慌,正猶豫著要否派人去追蹤她的下落,外頭的小廝道了一聲“老爺回府了”。 呂碧瓊幾乎是沖出屋門的,書桌與書柜的卷宗被翻成一團亂,符宴歸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側室是沒有這膽子的,不等她開口解釋,他先道:“荊姑娘可進過書房?” “是啊,她說是老爺讓她來找荊家的卷宗……”呂碧瓊忙道:“我不放心,所以跟進來看一看……沒想到……” “她動了這幅畫?”符宴歸直接截斷她的話頭,眼神瞄向墻壁上微微有些傾斜的史箴圖。 呂碧瓊有些無措的點了點頭,“她一看到畫后的劍痕,就瘋了似的跑了出去,我根本就追不上她……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處……” 話沒說完,呂碧瓊注意到符宴歸的臉色驟然一變,她跟隨他多年,看到的從來是他清風徐月般的從容,甚少見他流露出這般神色,符宴歸喉頭一動,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這一天總該來的?!?/br> “老爺此言……何意?” 符宴歸面上隱約的一點懼意淡了,他看也沒看呂碧瓊一眼,飛快的出門上馬,策出相府。 ***** 竹林中,木屋內,長陵緩緩捧起那一柄離開她十一年有余的暮陵劍,想起神匠董志鑄出這柄劍時,本取名“鴻雁”,但越長盛卻不喜歡這個名字。 他說:我恨鴻雁輕,難渡天下人。 后來,這柄劍隨她披荊斬棘,與她經歷了數不清的刀光劍雨,多少昔日令人聞風喪膽之人最終都死在了暮陵劍下。 卻沒有想到在不知何時,劍被人偷偷換去,以至于那睥睨天下的二公子終究揮不去那本可當場斬殺仇敵的一劍。 長陵以為,付流景早該將這柄劍丟了,萬萬沒有想到他能把它存留至今,甚至一度掛在自己的書房壁上。 她荒唐的笑了一下,眸中是抑制不住的冷冽——一個人的心究竟會冰冷成什么樣,才能如此毫無芥蒂地直視自己犯下種種罪過,并若無其事地一天又一天的活在這個世上? 木門在夜風中搖曳,咿呀咿呀之聲不絕于耳,就在這時,聲音戛然而止,一個腳步聲停在門前。 長陵先是一愣,回過頭,看到符宴歸站在門邊,看他將目光從她身上落在了她的劍上。 月光幽森,照著他半邊側臉陰陽不定,長陵隔空與他對視了一眼,霎時間,只覺得世事何其諷刺,如果那一年茂竹林初遇時見到的是這副面容,她早該一刀將他了結。 “符宴歸,啊,不,”長陵哂笑一聲,輕飄飄道:“應該說是付流景才對,怪我眼拙,竟然沒有認出你來?!?/br> 符宴歸一手撐在門邊,沒有跨入,他再也不是那番波瀾不驚的自若,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幾度欲要開口,什么也說不出來。 長陵往前走了兩步,道:“真不愧是我的‘知己’,知道我想殺人,就自己送人頭來了?!?/br> “嚓”的一聲,伴隨著嗜血的響,劍與鞘彼此錯開,露出塵封已久的寒芒——久別重逢,劍與主人卻毫無生疏之感,于漆黑的夜屋中神龍擺尾般的一轉,劍尖直指眼前之人,哪怕猶距三尺,劍氣好似寒霜,令人望而生畏。 符宴歸沒有一點兒防御或逃跑的意思,他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眸色深沉:“你要殺我,我逃到哪里是逃?” 長陵看他絲毫不愕的樣子,微微有些驚訝:“你早就認出我了?” “武林大會時,我看到的身法?!狈鐨w道:“那時,我才起了疑心?!?/br> 長陵道:“你既早有察覺,何不下手?” 符宴歸慢慢低下了頭,輕聲道:“長陵,你到現在還認為我想殺你么?” 長陵心中最后一絲冷靜都消弭了。 她道:“喔?你的意思是,你在我身上下同心蠱,是下著玩兒的?” “你若告訴過我你就是季子凝,哪怕一次暗示……我又怎么會傷你分毫?”符宴歸沉沉一嘆,抬眸,直視她,“我瞞你至深,你又何嘗坦誠相對?” “坦誠相待”四個字好似荒誕的卷成了風,刮向她久而未痛的魂魄。 竟不知他死到臨頭,還妄圖遮掩曾經的不堪。 “原來你愛我至此,肯為報仇不惜一切,”長陵語氣平靜道:“那你殺了我之后,怎么又不報仇了?殺死付流景心上人的人就是付流景,那你……怎么不殺他?” “誰說他沒有?”符宴歸身子往前一傾,居然不顧那劍尖又近頸一尺,“你到現在……到現在都沒有想起來嗎?十一年前,你跌入瀑布之中,是誰,陪你一起跳下去的?” 長陵心頭一凜,“你說什么?” 符宴歸深深地看著長陵的眼睛,說道:“那瀑布將我們沖到河岸邊,我……我背著你走了一日一夜,穿過荊棘嶺,攀上安陸山……這些事,你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嗎?” 這一句話猝不及防地鉆入她的耳中,匯成一股記憶的河流,洶涌地撞擊著她的心口。 那些被她拋到九霄云外,那些以為從未發生過的事,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 ***** 十一年前。她落入瀑流中,在令人窒息的天地中沉寂了許久,突然睜開眼,望見了一片黯淡的天色。 她發現自己躺在伏龍河的岸邊,但她五臟六腑乃至每一寸肌膚都痛不欲生,甚至沒有撐坐而起的氣力。 她勉力偏過頭,看到付流景氣也一身濕透,氣喘吁吁地跪在岸邊,看上去像是剛從河流中爬上來的。 分明記得自己將他一掌推回岸上,他又怎么會出現在這兒? 看長陵望來,付流景欣喜若狂的爬到她身側,“你醒了?” 她冰冷道:“付流景……你究竟還想干什……” 話沒說完,一口毒血嘔出,付流景大驚失色,連忙將她扶坐而起,盤膝于她身后,以寒冰指封她周身xue道,又將徐徐內力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一股股寒意如雪虐風饕般透過背心蔓延周身,刺骨奇寒令她不由打起了冷顫,付流景抖著唇道:“同心蠱毒一旦毒發極為迅猛,但若能以寒冰之意凍結周身血脈,就能暫時止、止住毒性……只要不傷及心脈,事后再驅毒,便不會致命……” 他一邊解釋,一邊恨不得將全身的寒冰之氣都輸給她,然而卻遭到了長陵體內的釋摩真氣的抵觸——付流景忍了忍,沒忍住,“哇”一口噴出血來。 習武之人皆知,兩種截然不同的真氣,若是弱的一方強行加諸于強的一方,輸真氣者輕則經脈盡斷、武功全失,重則走火入魔、命喪當場。 付流景為她渡氣的每一分,每一瞬,都意味著以命換命……甚至以命換不了命。 長陵恨他至極,此刻受他施恩更是厭惡不已,她咬牙道:“姓付的,不必假惺惺了,你若是為救我而死,我必不會謝你半分,你若不死,我必殺你?!?/br> “好。越長陵,一言為定?!备读骶叭套鹄醯溃骸拔揖攘四阒?,你來殺我,但你若現在不受我的真氣,我就……咳,我就當做是你舍不得我死……你不愿報仇?!?/br> 她雙眼一睜,竟無可辯駁,抵御之氣瞬間弱了不少,付流景雙掌用勁,但聽一聲崩響,左手手筋繃斷,他再吐出一口血,紅著眼眶繼續為她輸送真氣。 直至暮色降臨方終。 付流景擅長醫術,他知道寒冰真氣僅僅只能維系她不到兩日的封xue狀態,除非在這兩日內能將她置身于極為冰寒之地,否則,一切努力將付諸東流。 他望著離他們最近的一座安陸山,山上初雪凝冰,必有雪洞,只是通往那座山先要穿過眼前這一片荊棘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