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娘一下子愣住。

    這女子報出的身份, 太過出乎意料了。

    她起先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定了半晌，方回過神, 急忙上前，屈身行禮。

    洛神早已起了身，上去伸手，扶住了她。

    “jiejie不必多禮。我聽說那日就是jiejie在公堂上替我郎君做的明證, 才叫我郎君得以洗脫污名。本就該我向jiejie道謝，怎能再受jiejie之禮？”

    對著如此一位望門貴女，綠娘又怎敢挾功在她面前托大？

    慌忙道：“不敢當夫人如此呼我。我出身下等, 夫人喚我一聲綠娘，便是對我天大的抬舉了?！?/br>
    洛神笑道：“窮道壯士劍，風塵俠骨香。jiejie當時敢以性命抗惡, 過后又不懼yin威出面作證，激濁揚清，彰善癉惡。論高潔仗義，在我所知的人里, 莫說女子, 便算須眉從中亦數一數二。我敬你風格高清，你年紀比我也大了幾歲, 如何就當不得我喚你一聲jiejie了？”

    綠娘怔了。

    高氏女的清才高名, 她早幾年前便就風聞，尤其那年曲水流觴, 親耳聽過她和陸家大郎的那曲簫琴和鳴過后, 更是慕羨。但也僅此而已。

    她怎會想到有朝一日, 自己竟站到了她的面前，和她這般對上話。

    面前這年輕女子，她不但如傳言里那般貌若天仙，通身貴氣，且舉止言辭，竟不見半點的倨傲。尤其，對著自己如此一個風塵中人，竟也如此執禮，言辭褒贊，還以jiejie相稱。

    這是如何一種禮遇，綠娘又豈會不知？叫她怎不為之感動，乃至受寵若驚？

    她再次拜謝，這才依話坐了下去。

    落座后，綠娘漸漸定下心神。

    她這等身份地位之人，今夜這般屈尊來此，喚自己到她面前，自然是有話要說。

    綠娘便等她開口。半晌，卻未再聽她發聲。悄悄打量了一眼。見她目光定于案角那簇燭火之上，微微出神，若有心事。自己心里也開始胡亂猜疑。忽然間想到一種可能，驚了一下，立刻說道：“李將軍與我此前素昧平生。我在秦淮多年，那晚亦是頭回見李將軍現身秦樓。一切事，皆為巧合。若有冒犯夫人，望夫人恕我?！?/br>
    這名叫綠娘的女子，雖出身樓館，行事卻帶了幾分風骨，方才見面，見她伴琴而來，也無想象里的煙視媚行之態，事情雖是因她而起，但有驚無險地化解了，且她也站出來作證，出了大力，叫一聲jiejie，乃是出自謝意。

    洛神落座后，還在躊躇如何問話，忽聽她自己開口了，言下之意，似在撇清她和李穆的關系，知她誤會了自己的來意，抬眼看向她，微笑。

    “jiejie誤會了。我無半分如此之念。今夜我來到此地，冒昧將jiejie請上了船，乃另有事，想請jiejie相告?！?/br>
    “夫人但有不解之處，請發問，我必知無不言?！?/br>
    綠娘放下了心，恭敬地道。

    洛神道謝，這才問：“jiejie可否告知當晚詳細經過？我郎君到底為何，會將人重傷至此地步？”

    “我聽聞那晚上，乃那人對jiejie無禮，郎君偶遇，路見不平，出手相助。郎君與那人，先前也確實有過齟齬。但我知我郎君，以他平日性情所為，即便忍無可忍出手教訓，也絕不至于如此地步?！?/br>
    她頓了一下。

    “jiejie應也知道傷者身份，乃陸家二子。因牽涉兩家，并非小事。我百思不解，想到jiejie那晚應當親歷經過，故冒昧相問?！?/br>
    綠娘再次一愣。

    李穆夫人來尋自己，她起先以為是對方疑心李穆和自己有私，方如此替她出頭，故急著要在她面前撇清。

    等她開口，終于說明了來意，綠娘再次驚訝了。

    那晚發生的事，李協再三地嚴囑，命她拘好當時在場的人，不許向人透漏一個字。

    她人在風塵，怎會不知，達官貴人身上這種不能被人知曉的陰私隱秘，被自己如此湊巧知曉了，一個不小心，就是丟命的事，怎敢掉以輕心？

    那個李穆，不欲妻子贈與陸大的琴譜被人知曉，乃天經地義，人之常情。

    她沒有想到的是，事情都過去這么些天了，竟連親手作了那篇琴譜的高氏女，也還渾然不知此事。

    聽她方才的口吻，李穆那晚回去之后，非但沒有和她對質，竟似完全將事情給隱瞞了過去。

    這到底怎生一回事？

    涉及對方夫婦隱秘，連那做丈夫的自己也不說，綠娘又如何敢貿然開口？見對面女子雙眸目光投向自己，一時不敢和她對望，垂眸，飛快想著該如何應對。

    洛神見她避了自己的目光，心里面的那個疑團，越發地出來了。

    倘若說，原本還只是三四分，那么此刻，那一團疑慮，已是肯定了七八分。那個晚上真正發生的事，和次日在臺城公布出來的經過，一定有所不同。

    這個綠娘，必是知道隱情，卻又有所顧忌。

    “不瞞你說，那晚之事，我因心中不解，曾數次問于郎君。他卻一概以失手應我，避而不答?！?/br>
    她說道。

    綠娘清了清嗓，帶著笑，盡量若無其事般地接道：“李將軍乃大丈夫，對夫人想必更是愛惜萬分。那種不快的雜事，既已過去，想來他也不愿再提，免得惹夫人無謂雜思。夫人又何必多想？況且，那晚確實并無別事?！?/br>
    洛神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jiejie，明日一早，我便要隨郎君離開建康。今夜我既尋你來到此處，便也不怕你笑，和你說實話了?！?/br>
    “我不知jiejie是否曾心系一人，以求偕老。當初我與李郎君結緣，jiejie若是長居城中，當也有所聽聞。和郎君能行至今日，外人不知，我自己卻知，一路波折，并不容易?！?/br>
    “郎君將人重傷，險些惹上官司，在我面前，卻避而不談，我心知應是和我有關，偏他又不告我。明日便要走了，下回再來，不知何時，我心中帶著如此疑團，怎能心安？想來想去，或許只有jiejie這里能幫我了，故今夜冒昧前來?！?/br>
    “倘若換作別人，我若有求，此刻必以錢財動之。但jiejie卻不同。綠娘之名，我雖是前幾日才剛知曉的，能做出這般仗義之舉的女子，又豈是錢財所能輕易打動？故不敢侮你，只誠心開口相求，懇請jiejie能以同理之心，告我實情，解我心疑?！?/br>
    綠娘臉上那做出的笑意漸漸消失，微微蹙眉，露出遲疑之色，似在沉吟，欲言又止。

    洛神凝視著對面的她。

    “關于那那夜之事，我猜jiejie或許是得到過吩咐，有為難之處。我亦知如此開口，如同強人所強。本不過也就是抱著一試之念而來。倘若jiejie實在不愿幫我，我也不敢勉強。今夜多有叨擾，請jiejie見諒?！?/br>
    洛神唇角露出一絲笑顏，向她微微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