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因為國慶,大街小巷不少店鋪、商場、單位門口都掛上了國旗。有些迎面而來的車上都插著國旗,小孩子揮舞著小旗幟在街上跑。 江城的初秋季節,一派歡樂祥和,節日氣氛漸濃了。 街上車來人往,那樣多歡笑的人們啊,他們知不知道,她身邊這個人的故事呢? 車輛轉進家屬院,鮮紅的旗幟在樹梢上飛舞,李瓚忽說:“之前維和的時候,軍裝上繡了國旗。五星?!?/br> 宋冉避讓著車輛,尚未開口,聽他繼續:“因為要區分國籍。本杰明的軍裝上,繡著他們國家的國旗。星條。喬治也是,他的是米字?!?/br> 炮火紛飛中,他們年輕的笑臉變成了黑白色,暗淡,破碎。 他站在硝煙中,舉目四望,成千上萬的年輕士兵血rou模糊,慘死荒野。 一雙手用力握住了他:“阿瓚!” 李瓚回神,發現車停在他家的單元樓門口,擋風玻璃上鋪滿陽光,虛幻得有些不真實。 “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回應。 宋冉眼中的擔憂一閃而過,她微笑:“阿瓚,到家了?!?/br> “好?!彼站o了她的手。 李瓚走了一上午,有些累了,進屋后回房睡了個午覺。 宋冉守在一旁,看著他呼吸均勻,安睡下去,才悄悄出了房間。 李父在廚房準備燉雞湯的材料,香菇一個個認真清洗:“這東西就是蠻容易生沙。你看,洗了三遍了都,水里還有沙?!彼沟羲?,新接了一盆,“你們今天去哪里玩了?” “去了醫院,然后買了衣服,別的地方沒去?!?/br> “醫生怎么說?” 宋冉只說好聽的:“還是有點兒好轉的?!?/br> 李清辰沒說話,清洗著香菇的褶縫。宋冉便知他心里有數,她忽地想起一個月前冉雨微說的那句話。 李父心中的傷痛,只怕比她更甚。 他這一生,就將這么一個兒子撫養成人了。 宋冉拿了顆生姜削皮,想起醫生的話、路上的紅旗,心里一時也情緒翻涌,終于喚了聲:“爸——” 李父溫聲說:“心里有什么話,別怕,跟爸爸說?!?/br> “我——”宋冉本來沒事,被他溫言一哄,反而有些哽了,“我就是……心里難受。爸,有時候我在想,你說……憑什么呢?” 李父頓了一下,低下頭洗香菇,許久了才嘆息道:“都這樣了,心里頭再難受,又有什么辦法?”這個一貫溫和從容的中年男人到了這一刻,無措而又無奈,“死了就一了百了。但人只要還活著,想活著,再苦再難,你不接受,又能怎么樣?只得熬。落誰頭上都一樣?!?/br> 宋冉呆了呆。 是啊,過不去這坎又如何,命運不給你其他的選擇。 可…… “我心里不服啊?!彼霉巫佑昧瘟讼律?,狠狠說,“怪命?!彼宦暟l泄,廚房里沒了動靜,只有水聲。 她低下頭,捏著手里的生姜:“爸,你會怪嗎?” 李父嘴皮子動了兩下,想說什么,卻是艱難,說不出。他將一只洗好的香菇放進瀝水的籃里,抬手拿袖子搓了下鼻子,“這世上有些事情,總得有人去做。他做了,我誰也不怪??赡阋獑栁沂遣皇切母是樵?,我哪里能情愿?總得有人做,那就讓別人去吧,誰會希望是自家的孩子?” 宋冉吸了下鼻子,別過頭去。 李父說完,長久無言,只有池子里倒水的聲響。 他重新洗了遍香菇,這回終于干凈,盆底沒了細沙。而他終究是內心過不去,又長長一聲嘆息:“話又說回來,比起一道出去卻犧牲了的,我知足了。別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br> 宋冉心里頓時就像被什么柔軟的東西撞了一下。 面前這個父親,分明比誰都委屈心疼,困惑迷茫,卻依然善良至此。莫名就給了她了一絲安慰和力量。 宋冉回到房間,李瓚還在沉睡,長長的睫毛垂著,眉心仍微微皺起。 她伸手過去,輕撫他的眉,直到他額間緩平了下去,才落了心。 晚飯后,李瓚和宋冉啟程回家。 汽車駛上江堤,長江波濤翻涌。 李瓚望著江水,宋冉見了,問:“要不要停下看看風景?” “好?!?/br> 車停在江堤上,兩人走到江邊逛了一圈。 夏季剛過,長江水位還很高,水流湍急,夾著上游而來的泥沙,渾黃一片。春季時那藍綠如練的風景早已不在。 江邊水流較緩的地方,有幾家人卷著褲腿在玩水。這時節有些涼,游泳的人倒是沒有了。 李瓚站在江邊吹風,江風刮起他的白襯衫,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宋冉看著他的側臉在風中有些寂寥,忽然站去他身前,說:“給你擋風?!?/br> 李瓚淡淡莞爾,從她身后擁抱住她,腦袋靠在她頭上。 宋冉捂住腰間他微涼的手,在風中瑟抖一下:“阿瓚?” “嗯?” “你知道么,我今天問爸爸了?!?/br> “問他什么?” “問他有時候會不會怨?因為……不公平?!?/br> 李瓚有一會兒沒吭聲,許久,才問:“爸爸怎么說?” “他不怪任何人。他說,活著就得咬牙走下去,每個人都一樣。只是看著你受苦,他心里難免也有怨?!?/br> 李瓚想起父親,眼眶微紅。 “你呢?”宋冉問,“阿瓚,你怨嗎?” 李瓚不說話。 “我知道你不后悔自己當初的決定。我是說偶爾,偶爾覺得很痛的時候,想不出因果的時候?!彼f,執拗地等著他。 江風吹動他的額發,刮過他的眼睛。他有些刺痛地瞇了下眼。 終于,他點了一下頭:“有?!?/br> 她眼中剛浮起的霧氣被風吹散:“阿瓚,我有時候也恨,可一想到你還在,就又覺得沒有別的要求了。服氣了?!?/br> 他眼中發熱,將腦袋埋在她脖頸上,似難以面對也似難以啟齒,喉嚨里溢出的嗓音低沉而扭曲:“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說那種感受。我不怨恨任何人。也不后悔??赡切┌l生過的、正在發生的事,你讓我完全不在乎,完全釋然,現在的我做不到。太難了?!?/br> 以后能不能,他也不知道。 他期望能走出去, 但有太多的情緒,遺憾,傷悲,不甘,委屈,沒法在短短的時光內就平息,就諒解。如果那么容易就釋然,那曾經受過的苦算得了什么? 與優雅和大氣無關,與高尚和理智都無關。 磨礪、苦難、這類詞匯說得再好聽,可苦就是苦。它滲進余生的每一個日子里,是陰雨天隱痛的骨頭,是心里未竟的失敗夢想,更是身處現實與虛幻邊緣眼看著夢境破碎時那無休無止的恐懼和慌張。 而人生漫長,是否終有一日會和命運握手言和,不得而知。 只是, “我和你一樣?!彼X中痛苦紛繁的思緒散去,只有一個想法很清晰。 “什么?” “比起……”他眉心狠狠蹙了一下,依然沒辦法說出戰友的名字,他艱難地說,“冉冉,至少,我還能站在這里?!?/br> 和你在一起。 一想到這里,心便平靜了些,放下了些。 真?抑或是假? 他都不管了。 哪怕是假,哪怕只是這個夢。他也愿意沉溺進去,再不復醒。破碎太苦了。 至少這一刻,他能感受她的溫度,她的心跳,給他冰冷慌亂的心里注入了溫熱力量。 她握緊他的手。 江風吹著,兩人緊緊摟在一起,單薄的身體在風中瑟瑟發抖,卻又緊密相擁。仿佛竭力要感受到彼此的心在胸腔中跳動。 只有活著是真實的。 夠了。至少有這一刻。足夠了。 直到風中帶了冷意,宋冉怕他著涼,這才才仰頭看他:“阿瓚我們走吧?秋天的風景不太好看。等明年春天再來?” “好?!?/br> 長江沿岸長滿了雜草,開著小花兒。 他牽著她離開,從一路的芳草里走過。 時近傍晚,不少節慶出游的人開著車擠上高速。 他們逆著車流,一路暢通無阻回了鄉下。 秋天要來了,風吹樹葉簌簌下落,撲在擋風玻璃上,稻田已開始泛黃,再過一段時間,又是一番秋日好風光。 回到家中,夕陽已落。 落地窗外,田野盡頭,天邊一片姹紫嫣紅的晚霞。 洗完澡,暮色沉沉。 宋冉拉上窗紗,早早陪他上床睡覺。 “今天累么?在外頭跑了一天?!彼@進薄被。 李瓚淡笑著闔了下眼,說:“不累?!?/br> 她于是往他懷里貼得更緊了些,眸光帶水:“阿瓚?!?/br> “嗯?”他迎著她的目光,心口發熱起來。 她輕輕翻身,覆在他身邊,手指撫上他的胸膛,嘴唇輕吻他的唇瓣,喃喃低語:“我想你了……” 他吻著她唇,稍稍側身,將她攏到懷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