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幸好,李瓚還在沉睡。 下午五點多,外頭太陽還很大,但窗簾拉得嚴實。室內光線朦朧,透著一抹橘黃的暖色。 宋冉輕輕走到床邊。半年多了,她很久沒見過他的睡顏了。他閉闔著眼,眉心緊緊擰著,在睡夢中也很痛苦虛弱。 她爬上床,鉆進薄被中摟住他,緩緩閉上眼睛。她也很累了。 迷迷糊糊睡到不知多久,李瓚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整個人彈跳一下,就要躍起。宋冉條件反射地收緊手臂,摟住了他。 “阿瓚,是我?!?/br> 他靜了一下,胸膛起伏,劇烈喘氣,在黑夜中盯著她。 已是夜里了,天光昏暗,他的眼睛明亮而清黑。 他還是他啊。 那樣干凈而純粹的眼神,瞳孔里只映著她一個人。 “是我啊,”宋冉沖他微笑,“阿瓚,我是冉冉?!?/br> 他伸手,三根手指輕輕觸了觸她的臉龐,他說:“你來了?” “我來接你了?!彼稳秸f著,身體貼緊他,“阿瓚,我們明天就回家了,好不好?” 李瓚低下頭去,蹭了蹭她的臉頰,將腦袋埋在她脖頸間:“好?;丶??!?/br> 第65章 chapter 65 八月的梁城, 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陽光鋪天蓋地, 亮燦燦的晃人眼。 宋冉將車停在干部家屬院筒子樓前的空地上, 一下車,熱浪撲面而來,她出了層薄汗,從后備箱里拎出幾大包購物袋,上了二樓。 開門進去,家里安安靜靜的,陽臺上窗簾拉了一半??蛷d里一半明媚, 一半陰涼。 宋冉換了拖鞋,輕手輕腳進去,主臥的房門掩闔著。過去三個小時了,里邊仍沒有動靜。 她將果蔬魚rou放進冰箱, 油鹽醬醋放進廚房。過期的打包收走, 扔去樓下垃圾桶。 再回來時, 軍醫從臥室里出來。宋冉迎上去,透過闔上的門縫瞥了一眼,李瓚躺在床上, 闔著眼睛。 軍醫對她做了個手勢,兩人去了客房。 宋冉輕輕關上客房的門, 回頭:“林醫生,他情況怎么樣?” “很不樂觀?!币恢必撠熇瞽懶睦韱栴}的軍醫嘆了口氣, 說, “我建議送他去精神病院?!?/br> 宋冉心頭一涼, 呆了一會兒,無措地拿遙控器開了空調,又握著遙控器站了會兒,才問:“這么嚴重嗎?” “很嚴重。我接觸過無數例患有ptsd的軍人,他是最嚴重的一類。將來,他要么會殺人,要么會自殺?!?/br> 他說完,又補充一句:“不過殺人的極少,大部分都是自殺了?!?/br> 空調的風呼呼吹著,宋冉裸露的手臂上汗毛豎起:“可……我把他從東國帶回來,他一路上都很乖,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br> 軍醫問:“是嗎?” 宋冉不做聲。 這一路回來,她始終守在他身邊。在機場,得到東國政府特許,不過安檢?;貋淼娘w機上,頭等艙里也沒有其他客人。 “那是因為你能安撫他,也因為他沒有碰上刺激源??梢坏┡錾洗碳ぴ?,他眼前的世界會立刻變成戰場。樓房在他眼里是著火的廢墟,汽車是坦克,噪音是槍響,陌生人是敵軍,或許一把長傘都是步槍。他在那種情況下會做出什么反應?我想你應該猜得到,或許你還見過?!?/br> “這樣的士兵我見過太多。戰爭結束了,但他們也回不來了?!彼?,“因為戰爭從來就不僅僅是帶走了死者的生命,也吸走了幸存者的魂靈?!?/br> 宋冉動了動嘴皮:“送去精神病院……就能治好嗎?” 軍醫沉默半刻,只說:“送去精神病院,用藥物和管制來抑制他的精神,減少思維活躍度,他或許就不會做出偏激的行為?!?/br> 宋冉怔?。骸八灾尾缓??要把他關在精神病院里……一輩子?” 軍醫不正面回答:“我早年在美國學習的時候,見過很多戰場上回來的士兵。所有人都有或大或小的精神問題。只不過嚴重程度不同。而像李瓚這種程度的那些人,基本上不可能再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br> 宋冉扶著墻壁,沒說話。 “戰場上有個詞,叫幸存者。幸存者,像是很幸運的意思??梢姸嗔税咐?,我發現這個詞是個詛咒。犧牲了的都是英雄,一了百了,活下來卻很難。漸漸隨著時間淡去,無人問津。很多年前,我回美國探望過一位從納粹手下逃出的戰俘,他是二戰時期的老兵,受盡折磨,身心都是傷痕累累。他在精神病院里過了一生,臨終前記憶仍停留在二戰時期。死的那天是圣誕節,街上很熱鬧,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下了很漂亮的雪?!?/br> 宋冉聽他講完,許久,搖了下頭,說:“阿瓚不會孤苦伶仃地過一生,我會一直在他身邊?!?/br> 軍醫說:“宋冉,他現在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幻象。他的心始終沒法回家,還在東國的戰場上漂泊。有時在他心里,真實世界的你甚至都是他的幻象?!?/br> 宋冉眼圈紅了,抬起頭來,微笑說:“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br> 軍醫沒說話。 顯然,面前的女孩還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很多家屬起先都不愿把病人送進精神病院,可日復一日的照料和看不見光的未來,會一點點消磨掉人的耐心。 他說:“不論如何,我會定期過來看望,希望能幫到你?!?/br> “謝謝?!彼稳秸f,“麻煩你了,林醫生?!?/br> 軍醫走了。 宋冉關上門,在門廊里靜靜站了一會兒,回頭見半掩的窗簾在客廳留下一片陰暗。她走上前去將窗簾拉開,讓陽光鋪滿客廳。 她輕手輕腳走回臥室。 李瓚還沒有醒來。 窗簾拉著,光線昏暗,他在睡夢中蹙著眉,神色有些辛苦。兩手握拳放在腹部,緊緊揪著空調被。 宋冉拿起空調遙控器,調低了一度?!暗巍币宦曧?,李瓚瞬間睜眼,面目戒備,正要跳起床,轉眼看見宋冉,又怔了怔。 他微揚的頭顱緩緩落回枕頭里,胸膛的起伏緩了下去。 他靜靜看她,半晌了,啞聲說:“好像做噩夢了?!?/br> 宋冉就沖他微微笑了。 她多希望過去的大半年,他只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已。 “我想跟你一起睡,又怕太熱,就調低了溫度?!彼郎洗?,掀開薄被摟住他。 他問:“我爸爸呢?” “回江城了。說下周再來看你?!?/br> “哦?!?/br> 剛醒的瞬間,他嘴唇上驚出一層薄汗。 宋冉撫了撫他汗濕的嘴唇:“阿瓚,你夢見什么了?” 他靜了許久,說:“死了很多人?!?/br> 很多陌生的人,還有本杰明,還有…… “還有你?!?/br> “可我沒有死啊,你看,我脖子上的傷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深?!彼兆∷氖?,撫上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在抗拒,但她用力把他的手摁在她脖子上。 他呼吸急促,心跳劇烈,手指觸著她那道傷疤,指尖感受到了她脖子上血脈搏動的力度。 “傷已經好了,阿瓚,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疼了?!?/br> 李瓚盯著那道疤看了許久,目光緩緩上移,手指也跟著移上去,觸在她臉上,輕輕捏了一下。 宋冉驟然明白,說:“現在不是做夢,我是真的?!?/br> 她伸手關了空調,風聲停息,房間安靜下去。 炎熱的夏日午后,室內升騰起一絲回熱。 她翻了個身,伏趴在他身側,低頭凝視著他。她手心炙熱撫摸他的脖子,要讓他清楚地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 她抓住他的手捂在胸口。她的心臟仍鮮活地跳動著,輕輕沖擊著他的掌心。 宋冉低下頭去,吻住他的嘴唇。 他睫毛顫了一下,有些生澀,但漸漸,她熟悉的氣息安撫了他。 那并不是一個深吻,很淺,只有唇瓣輕緩地含貼著,摩挲著。鼻尖輕輕蹭著,氣息交纏。 陽光從窗簾縫隙里灑出來,薄被內,溫度緩緩升高,唇邊漸漸泌細汗。她沒有停下,長久地輕吻著他,帶著滿心的依戀與疼惜。他應該能感受得到,她跳動的心,她溫熱的吻。 他感受到了,所以他的手摟住了她的腰;他的唇給了她回應。 …… 相擁而眠,睡到太陽落山才醒。 宋冉下床拉開窗簾,暖融的夕陽照進來,橙色一片。屋內吹著空調,涼暖交替。 李瓚睡醒了,揉著眼睛坐起身,身子晃了一下。 宋冉立刻回去他身邊,握住他手:“頭暈么?” “還好?!彼砬檎?,似還沒醒。 “先喝點兒水?!彼稳桨汛差^的涼水遞給他。 他慢慢喝完大半杯。 “我去給你做飯。今天買了很多好吃的菜,還有黃骨魚。賣菜的爺爺說是從江里撈的,野生的呢?!?/br> “好?!?/br> 宋冉去了廚房,套上圍裙,洗手做湯。 李瓚下了床,扶著墻壁慢慢走出臥室。 客廳里的空調才開,空氣炎熱。 他扶著門框,站在冷氣和炙烤的交界線上,看看四周。這似乎是他熟悉的家,陽臺上鋪滿夕陽,他的衣服全洗好了,晾在窗臺上,隨著微風擺動。 他聽到廚房里鍋碗瓢盆在響,看見宋冉在里頭忙碌,蒸米飯的香味飄了過來。 是家的味道。 這一幕,曾是他無數次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