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深夜的大街上,他突然整個人弓下了身去,像被壓彎了脊梁。他雙手用力捂著臉,狠狠捂著。終于再直起身來,抬著下巴喘著氣,垂眸看著她,睫毛濕了。 “我說對不起,不是因為那瓶藥。是因為……”他張了張口,眼圈全紅,“對不起,明知道危險,我卻還是來了;明知道你能猜出我騙你,我卻還是騙了;明知道可能會死,我卻還是要往前走。冉冉……” 這世上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明知道會帶給你痛苦,卻還是愛上你了,還想和你在一起。 他顫道:“是我自私,把可能發生的一切后果都丟給你一個人承擔……” “不是!”她猛地打斷,心上的刺痛無法扼制,“那天我說的不是真心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所以我不問,我配合,我只是……” 她嘴角深深地壓癟下去,捂住眼睛,想忍,可眼淚從手心流下來:“我害怕……如果真的出事,你會不會后悔?!視?!會后悔死!”她別過頭去,慌亂拿手抹淚,又克制道,“這個時候不該說這些。你不要被我影響情緒,你什么都不要想,等打完仗……” 可就在這時,全城突然拉響了刺耳而悲鳴的防空警報。信號彈的光芒閃過夜空。 開戰了。 李瓚一愣,臉色驟變。 宋冉瞬間平息,瞪大眼睛,顫聲:“阿瓚……” 李瓚突然將她緊緊攬進懷里,用力握住她的后腦勺,下頜死死貼緊她的臉,仿佛將要生離死別。 她眼淚直涌而出,慌忙抱緊他,可臂上的觸感尚未清晰,他已松開懷抱,抓緊她的肩膀,眼神掙扎而痛苦,迅速說:“保護好自己。別出前線,戰后我來找你。好嗎?” 她含著淚迅速點頭:“好?!?/br> 李瓚抿緊唇,摸摸她的臉,眼神撕裂而破碎,最終卻只能將她留在大街上,轉身沖向了黑夜。 第51章 chapter 51 警報長鳴, 宋冉身后傳來急促洶涌的腳步聲。 片刻前尚在參加婚禮的軍民從巷子里涌出。幾隊士兵已迅速列隊朝槍炮聲來的方向趕去,那個穿紅衣的新郎就在里頭;平民們包括女人們呼著喊著指揮后方;少年少女們把小孩子集中起來躲去防空洞。 而醫院門口, 李瓚和幾個從病床上下來的庫克兵駕著摩托飛馳而去。 摩托車尾燈消失的方向,炮彈劃過長空,宛如深夜流星。 宋冉背上包就朝大學方向跑,身后的遠方,炮彈起飛時發出嗚嗚類似悲戚的鳴叫, 落地爆炸,轟隆巨響。路兩旁的房子劇烈抖動, 篩落一層層墻皮泥土, 砸在她頭上。 離大學還有一條街,身后突然一輛汽車飛馳駛過,宋冉扶腰大喊:“何塞!我在這兒!何塞!” 汽車猛然剎車, 轉向掉頭, 宋冉跑去街對面, 不等車在她面前停穩,拉開副駕駛座跳上去。 何塞道:“我剛準備去大學里接你!” “知道, 所以我朝那里跑?!彼杆俅魃项^盔穿上防彈衣。 迎著戰場而去, 前方的夜空已被戰火點燃。地平線上, 炮火、煙霧炸起升騰的蘑菇云;夜空中,交錯的炮彈像流星雨織成了銀色的網。 說話只能靠吼: “怎么突然就爆發了?!” “叛軍大規模偷襲!” “形勢很嚴峻?” “沒事!政府軍率先得到情報, 早就有所準備!” 宋冉問:“那庫克兵呢?” “他們只打恐怖分子!”何塞喊道, “如果這一戰, 恐怖分子不出動, 他們暫時不會行動!” “如果出動呢?” “就你死我活!” 宋冉咬緊牙齒,手腳輕顫。 車窗外,一路過去仿佛展開一張浮世畫卷——十五六歲的少年們背著老人拖著兒童疏散避難往防空洞里鉆,女人們從家中搬出手工制作的簡易擔架準備著隨時去前線抬傷員,四五十歲的男人們持著槍在大街上奔跑搜尋落單的流浪者。 而十八九歲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男人,全在戰場上。 靠近戰場,車輪下的土地開始震顫,碎石子在破爛的水泥路上跳動。宋冉塞上耳塞保護耳朵。何塞停下車,宋冉麻利地跳下,同他一起跑向政府軍火線的后方。 后方看似一片混亂,人來人往,所有人表情嚴肅行色匆匆,但一切都又井然有序。通信兵來來往往遞交消息,臨時指揮部里將領們根據戰爭形勢緊鑼密鼓制定策略,軍人們有的集結成排等待上前線,有的已扛好槍朝前線跑,而遠處戰壕里的士兵正在迎敵。狙擊手、炮兵、裝甲兵、坦克兵、各個兵種的士兵們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如擰緊的螺絲死死駐守著。 宋冉在后方拍攝完一圈,何塞打手勢問她:“要不要去壕溝里看看?” 她用力點頭。 兩人沿著溝巷朝前方靠近,槍炮陣陣,炸得碎石泥塊噼里啪啦往頭盔上砸。好不容易潛進靠近后方的一處壕溝里。地下挖了一米多深一米寬的溝,地上堆著半米多高的沙袋,扛著槍支彈藥的士兵潛伏在里頭迅速穿梭。 靠近前線,炮火聲震耳欲聾,互相喊話也困難了。宋冉跟著何塞的手勢,沿著蜿蜒的戰壕一路向前摸索。壕溝里,被炸到手腳的、中了槍的士兵被醫療兵擔架抬走,更多負著小傷、流著血的士兵仍在堅持戰斗。 宋冉看見一個額頭不斷流血的狙擊手正靠在土墻上接受簡單包扎,她多看了他一眼,那狙擊手瞧見她,沖她一笑,擠了擠眼。 宋冉也笑了,說:“你真勇敢?!?/br> 狙擊手道:“你更勇敢,我親愛的姑娘?!?/br> 宋冉和何塞找到一處拐角位置斜向定點拍攝,用鏡頭記錄著這條橫跨阿勒城的綿長戰線中的一角縮影。 步槍,手榴彈,機關槍…… 迫擊炮,霹靂炮,榴彈炮,加農炮,火箭筒…… 紛飛的炮火將黑夜點燃。天空撕裂,大地震顫。 塞了耳塞也沒用,宋冉腦子震蕩,像搖晃著半桶水。飛濺的砂石泥土模糊著視線,敲打著她的護目鏡。頭盔和防彈衣上早已覆滿煙灰塵土。 她趴在壕溝里,抱著機器,專心調整參數,拍攝最好的角度。 可就在這時,前方畫面中一顆手雷扔進壕溝,正好落在一隊要替補上前的士兵中間,所有人還不來反應,旁邊一個士兵抱住一個沙袋撲向手雷。 “砰”地一聲悶炸,他腹部的沙袋炸開了花,而那士兵的軀體猛地一彈,趴在地上不動了。 醫療兵立刻過去將他翻過身,宋冉從鏡頭里看清,正是剛才包扎額頭的狙擊手。他沒有外傷,但臉色慘白,怕是傷到哪處內臟了。 宋冉跑過去,問:“你還好嗎?” 他正被醫療兵抬上擔架,表情原本痛苦,見到她竟竭力笑了下:“如果我好了,你能跟我約會嗎?” 一旁緊張擔憂的戰友們全噗嗤笑起來。 宋冉也哭笑不得,說:“可我已經有男朋友了?!?/br> “噢……”他揪起眉毛,憂傷地說,“親愛的,這個消息可比剛才的炸彈更令我傷痛。簡直要了我命呢?!?/br> 宋冉難過他的傷情,又實在忍不住笑。 他朝她揮揮手,被醫療兵抬走了。 一直戰到凌晨,轟炸聲漸小。戰士們開始在己方坦克和子彈的掩護下越過壕溝,將火線向前推進。 宋冉沒再跟上。她留在后方拍攝記錄,看著他們一寸寸推進,占領這座城市中更多的廢墟和樓宇,一點點開辟陣地。 都說軍人是鋼鐵的戰士,可他們哪里是鋼鐵。子彈也會穿透他們的胸膛,烈火也會燒毀他們的面龐。 一具具年輕的血rou之軀,迎著槍林彈雨勇往直上。所謂收復國土,不過是靠著他們一步步朝前,用身體推進著,用腳步丈量著,死守著足下的土地。 槍聲中,宋冉聽到了前方的吼聲和喊聲;聽到壕溝里負著傷正在喘息的一個士兵念誦著長長的東國語言;漸漸,聽到剛包扎完準備重上戰場的士兵也念誦起那段語言。 他們堅定,決絕。 這段話宋冉聽過,在大學的校園里,在街上的保衛戰游行里, 身旁,何塞也念了起來,卻是用英文在跟宋冉翻譯: “如果我們輸了,我們國家的歷史會被抹滅。我親愛的祖國啊,如果她滅亡,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切苦難都會被抹去。她的人民經受的一切痛苦折磨,都會被忘卻,被全世界遺忘。 絕不能后退啊。就算是死,我的靈魂也要爬起來抗爭。哪怕是死,也要告訴后來的人,我們曾與這個世界對抗過。我曾為了她與敵人對抗!” 宋冉眼眶發熱,面前的戰場竟有些模糊了,像泡在水光里。 她說:“何塞,我希望你們贏。一定贏?!?/br> 然而,這場戰爭遠遠沒有贏得那么順利。 天亮,天又黑。 太陽再升,又再落。 到了第三天晚上,政府軍雖竭力將火線朝前推了七八公里,但反軍仍負隅頑抗,撕扯著剩下的阿勒北城區。 政府軍也死咬不放。 前方戰事已是慘烈至極,他們拼上最后一絲力量,誓死一戰到底。士兵們滿身血泥,雙眼血紅,靠著必死的信念撐著熬著。 宋冉白天勉強睡了三四個小時,再次來到后方時,發現由于部分傷員下場,很多年輕的學生和步入中年的人都頂替了上來,甚至還有女人。 擁擠的小巷子里,一個士兵正跟臨時組建的“新兵”們講解著各種知識和注意事項。宋冉看到一個二十出頭的短發女孩站在中間,嚴肅認真地聆聽并思考著。 隊伍解散時,宋冉撞上她的目光,問:“害怕嗎?” 那漂亮的姑娘聳了聳肩:“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時刻嗎?但我選擇大步跨過去?!?/br> 宋冉笑起來,指了指她手里的槍:“會用吧?!?/br> “這你不用cao心?!惫媚锼市Φ?,“現在的東國,連小孩子都會用槍。人人都是專家,知道各種槍的用法。光是聽聲音就能分辨種類和距離?!?/br> 怕宋冉不信,她扭頭看看四周,正好看見一個機靈的小孩抱著從戰場收復區撿到的槍支跑過,喚了聲:“嗨,小鬼!” 小男孩停下,烏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們,不太樂意:“干什么?我還有事呢?!?/br> 正好前方發射了一顆炮彈,“轟”地一聲。 姑娘問:“告訴這位jiejie,剛才那是什么?” 小男孩嘆口氣,翻著白眼,說:“m777榴彈炮,隔著五六公里吧?!闭f完揪起眉毛,“我可以走了嗎?” “去吧?!币娝苓h,短發姑娘喊了聲,“別被子彈打到!” 小男孩回頭,吐槽:“cao心你自己吧!” 宋冉:“……” “好了。我也得走了?!倍贪l姑娘背著槍離開。 宋冉:“祝你好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