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軍醫嘆了口氣:“我上次給他做的手術其實很成功,就像我剛才說的,恢復期會存在耳鳴現象……可從他描述的狀況看,他感受到的嚴重程度已經超過了我從醫學上看到的實際程度?!?/br> 陳鋒聽言,只覺頭皮發炸,他用力揉了揉額頭,問:“意思是,您也沒有辦法嗎?” 杰克遜說:“我在想,李少尉他……是不是心理上存在一些問題,阻礙了他潛意識上的恢復;或者說,加強了他感受到的癥狀?!?/br> 陳鋒說:“他是一個拆彈兵,卻被炸彈炸傷,肯定會有心理陰影?,F在,他只要一碰到拆彈的事,或者說只要一想,腦袋和耳朵就會很痛苦?!?/br> 軍醫道:“我見過的很多拆彈兵都有他這種情況。近距離被炸彈所傷,會留下嚴重的恐懼心理。不過,他這種程度,我懷疑可能有別的原因你們不知道?!徽撊绾?,我建議你們多嘗試一些其他的治療方法和途徑?!?/br> “好的。我會注意,謝謝您了?!?/br> 陳鋒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走去病房,剛要推門,聽見里頭猛地一聲響,像是誰一腳狠狠踢了墻。 這對陳鋒來說,是很陌生的。 他停在門外,透過玻璃朝里頭看。 李瓚仰著頭站在窗邊,下頜緊咬,胸膛劇烈起伏著,拳頭也狠狠握緊。幾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氣,走動幾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里的苦根本無法紓解,他深深彎下腰去,手撐住膝蓋,像要嘔吐的樣子,大口呼吸著。 下一秒,兩三滴晶亮的淚水砸在地板上。 陳鋒一怔,可李瓚已迅速站起身,雙手抱住后腦勺在窗邊凌亂踱步。 他轉來走去,幾乎是無可奈何了,雙手用力撐住窗臺,低下頭繼續控制情緒。忽然,他沒忍住咳嗽一聲,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著口劇烈咳嗽起來。 陳鋒立刻推門進去,從包里翻出藥給他。 李瓚咳得滿臉血紅,強忍著喝了幾口糖漿,又吞下幾片藥,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從陳鋒進來那刻起,他表情就平靜平淡了許多,人卻是累得沒什么力氣了,倒在床上闔上了眼睛。 陳鋒原想安慰他幾句,但他知道,李瓚不會聽。 他其實想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李瓚這樣專業的拆彈兵,怎么會在那種情況下被近距離的人rou炸彈傷到。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李瓚,他的睡顏安靜無聲,助聽器取掉了。 陳鋒微嘆一口氣,閉了嘴。 …… 那天宋冉洗完頭,沖完頭發上的泡沫,一梳子下去,一大團亂發掉在地板上。再一梳子下去,又是一團。 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段時間她脫發嚴重。 中午,她去理發店剪頭發。 理發師再三確認:“確定要剪短發?” “嗯。再不剪,頭發要掉光了?!?/br> “剪到耳朵根?” “嗯?!?/br> 理發師比劃幾下,說:“耳朵根太短了。不適合你,稍微長一點兒吧。到脖子中間?” “也行?!?/br> 剪完頭發去上班,立刻引來圍觀。 “冉冉剪短發了?真有勇氣?!毙〈河幸活^及腰的秀發,愛惜得不得了,哪怕工作再忙都不舍得剪。 “好看嗎?”宋冉摸了摸頭發。 “好看呀?!毙∏镎f,“短發超有氣質……不過,別人剪短發成熟,你看著更小了?!?/br> 宋冉自己不太適應,工作時好幾次不經意抓抓發尾,以為還是長發。摸一摸才知道真剪掉了。 她回來上班兩個多月了,但工作狀態一直不太好。 她越來越常失眠,起初以為身體沒恢復,可幾個月過去,失眠并沒有好轉。這讓她白日里有些體力不支。平日做國內新聞還能勉強應付,可只要一碰上東國的戰況新聞,她便相當難受。但如今她成了這塊領域的招牌,任何與東國相關的新聞和節目都繞不開她。 今天一上班,就碰上一條政府軍收復哈頗城東北郊的新聞。 宋冉看到視頻里熟悉的哈頗城郊畫面,九月二十六號那天的情景又像洪水一般撲到她面前。 她低下頭去,揉了揉眼睛。這時,劉宇飛掛了個內線電話過來,說新聞部部長找她。 宋冉洗了把臉上樓。 部長一見到她便笑:“宋記者剪頭發了?” 宋冉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嗯。洗頭方便?!?/br> “挺好。叫你來是要跟你說一下,今年的荷蘭國際新聞獎,還有普利策獎,選送你的兩張照片去參賽,一張carry,另一張呢還沒起名。等你來起?!?/br> 他將電腦屏幕轉過來,正是小孩們等待糖果的那張。 宋冉一眼就看見了極端分子的臉和他衣服里冒出的青煙。 她耳邊響起小孩糯糯的聲音: “madam, do you have dy?” 如果那天她沒帶糖果過去,如果她之前的所有記者都沒帶糖果過去,那個自殺襲擊者的糖果會輕易吸引那群小孩子嗎?還是說,結果也一樣? “想好了嗎?”部長笑問。 宋冉回神,條件反射道:“dy.” “dy?”部長贊嘆,“這個名字好。太符合了。對了,dy和carry,你覺得哪張照片更有爭獎的可能?” 宋冉沒說話。 “我覺得是糖果。不論構圖,色調,人物,隱含的故事事件,和恰到好處的時機……太妙了?!辈块L說完,看向她,“宋記者,好好干啊,臺里要將你當做大新聞記者,重點培養?!?/br> 宋冉一愣。 大新聞記者的意思是,給予最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可自行選擇想要采訪和暴露的社會熱點事件,也會對她的言論和記錄給予最大的認可和權威支持。 “謝謝部長?!彼粫r腦子短路,說不出別的話,“謝謝?!?/br> “都是你應得的。但是做記者不容易,你得繼續努力,繼續保持對真相的追求和探索,繼續保持一顆嚴謹、真誠的心?!?/br> “我會的?!彼?。 宋冉走出辦公室,原地站了會兒,思緒有些空白。 她看見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看著看著,她感到莫名的羞愧,自慚,不敢面對,扭頭迅速走去電梯間。 “叮!”電梯門開。 邁腳的一瞬,宋冉和里頭的沈蓓同時一愣,又同時換上了禮貌微笑。 幾個月沒打照面,沈蓓變了很多。去了娛樂部的她比在新聞部上班的時候打扮得更時尚精致了。 宋冉走進去,電梯門闔上。兩人并排站著。 “好久不見啊?!鄙蜉碚f。 “好久不見?!?/br> “新發型很不錯?!?/br> “謝謝?!?/br> 空間內陷入沉默,雪白的燈光照在兩人身上。 一秒,又一秒, 那絲彼此都能清晰感覺到的尷尬終于被打破——樓層到了。 兩人立刻同時微笑, 沈蓓:“有空上來玩啊?!?/br> 宋冉:“好。再見了?!?/br> 宋冉出了電梯,飛速走進辦公區,剛坐下就翻資料,終于翻到警備部的電話,正是她幾月前聯系陳鋒采訪時留下的。 她一口氣摁下那串號碼撥了出去。 接電話的人卻不是陳鋒。 至于陳鋒和李瓚的所在,得到的答案是,軍事機密,不予回答。 宋冉放下電話,望著窗外蕭條灰暗的冬天,發了很久的呆。 她其實查過哈頗爆炸事件,卻查不到李瓚的信息。 羅戰她也聯系不到了——維和駐地已經換了一撥部隊,對先前部隊的事件一概不答。 三個月了。 她從未想過,在這個時代,竟會如此容易就和一個人徹底失去聯系。 那天下班后,宋冉還不死心地跑去落雨山。 冬天的山上清冷蕭條,全是落葉。警備部外軍人在站崗,她上前去打聽李瓚。得到的回應是沉默。 她執拗勁兒犯了,蹲在門口等了很久,幻想能剛好碰上李瓚進出經過。 自然是無果。 十二月一過,轉眼到了新的一年。 梁城再度大降溫,江面上刮來的寒風能把冰冷的濕氣吹進骨頭縫兒里。 在濕冷的南方,空調起不了半點作用。 宋冉在家伏案工作時得開上電烤火爐,可即使如此,鍵盤上敲打的手指也凍得骨頭都僵了。 《東國浮世記》的寫作很不順利,打開文稿,她硬是寫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這段時間,她狀態越來越差。白天工作還能強撐。夜里一個人的時候,她往往不自覺在窗邊枯坐數個小時,哪怕是躺在床上也睡不著。 一到夜深人靜,她便覺自己是這黑夜中的一片孤島。 而另一片島嶼上的李瓚就像消失了一樣。他的梳子,他的蘋果,他的紅繩,他在月光下的一支舞……一切都像那天沙漠上的白色橄欖樹林,消失得無影無蹤。 同他一起消失的是東國的一切悲歡苦痛,是九月二十六日那天發生的一切。 那段慘烈的過往,還來不及疏通消解,就被死死密封起來,她無法和任何人提及。因為,他們沒有經歷,沒有見證,他們并不懂——一次戰爭而已,有什么走不出來的呢。 人類的悲歡是并不相通的。所以,只有她被鎖在一座孤島上,看著來往的游輪里人們載歌載舞,夜夜笙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