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陽照在她臉皮上,針扎一樣。她用力搓搓臉頰,抬頭看見前方一片灰敗中出現一道藍綠色的迷彩。 幾個巡邏的中國維和兵站在陰涼處喝水聊天,稍事休息。 宋冉一眼就從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瓚的身影。 他很放松地斜站著,顯得腿愈發長了。手里拿著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另一手把玩著瓶蓋,輕輕拋起又接住。他注視著他的同伴,聽他們講話,聽到有趣處,他笑起來,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 笑到半路,他無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見了宋冉。他稍稍一歪頭看清楚了她,許是心情不錯,他笑著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著小瓶蓋朝她揮了揮手。 那么烈的陽光,那么壓抑而沉悶的一座城,他的笑像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一抹色彩。 宋冉毫無防備,一顆心像被什么溫熱而有力量的東西撞上了,撞得嚴嚴實實,逃也逃不掉。 可她想逃,想裝作沒看見,想轉身就走,可他們一群人都發現她了,紛紛招手:“宋記者!” 宋冉只好微笑走過去。 “宋記者,這么巧?”李瓚笑問。 宋冉也笑,目光掃一遍所有人:“出來逛街?!?/br> “逛街背這么重的包?”李瓚指了下她背后。 她抬頭迎視他,抿唇:“怕萬一需要嘛?!銈冊趺丛谶@兒?” “巡邏到這兒了。休息會兒?!笔勘终f,“宋記者,怎么這幾天都沒看見你啊,跑哪兒去了?” “有別的采訪任務,……還有好多稿子要寫?!?/br> “是嗎?幾天不見,都想你了?!苯珠_玩笑。 宋冉被逗樂,撲哧笑:“胡說!” “真的?!蹦贻p的士兵們都起了哄,“有空的話多來找我們玩兒啊?!?/br> 李瓚在一旁慢慢喝著水,沒講話。 聊了沒幾句,士兵集合攏來,要繼續巡邏了。 大家紛紛跟宋冉告別,李瓚落在最后邊,經過她身邊事,招呼了句: “走了?!?/br> 他遞給她一瓶沒開封的水,宋冉條件反射地接住,沒來得及說謝謝,他已擦身走過,又回頭交代一句:“別往不熟悉的地方跑?!?/br> 宋冉捧著水,“哦”了一聲。 她的確渴了,擰開瓶蓋,灌了大半瓶下肚。 回頭看,李瓚還沒走遠。 他拎著一只礦泉水瓶往寺廟方向走,一個討飯的小孩兒迎面走過,仰著腦袋和他說了句什么。小家伙還不到他大腿高。 李瓚停下,彎下腰問他要什么。 小孩兒光著腳,頭發一團雞窩,衣著襤褸,伸著臟兮兮的小手,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瓶。 李瓚把水給了他,就走了。 走開幾步他回頭看,小孩兒站在原地費勁地擰瓶蓋。 他又走回去,給他把瓶蓋擰開。 小孩兒兩只小手捧著水瓶,仰著頭咕嚕咕嚕喝水。 宋冉從相機里抬起頭,只看到李瓚遠去的背影。 她心里靜悄悄的,轉身就走;突然一個男子從她面前橫沖而過,差點兒撞上。 她嚇一大跳,那男子卻沒道歉,反而回頭狠厲地瞪她一眼,火速登上了路旁??康拿姘?。 宋冉被那眼神嚇到,直覺不對。 但車已朝寺廟那邊開去。寺廟門口有很高的石階梯,還有加羅城的東國巡邏兵??伞^了寺廟再往那頭去,是大巴扎集市,全是人。 宋冉怕自己太敏感了,但如果…… 她看著那輛車遠去,情急之下,當街大喊:“李警官!車!” 第15章 chapter 15 李瓚回頭,只見街上車來車往,幾輛車迎面而來,車速正常,并無異樣。 “那輛車!”宋冉又喊了一聲,奮力跑來。 李瓚迅速掃視所有車內的駕駛員,一輛接一輛,他飛速辨認。 仿佛是出于天生敏銳的嗅覺,他目光從小轎車駕駛座上掃過時,察覺出了異樣。 車內的黑衣男子與他對上目光,電光火石間,兩人都有所警覺。 李瓚抬手示意他停車,另一手摸到腰間。黑衣男子一剎間踩動油門,而李瓚轉瞬間拔槍、瞄準、扣動扳機?!芭椤?,小轎車右前輪胎被打爆! 車子猛地傾斜轉向,撞向李瓚所站的路邊。黑衣男松油門,控制方向,再踩油門欲逃上大道。車輛轉離那一霎,李瓚兩三步沖上去,縱身一躍跳上車前蓋,“砰”地一聲開槍,擋風玻璃炸開半截,李瓚滾進駕駛室?;仡^一看,后座上裝著炸彈。 襲擊者拔槍瞄向李瓚,李瓚擋掐住他手腕要卸他槍。但對方也不是吃素的,力量驚人,兩人扭打較量成一團。 “砰!” 剩下半截擋風玻璃爆裂開,碎玻璃飛濺,劃傷兩人的臉。 血腥味激起男人的斗志,彼此都紅了眼,手上更加較勁,油門一踩到底,在街上橫沖直撞。 廟宇門口的東國兵沖上來阻攔,李瓚吼了聲:“炸彈!” 士兵不敢朝車上開槍,只能打輪胎。 汽車瘋狂顛簸,毫不減速,一路沖進大巴扎。 商人、小販、顧客尖叫著四下逃竄;布匹、香料、烤餅砸滿車身。 襲擊者的目標正是周末擁擠的集市,一沖進人群中央就猛踩剎車,慣性將扭打的兩人甩撞在轎車控制臺上。 襲擊者撲打著去抓摁炸彈按鈕;李瓚扳住他執槍的手,一拳重捶在他臉上,黑衣男往后一仰,手中的遙控器飛上控制臺,干脆雙手抓槍去打炸彈。李瓚死死扼住他手往上一扭,“砰!”,子彈打破車頂。李瓚扼制著他的手,一腳踹到控制臺上,遙控器從破碎的擋風玻璃里飛出去。他又一腳猛踹襲擊者膝蓋,后者慘叫一聲。李瓚趁機踩向油門,汽車重新加速,在大巴扎里繼續沖撞向前。 宋冉趕到集市天棚里頭,只看見汽車軋出一攤混亂破碎的路,沖出了大巴扎。而人們瑟縮地擠在那條“道路”兩旁,驚魂未定。 宋冉踩著一地的貨架木頭香料布匹,狂奔出去。 她聽見一連串的槍聲,一聲聲穿透她的心。 這條路太長了,盡頭的集市出口白光一片,那是室外燦爛的陽光。她竭力跑出去,卻在沖進烈日下的那一瞬,聽見遠方轟然的爆炸聲。 她面前的這條街安然無恙,人們驚恐地望著天空。 車已經開出幾條街了,看不見爆炸地。 宋冉的心猛地往下墜,拼了命朝那方向跑。 她跑了不知多遠,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那是一處小商店街,趕來的政府軍已拉起警戒線。宋冉想進去看,但不被允許。而四處涌來的各國記者們提醒著她:要開始工作了。 她用力閉了閉眼,讓自己先穩定住情緒。 她和其他記者一樣出示了記者證,但只能在外圈報道。里邊景象太過血腥。除了本國的幾個記者,其他人不得靠近。 宋冉在一堆外國記者中占到一個無視線阻擋的位置,迅速支好各類器械,同國內進行衛星連線。 信號連接的過程中,她掃視周邊的環境。 街道被炸得稀巴爛,燃燒的垃圾和衣物滿地飛滾。那輛車已炸成燃火的廢墟,離炸彈最近的兩家商鋪被炸成黑窟窿,門板上墻壁上火苗飛舞,士兵拿著滅火器在滅火。 街心中央,幾具尸體橫七豎八躺著,有的肢體已分解開,血腥味滿街飄蕩。軍人和醫生在人堆里尋找著還有救的人。死去的成了被棄者,沒空去管。 宋冉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憤怒,惡心,悲痛,無助……胸腔內各種情緒翻涌。她雙眼通紅,幾欲作嘔。 可耳機里傳來前方訊號:“宋冉?聽得到嗎?宋冉?” 她迅速回頭,咬著牙瞬間調整好狀態,對著鏡頭連線完畢,開始清晰陳訴: “當地時間九月十日上午十點三十二分,東國中南部加羅城發生一起自殺性爆炸襲擊,確切傷亡數字需等官方公布。目前還無法推斷自殺者來自哪方勢力……” 她身邊一排外國記者,紛紛在跟自家電臺通訊。大家互不干擾。 宋冉口播完成,又傳送完現場影像后,耳機里傳來信號切斷的聲音。 她準備收拾器材,卻正好看見清理尸體的士兵抱起一個小孩子放去路邊擺好。那孩子小小一只在士兵懷里,仰著頭,小手小腳垂吊著,像只破布娃娃。 士兵將他擺在路邊,摸摸他的頭,轉身去抱別的尸體。 宋冉吸一口氣,扶著三腳架撐住自己,深深彎下腰。 她勉強支撐著站直起來,這時,幾個熟悉的中國兵出現,在幫忙搬運尸體。那股深深的恐懼再度涌上心頭。 宋冉突然朝警戒線內沖去,立刻被東國兵攔住。她眼看著士兵們仍在給那輛燃燒的車滅火,急得不行,正巧有個中國兵走過,她一把抓住他,問:“李警官呢?他在不在車里?!” “誰?” “李少尉。李瓚!” “送去醫院了?!?/br> 宋冉腦子一懵,轉身就跑。 三十八度的高溫,一公里的路。她背著重重的器材包一路跑到盡頭,沖進醫院。 四周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傷者,血rou模糊的,皮開rou綻的,斷腿斷腳的。 孩子的嚎哭聲,大人的慘叫聲不絕于耳。醫生護士人手不夠,四處扯著繃帶喊叫著找幫手。 宋冉臉上已全是淚和汗,她滿醫院地找,找一個中國人,哪怕隨便一個中國人。 目光所及之處,那些受難者的傷口仿佛在她身上對應的部位撕裂著。她快疼死了。 她路過一個蓋著白布的人,顫抖著掀開去看,又嚇得迅速闔上。 “對不起!” 到處都是哭聲,她也跟著哭,一邊哭,一邊撥開重重人影去尋覓。 終于,在走廊盡頭出現了熟悉的迷彩服和軍靴,還有那衣服上鮮紅的國家標志。 那士兵躺在移動病床上,整個人在抽搐,兩個醫生摁著他的胸口給他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