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陳繼文不由出聲寬慰道:“除了太子,連圣上也是舍不得您的,圣上都說只要是和您商量過的事情,他都放心呢?!?/br> “你瞧瞧我這樣子,還有什么好商量的,不過圣上仁慈,寬慰我這老骨頭幾句話而已,陳公實在笑話了?!睆埼沫徛哉f了幾句話,便很疲憊不堪似的,整個人如一枚搖搖欲墜的秋葉,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到下來。 張漪見此情狀,趕緊和陳繼文使了個眼色,陳繼文心領神會,輕聲道:“張公實在不必多加勞心,只要安心休養即可,我改日再來看您?!?/br> 張文瓘只虛弱地點點頭:“照顧好太子,切莫像孝敬皇帝一般,被人鉆了太醫署里的空子?!?/br> 陳繼文頷首道:“張公放心?!?/br> 等張文瓘沉沉睡去,張漪才退出房門,對陳繼文道:“陳博士請留步,我有一事要向博士請教?!?/br> 陳繼文道:“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說?!?/br> “其實倒也不是什么要緊事,只是要勞博士費費心了?!睆堜暨@才把今日張管家回報來的西市所見的場景一一道出,又將那了不得的神醫的形容樣貌描述出來, 最后才問道:“不知那位起死回生的神醫,到底太醫署的哪一位圣手?” 第108章 愧疚 陳繼文聽他道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中大抵已經有了個分曉, 卻只捻動胡須, 半響不語。 張漪急道:“博士若有難言之隱,不妨直說, 或者那位先生身懷不世之材,脾氣倨傲些,要我親自去請, 倒也不是什么難事?!?/br> 陳繼文搖首道:“不是這個原因。據老夫所知, 那名醫工雖然醫術拔群,但為人謙和有禮, 并不是輕狂的人?!?/br> 張漪奇了:“那博士究竟有什么為難之處?” 陳繼文目光一錯, 遙遙望向庭中謝了一春芳華的花樹, 仿佛千萬心事也跟著一起頹然落地,碾成泥土。 半響, 才沉聲道:“張公應該聽說過, 當初張起仁謀害孝敬皇帝一案, 就起自一名小小的生徒?!?/br> 張漪回想片刻,頷首道:“不錯,此案當時正是由家父審理,所以我也印象深刻?!?/br> 旋即反應過來,神色詫異:“莫非那位起死回生的圣手就是……” 陳繼文緩緩一點頭:“不錯,若照你所描述, 那人正是當年引出諸多糾紛的生徒吳議?!?/br> 張漪眉頭不由聚攏成峰:“家父頑疾不愈, 也多因牽念那樁舊案, 執念過深,而成心魔。他深以為對不起孝敬皇帝,更看錯了張起仁,然而最恨的還是自己當時失策用錯了周興,才讓事態脫出他的掌握,以至于錯失了最后一次扳倒天后的機會,遺憾至今?!?/br> 陳繼文抽回悵然的目光,聲音依舊平穩似一潭深池:“正是這個緣由,所謂喜傷心、怒傷肝、思傷脾、恐傷腎,老張公如今病勢纏綿,更經不得情緒的刺激。我只怕吳議來替他看病,反而招惹出他老先生的傷心事?!?/br> 聞言,張漪倒也深以為然:“沒想到家父與他之間早已有了淵源,如此說來,反倒是不請他為妙?!?/br> 二人正駐足談論,突然聽得背后傳來一個蒼老孱弱的聲音。 “你們無需擔心這么多,老夫還沒有懦弱到那個地步?!?/br> 張漪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張管家攙著張文瓘緩緩自房中步出,忙上前扶住。 張文瓘病中消瘦不已,整個人像一塊空心的朽木,被抽干了所有的重量和力氣,唯有落在張漪手臂上的一張微微發燙的手掌依舊似有千斤之重,沉沉壓住兒子躁動不安的心。 “父親,您的意思是……” 張文瓘深深望了他一眼:“請吳議來?!?/br> 張漪不由掌心一震,而被一只鷹爪似的干枯而有勁的手掌摁住,很快鎮定下來:“兒子明白了?!?/br> 張文瓘這才轉向陳繼文,聲音輕而穩重:“就有勞陳博士了?!?/br> 陳繼文不由抬眸望著眼前這位老、病、弱而仍不肯死的太子舊臣,仿佛在他枯槁灰敗的身軀之下又重新看到了那顆勃然跳動的、充滿了力量與謀算的心。 次日,陳繼文便親自造訪太平觀,專程來請吳議。 對此,吳議倒頗有不解,他們這些醫工被派去臣子家中看病診脈本是分內之事,一般只消打發太監或者書童來傳令即可。如今陳繼文已經貴為太醫丞,執掌整個太醫署,如此芝麻大的小事,實在不必勞動他老人家親自到訪。 心中雖然惑起,面上卻仍是一派謙恭有禮的笑容:“不知博士要我去的,是哪一位大臣的家里?” 陳繼文目光緩緩沉下,帶了些許寬和的意思:“是張文瓘張公病重,想要請你過府診脈?!?/br> 吳議更驚訝了,張文瓘貴為元老大臣,東宮黨的軸心力量之一,一貫被太子李賢所倚重,所以他的病情素來都是陳繼文博士不沾旁人之手親自照料,如今怎么突發奇想,要他一個小小醫工去照料病情?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疑惑,陳繼文拍拍他的肩膀,頗有勸解之意:“張公素性秉直,不是徇私之人,此番要讓你去,并非有刁難之意,而是因為他的家里人在西市瞧見了你起死回生救人的本事,所以才想讓你也放手一試,或許能挽救回他的性命?!?/br> 聞言,吳議不由嘴角一陣抽動,當日之事不過是市井之民的誤會,這世上豈有真正能起死回生的神醫? 再說了,連您這個杏壇之首都束手無策的病,我就能治好么? 但也只能硬著頭皮接?。骸跋鹿僖欢ūM力而為?!?/br> “我知道你心中沒有偏頗,對任何病人都是盡力而為的?!标惱^文微微一笑,不乏贊賞之意,旋即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但大夫對病人,與病人對大夫,往往不是同樣一種公平的態度,懷著的也常常是不同的目的,你要弄明白,張公想要你醫治的到底是什么。唯有知道病人的目的,我們做大夫的才好開出治病的方子,你懂我的意思嗎?” 陳繼文的話輕若一縷不可捉摸的風,在吳議的心頭撩起一陣久久不能散去的漣漪。 心中揣著隱隱的不安與疑惑,吳議點點頭:“下官明白,多謝陳博士的提點?!?/br> 陳繼文這才點點頭,目中的笑意淡去:“知道了,就去吧,記住老夫說的話?!?/br> 陳博士前腳才離開太平觀,張家一輛馬車便停在了后院門外,打馬車上走下個白發長須、精神矍鑠的老者,一見吳議便欠身道:“還請神醫救救我家老爺性命?!?/br> 吳議忙不迭扶起他:“你家老爺可是張文瓘張公?” 那老人正是張府管家,特地親自來接吳議過府,一見便知是此人,不由大喜過望:“正是,想來陳公已經交代了您?!?/br> 吳議道:“陳博士前腳剛走,我真想過府,沒想到您先來了?!?/br> 兩人一面交談,一面已經登上了馬車,一陣揚塵飛起,太平觀便愈行愈遠,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 不多時,隨著車夫一聲洪亮有力的勒馬聲,馬車已然駛到張府門口。 張管家一面領著吳議來到張文瓘所居的廂房之前,一面細細交代了這些年來他的病情,無非就是為當年舊案所擾,所以一直積郁在心,而至于重病壓身,纏綿床榻,大有不可轉圜之勢。 “吳先生,只要您能治好家父的疾病,我們張家一定不會虧待您的?!睆埞芗胰缱プ∫桓让静菀话?,眼中閃動著希冀的光,“老爺也是憂思過重,否則也不應當……唉,總之有勞先生了?!?/br> “我一定竭盡全力?!眳亲h安慰道。 然而一進張文瓘所住的廂房,只一眼瞧去,吳議便知道這一回恐怕他也是回天乏術,要辜負這位老人的殷切期望了。 張漪侍奉病榻之前,見吳議趕來,連忙讓出位置:“請先生懸脈吧?!?/br> 張文瓘臥在病榻之中,一身枯朽之中唯有一雙眼睛如炬,定定地瞧著吳議,嘶啞的聲音自唇角溢出:“你們都出去,讓吳先生好好替我瞧瞧病?!?/br> 張漪忙道了一聲“是”,并張管家一起退出門外,將房門仔細掩好。 吳議這才拈起張文瓘的手臂,但覺其脈象如迎風回浪,遽然跳動,滑動在指腹之下,如一顆握不住的滑珠,心中當下已經有了分寸。 這是惡性腫瘤的脈象。 再觀之面色,蒼白之中添了一抹暗色的蠟黃,又查起腹部,但見其瘦弱的身軀之中唯有腹部微微隆起,按之如有揉面之感,叩之則有濁音鼓動,就已經有了分曉,這多半已經是肝癌晚期。 于是輕聲垂問:“敢問張公,您可曾有嘔血的癥狀?” 張文瓘以眨眼代替點頭:“的確曾有過,當時也是九死一生,所幸陳博士竭力救治,才挽回老夫這條性命?!?/br> 吳議更加確信自己的診斷,還不等他琢磨出一番委婉的言詞來告訴這位老人他已罹患絕癥的事實,張文瓘已經先開了口。 “早些年張起仁博士還在的時候,我就聽他提起過你的名字,又聽張管家說你起死回生的本事,如今一看,你的確不愧為他的弟子?!?/br> 聽他驟然提起張起仁的名字,吳議不由一怔,思及當日舊事,忖度著開口解釋:“下官雖曾蒙張起仁博士提拔之恩,但非其門下弟子,若說師承,應當屬于沈寒山博士門下?!?/br> 張文瓘不置可否地微微側首,眼中泛過一陣疲乏之意:“昔年之事,雖因你而起,但也算是冤屈了你,你是否在心中記恨老夫?” 吳議指節不由蜷曲成拳,悵然搖搖頭:“下官冤屈得洗,已經沒有什么好記恨的了?!?/br> 張文瓘這才勉強一笑,頗有欣慰之意:“當初老夫執掌大理寺,審案逾三百,而無一冤假錯案,唯有在當年那件案子上,曾懷了私心,幾乎冤枉了你,所以一直如鯁在喉。今天聽你說無所記恨,才算是卸下一件心事?!?/br> 說完,嗆著咳了兩聲,眼中的疲倦更盛。 吳議心下分明,當初的舊案分明是兩黨之爭,借題發揮,刀光劍影側身而過,自己竟然全然無知無覺,事后想來才冷汗涔涔。 至于怨恨,卻是的確沒有的,他不過是那場政治斗爭中的一枚小小棋子,要怨,也只能怨自己當初太天真、太好奇,才引出后面百般波瀾。 于是不由道:“張公大可不必計較昔年舊事,以后的日子還很長,您一定要振作精神,圣上還需要擰,大唐還需要您?!?/br> 聞言,張文瓘微微一怔,眼皮無力地合上,遮斷許多愁緒。 “老夫的身體,老夫自己心中最清楚,強弩之末,力不能漂鴻毛,還有什么用處呢?” 說罷,才又睜開眼睛,眼中重新燃起寒火:“好了,你也辛苦了,張管家替你準備好了飯,你就下去用飯吧?!?/br> 第109章 鴻門宴 天色漸昏,暮霞如一條洇了水的暗紅綢帶, 沉沉地糾纏在彤彤的落日上頭, 里頭一絲一絲抽出晦暗的光線,織成密密匝匝的一張網, 影影綽綽地懸浮在天際。 張漪在這樣灰燼般的斜陽中佇立片刻,便聽得張管家恭恭敬敬地來請:“老爺說身子懶怠,就不起來了, 讓您去陪客?!?/br> 張漪抽回含愁遠眺的視線, 目光落在張管家堆滿了皺紋的臉頰上:“吳先生對老爺的病情可有什么說辭?” 張管家苦笑著一搖頭:“吳先生所說與陳繼文博士所斷不出其二,他說老爺如今病入臟腑已深, 其命為司命所屬, 已非人力可以轉圜, 他也是束手無策了?!?/br> 張漪眼中的暮光更黯:“那老爺還有多長的陽壽?” 張管家神色無奈:“吳先生說,悉心保養, 也只能延壽數月而已?!?/br> “數月而已……”張漪面上大有痛色, “難道父親辛苦經營一生, 卻連太子登基的一天都看不見了嗎?” “老爺還有一言,請我叮囑于您?!睆埞芗疫@才屏退了左右,悄悄附上張漪的耳朵,如此這般說道一番。 張漪不由神色一震:“父親的意思是……” 張管家截然道:“能否穩固太子的地位,就在此一舉,您是老爺的至親骨rou, 老爺才放心讓您去做這件事情?!?/br> 張漪不由握手成拳, 仿佛將父親的最后一搏緊握在手心。 “我必不會辜負父親的期望?!?/br> 唐朝的宴飲極為講究, 從下而上分為三等,下為“韻宴”,菜鮮rou肥,羹藥柔滑;中為“詩宴”,翅羹多汁,玉盤上餐;上為“文宴”,金碧集聚,鹿以rou鮮[1]。 張家烜赫一時,貴為名門大家,自然事事不肯落于人后。普通的一餐飯也布置得豐富繁盛,黃耆羊rou、鵝鴨炙、魚鲙等時下流行的奢華菜色一道道布上來,皆以玉盤盛之,看著琳瑯滿目,幾乎可以趕得上一道招待貴客的所用的“詩宴”。 張漪親自陪客,替吳議斟上滿滿一杯酒:“今日有勞吳先生了?!?/br> 吳議少不得接過杯子,客套一句:“下官也沒有能幫上什么忙,還要在貴府蹭吃蹭喝,實在深感慚愧?!?/br> 張漪笑容款款:“先生此言差矣,先生此行雖然不能治好家父的性命,卻解開了他多年的心結。我雖然不通藥理,也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的道理,所以特地設宴,感謝先生不計前嫌之恩?!?/br> 對方態度如此懇切,吳議也不好再加推辭,只好與他舉杯對飲一口。 一杯美酒入喉,便已經察覺出些許異常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