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郡王爺這大半夜的,是要去做什么呀?”等李璟走遠了,幾個侍衛才敢聚攏過腦袋,悄悄議論剛才的少年郡王。 “應當是去視察城外民情了吧?”他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了。 “早聽說南安郡王少年俊杰,如今一看,果然氣度非凡?!币粋€腦袋稍微抬了起來,遙遙望著已不可見的李璟的背影,眼中不乏欽佩之意,“咱們渝州城來了這樣一個人物,一定能擊潰蕭家軍的?!?/br> “我看倒不怎么樣?!绷硪粋€腦袋搖了搖頭,“那為首的武將軍可是出了名的草莽將軍,怎么可能打勝仗嘛!” …… 侍衛們的絮絮低語倒是猜中了一半。 李璟的確是去城外一座民宅之中,但還沒敲門,便見里頭燈火幽明,如不定的鬼魂,心中已敲下一顆棋子。 里頭的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看來那位顧縣丞已經先他一步,造訪了這家與蕭家毛子常來往的人家。 他悄悄潛藏在一棵大樹后頭,等顧安離開了這戶人家,幽幽的燈火也驟然一黯,才轉身出來,重新敲開這戶關鍵的門。 那人家估摸著以為是顧安有事折返回來,開門開得也干脆利落,伸出一個又細又長的脖子:“顧縣丞,您還有什么事……” 話音未落,人就已經往里一縮,順勢便要把門重新關上。 李璟抽出腰間的佩劍,穩穩當當地卡在門縫之中,冷厲的刀鋒之上,卻是一道溫和的笑容:“您別怕,我不是什么毛子?!?/br> 那又細又長的脖子才蝸牛似的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仔細打量著月光下這個俊俏的少年,見他頗有翩翩佳公子之態,才放下心來,松開手下的勁,但狹長的眼睛里任然充滿了警惕。 “敢問閣下是……” “我是渝州司馬李璟。你就是秦二爺吧?”李璟信口胡謅了一個官名,才秦二神態猶豫,才補了一句,“我聽說你家常為蕭家軍繳納糧草,可有此事?” 秦二爺這才信了他的話,苦笑著點了點頭:“咱們這方圓百里的,誰還沒有被他剮過一層油水的?不過為了圖一個全家安生罷了,還望官爺體諒體諒咱們這些平頭百姓?!?/br> 李璟眉頭微蹙:“你放心,眼下長安三萬援軍已到渝州,想來不日就能攻下蕭家軍,還你們一個太平世道?!?/br> 秦二爺見他滿臉正氣,的確不是什么歹人,才開了門請他進來。 “這味道是……”李璟自幼學習醫術,雖然還沒達到沈寒山那樣的水準,但也嗅出空氣中不同尋常的腥氣。 這味道,是魚腹草。 秦二爺“嗨”了一聲:“這還是吳先生的叮囑,說是魚腹草可以治療熱毒瘡瘍,也難為他身在蕭家大寨中,還想著拙荊的病況呢?!?/br> 說罷,自己先嘆了口氣:“吳先生這樣好的人,怎么就被毛子抓了去呢!” 李璟心中一動,問他:“他原話是如何說的,你一字一句和我再說一次?!?/br> 秦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也按照李璟的吩咐,一字一句老老實實把吳議的話復述了一次。 “他讓我盡管去買些魚腹草,搗碎后細細地敷蓋在傷口上頭,很快就能藥到病除了?!?/br> 搗碎魚腹草? 李璟心中一動,笑意先攀上了臉頰:“你放心,吳先生說的有理,的確是應該用魚腹草細細地敷蓋傷口?!?/br> 說著,便起身和他告辭。 “你放心,吳先生這樣好的人,我一定會把他救出來的!” 第97章 突襲 李璟剛踏出秦家的大門, 便瞧見大樹底下立著一枚瘦長的人影。 逶迤于地的影子在夜風中拂動如波瀾起伏的池水, 而立足其中的人卻絲毫不為撼動。 顧安笑眼瞇瞇地望著李璟,擺明一副久候多時的架勢。 “沒想到郡王爺也和下官想到一處去了?!鳖櫚采钌钔搜蹮艋瘅龅那丶?,目光從李璟凝重的神色上一掃而過, “聽聞郡王爺也是習醫之人, 應該聽懂了吳先生的暗語?!?/br> “吳助教身在敵軍寨中, 一定是有所把握, 才會放出這樣的暗語?!崩瞽Z緩緩撫過身側的佩劍, 眼睫低垂,篩下朗朗月光。 顧安盯著他忽明忽暗的眼睛, 試探地問道:“我們是否要將此事上報討逆大將軍?” 李璟沉思片刻:“不可, 一旦武將軍得知此事, 一定會調兵遣將,固守城池, 三萬唐軍不動則已, 一動便會打草驚蛇。蕭毅只要知道自己的計策暴露, 一定會藏頭不出,和我們消耗下去?!?/br> 顧安也正是這個想法:“蜀道艱難,若敵守我攻, 是為下策?,F在唯一的辦法, 只有暗布伏兵, 等待蕭毅的偷襲?!?/br> 說罷, 才亮出今天真正的目的:“敢問郡王爺, 這三萬唐軍之中, 有多少兵馬可以聽你的調度?” 李璟這才抬起眼眸,目光坦然:“三千而已?!?/br> “已經比下官想得好很多了?!鳖櫚苍缫阉銣柿舜耸?,三萬唐軍,能有一成聽從李氏皇族,已經大大超過了他的預算。 能在武氏一掌大局的情況下撥出三千兵馬,足見眼前這個少年深藏不漏的本事了。 “這三千兵馬,能否借給下官一用?” 見對方微微踟躕,顧安干脆把心一橫:“倘若不能帶來捷報,下官但憑郡王處置,絕無二話?!?/br> 見他態度堅決,李璟才緩緩一笑:“我這三千兵馬得來不易,可不能輕易借給你……” “那郡王爺是打算……” “本王的兵馬,自然由本王親自調度?!崩瞽Z眉目一肅,語氣鏘然,“顧縣丞,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出發?!?/br> —— 簫家大寨之中,燈火徹夜通明。 “當真?”蕭毅久擰的眉頭一松,指節憑空一敲,仿佛砰然落定一枚棋子,“咱們的探子可打探仔細了?” “千真萬確?!贝蠛拥?,“三萬唐軍已經駐扎渝州城外,那為首的武狗正和劉狗醉生夢死哩!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蕭毅五指一攏,狠狠地聚攏成拳:“二弟尚在大牢之中……” 大胡子急得直拍拳頭:“大當家的,二當家是自愿犧牲的,你可不能白白讓他枉送一條性命??!” 蕭毅仿佛被他一拳重重擂中心口,痛意之中,眼神遽然一狠:“你說得不錯,若不是二弟,劉狗也未必就能相信那番說辭,現在他們都以為我們要攻渝州,唯有趁此機會,攻下奉節,才能對得起二弟的犧牲?!?/br> 大胡子趕緊道:“咱們三十條大船已經備好,只等大當家的一聲令下,就可以直取奉節!” 蕭毅沉思片刻,像是想起什么:“那兩個小醫官還是不肯供出麻醉散的方子?” “那個叫吳議的倒是識抬舉,已經供出了一半的方子,只是那個叫許捷的一身臭脾氣,還跟老子頂嘴哩!不過大當家的放心,他小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等咱們攻下了奉節,他知道了咱么蕭家軍的厲害,肯定就會老老實實交出方子了?!?/br> 蕭毅歪頭瞧著滿臉得意的大胡子,心底忖度片刻,竟然笑出聲來:“好個吳議,把你都耍了!” 大胡子還云里霧里:“大當家的,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蕭毅笑意一斂,恨鐵不成鋼地橫他一眼:“半個藥方子也能算藥方嗎?他這是故意吊著你,怕你一刀子宰了那個姓許的!” 大胡子這才回過味來,嘴里吱吱哇哇地要去剁了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卻被蕭毅一手攔?。骸皶呵也幻?,你把這兩人綁起來,一起帶到船上?!?/br> “咱們發兵打仗,帶兩個沒用的rou包子干什么?” “這種聰明人,能騙得了你,自然也能騙得過別人,把他留在寨子里,我不放心?!笔捯阌朴仆坏厍辶恋脑鹿?,眼神卻似刀劍般銳利,“一旦他敢做出點什么……” 她將手掌往脖子上一橫,做出一個“殺”的動作。 大胡子神色一震,很快反應過來:“一切但憑大當家的吩咐?!?/br> 兩人計議一番,火速定下策來,立即撥動三十艘大船并五千精兵,趁著天色蒙蒙,取水路而下,直取奉節要害。 而被他們趕羊似的趕上船的吳議和許捷二人,只能匆匆地對視一眼,從對方沉重的眼神中感受到局勢的緊張。 江面的晨霧尚未散去,粼粼波光折出破碎的初陽,恰似吳議和顧安出發來渝州的那一日。 江風低低拂過,逆流的魚群隱隱浮動,如碎金浮光,細碎晶瑩。 吳議在心底暗嘆,來時雖然和顧安蹲在不見天日的艙底,但談話間天南地北好不自在,現在確是被拷上了一副無形的刑具,時時刻刻地威脅著他身家性命。 也不知道他所傳遞出去的暗語,有沒有被官府的人所察覺到。 奉節自秦漢以來,就有古名為魚腹縣,而搗碎魚腹草,就暗示蕭家軍的目標是奉節縣。 倘若官府有人能從秦二爺的口中聽到這句話,就一定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仿佛看破吳議的心思,簫狗兒哂笑一聲:“小姑爺,我勸你還是不要做夢了,你知道長安來的是什么人嗎?” 吳議和許捷都被五花大綁,嘴里塞滿了布條,只剩下一顆腦袋可以搖一搖。 他們被關在蕭家大寨,消息閉鎖,雖然早聽聞有長安援軍將來渝州,卻不知道領兵的是哪一位大將軍。 簫狗兒左右一瞧,才壓低了聲音,仿佛告訴他個天大的秘密:“是武太婆的侄兒武三思!” 許捷尚未有所反應,吳議的心卻是涼了一半。 武三思這個名字在朝野之上也許還沒有掀起什么波瀾,但已經注定在歷史上留下一個臭名。 武則天那幾位赫赫有名的男寵,無一不被他諂媚討好過,而李唐復辟之后,他又忙不迭地轉頭獻媚李顯,甚至就連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兒,都傳聞和他有過一腿。 對這位老兄來說,阿諛奉承的事情沒少做過,但是青史流芳的好事卻是一件也沒有。 就連吳議這樣不熟悉歷史的醫科狗都聽過他的罵名,還能指望他洞察出魚腹草的暗語嗎? 見吳議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簫狗兒反過來安慰他:“吳先生,你放心,咱們大寨主是惜才之人,只要你勸說許先生說出另一半麻醉散的方子,以后她決計不會薄待你的?!?/br> 許捷立即投來一個肅殺的眼神。 吳議幾乎微不可查地搖搖頭,示意他放心。 他清楚許捷的意思,倘若麻醉散的方子交給這群不講道理的草莽,就等于給了他們一把無往不利的武器,讓他們把這道看不見的利器揮向自己的鄉親。 藥用在不當的地方,就是毒,這是他教過李璟的道理,他這個做師父的,自然熟讀于心。 大不了就是一個死字罷了。 史書上不會留下他的名字,甚至這一戰都不曾銘刻下只言片語,但吳議很清楚,比性命和名聲更重要的,是良知。 我們這一行,就是四個字,舍身取義。 師兄的話仿佛就回蕩在耳邊。 吳議不由苦中一笑,反而看開去了,指不定這一死,自己就能回到那個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世界了呢。 他昂首望著愈行愈近的奉節,眼前金風細雨的水鄉仿佛已經布滿了刀光劍影,輕柔的晨風擦身而過,似乎都帶上了絲絲可聞的血腥味道。 —— 千里江陵一日還,從渝州到奉節短短百里的水路,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就已經抵達。 吳議和許捷重新被扔進不見天日的船艙底下,只能聽見頭頂傳來密密的腳步聲和霍霍的磨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