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奇森初來乍到，肖恩先生自然不會一上來就跟人家說咱們私底下偷偷薅了象牙塔的羊毛，而且他與這位復仇之月之間還有些問題需要解決——給霍奇森介紹了下工作間的成員（“j”的苦力們）后，肖恩先生便將霍奇森帶到自己的隔間里，給他展示各種規格的氣動機模型。

    不需要施法者注入魔力、只要在封閉的燃燒鍋爐內燒煤粉便能自行產生動力的氣動機，一下就把霍奇森迷住了——“燒開水”的魅力能讓地球人沉迷幾百年、且直到蕭云穿越前還在繼續沉迷，并從燒煤進化成燃燒各種燃料、變著花樣的燒開水，對創造、對機械造物有興趣的智慧生物，誰能跑得出燒開水的魔爪？

    不存在的！

    “《精靈游俠》游記中，為什么沒有刊載這種讓人著迷的造物呢？”愛不釋手地把幾種型號的氣動機摸了一遍，霍奇森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沒有推廣性?！毙ざ飨壬谷坏?，“雖然《精靈游俠》中公開的農機是為獸人族量身定做的，可人族也不是不能用。三名成年農夫推動手扶式農機，效率也絕對比使用傳統農具來得高。手扶式推車型收割機不需要氣動機這么精密的內部零件，只要能有普通鎧甲鑄造冶煉的工藝水平就能造出，但阿云將這種便民工具的圖紙公布出去到現在，快十個月了吧，我們能在多少地方看見收割機？”

    “……”霍奇森沉默了。

    肖恩先生拍了拍最新一代的氣動機模型，感慨地：“制造農機，是為了讓農夫能夠更有效率、更省力地工作。拿木鋤頭鋤地和鐵鋤頭鋤地的工作效率是不一樣的，用兩條胳膊拿鋤頭鋤地，和把鏟刀換成犁刀的手扶式翻地機、以及開著氣動拖拉機耕地的工作效率也完全不一樣。同樣的一個農夫家庭，只有鋤頭的話，能種好十畝地就不錯，有翻地機，幾十畝也沒問題。有拖拉機，幾百畝都行?！?/br>
    霍奇森默默點頭，雖然他自己沒有種過地，但他是看過農夫如何耕種的，他很清楚農夫耕種究竟有多辛苦，不然他也不會產生將獸人族適用的手扶式收割機改造成人族適用的想法。

    肖恩先生微微一笑，話鋒一轉：“如果農夫都能使用更趁手的工具來耕種，每個家庭能播種的田地更多、糧食產量更高，繳納給領主的農稅自然也就更多。按理說，領主應該巴不得每個農夫都能干十個人的活兒才對……那為什么人族中那么多有遠見卓識的貴族、王室，卻都不愿意投錢做農機呢？霍奇森，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霍奇森張口欲答，忽然覺得哪里不對，眉頭皺了起來。

    小地主、鄉下貴族是愚蠢的，短視的，吝嗇的，此前霍奇森一直以此鄙夷著那些蠢貨；但肖恩也沒說錯，大貴族，王室，不可能全像鄉下貴族那樣毫無遠見。

    “我曾經輔佐過克洛寧王，對于這些統治者的考量，多少有些揣測?！毙ざ飨壬[起眼睛，“所有的貴族、王室，對于農民都是十分嫌棄的，認為這些總是無法上繳足夠讓他們滿意的稅賦的人們又愚蠢又懶惰?！?/br>
    霍奇森剛皺起眉頭，肖恩先生又輕笑著道：“可是呢，貴族和王室確實是需要這些又愚蠢又懶惰的農民的。他們不需要被統治的人民太聰明，太勤奮，他們的領地中最好全是老老實實盡力繳稅的蠢貨、懶蟲……”

    霍奇森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農民都能輕松地耕種大片田地、產出足以養活他們還綽綽有余的糧食，那么就能有相當一部分農民能從勞作中解放出來，出于人類向上爬的本能，學習文字，學習戰斗技巧，有時間去思考，騎在他們頭上收稅的老爺們到底值不值得尊敬?！?/br>
    “一年只能產出一千斤糧食的農夫被收走五百斤，和一年能夠產出一萬斤糧食的農夫被收走五千斤，無疑是完全不同的?！毙ざ飨壬菍ψ兂赏鲮`后失去靈動光澤的瞳孔幽深如潭，散發著滲人的冷意，“后者能讓一家人都吃飽肚子，有反抗的力氣！”

    “恨不能躺著統治的領主們，怎么能容忍那些數量占據絕對優勢的農民能吃飽吃好、能有空閑時間想東想西？”

    “所以他們不但不會自己去解決農民生存艱難的問題，假若領土內有農民結成同盟、自行冶煉鑄造農機用于耕種，他們還會以涉及黑魔法、邪惡教派等理由去進行清洗打壓，又或是宣稱這些不肯老老實實懶惰下去的聰明農民會生產出過多糧食導致領地內糧食賤價、讓其他地方的農民活不下去，發動農民來斗農民！”

    霍奇森身體輕微地晃了晃，臉色有些發白——曾經打算自己出錢為法師塔周邊鄉民制造農機的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好奇心旺盛的施法者從來不是拒絕接受新知識的群體，沒有聽過這種論調的霍奇森對肖恩的結論并不會當即產生反感、抗拒，在稍加思索后，他必須承認……肖恩是對的！

    如果他真的這么做了，搞不好不但沒有幫到那些一直對他保持著尊敬和友好的鄉民，沒準兒還會害了他們！

    霍奇森只是念頭一轉，便有些心底發涼……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支持‘j’從你的家鄉克洛寧獲得領土的原因?！被羝嫔嘈?，萬年不變的僵硬表情出現明顯的情緒變化，“我還以為……”

    “你會有所誤解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我不是肖恩本人，我也會懷疑肖恩是不是被雪狼族阿云、被‘j’蠱惑，協助外人謀奪自己的國家?！毙ざ飨壬Φ?，復仇之月是個很難看穿的人，但他生前好歹也是傳奇級魔法師，不至于連對方若有若無的懷疑都看不出來——自從亞爾曼、亞德里恩來騎士領后，這位黑魔法師看他的眼神兒就比之前更加深邃。

    “年輕時，我總是恨不得趕緊羽翼豐滿、遠離家鄉看看外面的風景；但到了一定的年紀，我又忍不住眷戀起故鄉來?！毙ざ飨壬袊@了聲，“克洛寧是我的故鄉，我多么希望這個國家能像我年幼時的記憶那樣，充滿歡聲笑語，幸福富足……只可惜，在我那美化過的記憶中，能暢快笑出聲的，也從來都只有一小部分人而已?！?/br>
    霍奇森明白肖恩想說什么，這位前幻術師想要表達他的態度從未變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克洛寧、為了自己的故鄉。

    復仇之月可以理解這種情感，消失在大火中的月亮之城是他心中永遠的痛。肖恩先生還有機會、也愿意為了故鄉盡力，出于本心，他是愿意支持的。

    黑魔法師伸出左手，努力做出誠懇表情：“也許遲了一些，肖恩，你是個值得結識的人?！?/br>
    肖恩先生笑著伸手，與霍奇森交握。

    普利莫帶著羊毛、迷迭香在獸人帝國轉悠了半年，直到草原被秋風染成金色時，才帶著倆孩子悠悠哉哉地歸來。

    在精靈港口下船，先去阿樹的食品店里海吃一頓，又跑到蛇部蹭了頓飯，這才搭著蛇部往火炎部運紅薯的船回往部落。

    剛從運河碼頭上岸，滿面風霜的三人便驚奇地張大了嘴巴——

    重新種上苜蓿、并趕在入冬前進行收割的三角地，廣袤的田間地頭，無數紡織廠的人族女工兩人一組、推著特別小巧的手扶式收割機，正在忙碌地收割苜蓿。

    “阿云果然對女工們下手了！”迷迭香一臉苦大仇深地。

    “又有什么大工程了嗎，連女工都要做收割工作？”羊毛一臉懵逼，要知道紡織廠的女工比薩爾還柔弱，而薩爾就算參與秋收，也只干輕省活兒。

    “嗯？”眼神兒最好的普利莫發現老友肖恩和好幾個穿法袍在三角地間走動，似乎正跟收割的女工們說著什么，當即把行囊甩給迷迭香，大步奔過去，“肖恩！”

    “回來了啊，普利莫！”肖恩隨意地揮揮手。

    “你們就這么悠閑地看著女人們工作，心不會痛嗎？”普利莫笑呵呵地隨口調侃著，走得近了些、發現肖恩的異樣，一下原地蹦起一米多高，“肖恩？！你墮落了？？”

    “怎么說話的！”肖恩呵斥，轉頭朝霍奇森道，“這是我的老友普利莫，他平時有些不拘小節?！?/br>
    “嗯？復仇之月！”普利莫再度跳起一米多高。

    稍微曬黑了些的霍奇森矜持地朝普利莫點頭：“日安?！?/br>
    普利莫眼睛瞪得溜圓，盯著這個黑魔法師看了兩秒，又轉向已經變成亡靈的肖恩，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阿云呢？”

    能讓驕傲的傳奇幻術師墮落成亡靈續命，動手的主兒還在旁邊站著，要說這跟阿云沒聯系，普利莫死都不信！

    “我也有陣子沒碰著他了……應該是押著大河去丘陵新區找紅葉了吧？”肖恩先生后半截話是看著霍奇森說的。

    “是的?！被羝嫔啙嵜髁?。

    普利莫：“……”

    這個黑魔法師居然比肖恩還清楚阿云的行蹤？！

    他不在的這半年，到底出了多少事！

    肖恩先生要是知道普利莫在想啥，搞不好會直接開噴：這不廢話嗎，他都成亡靈了，難道還能和阿云住一屋？

    當然是去禍禍不怕亡靈冷冰冰軀體的巴爾克辣?。ò蜖柨耍号蓿。?/br>
    第267章 遠東戰略

    “自制出農機并投入應用的只有狐族、翼族、鹿人族、鼠兔族？”

    蕭云翻看了下普利莫整理、羊毛筆錄的《遠東農機推廣計劃報告書》, 眉頭就是一皺：“象族、猿族、獅族等這些大族都沒有動心嗎？”

    “不是不動心，是需要還不夠迫切?！逼绽?，“遠東各族, 強大的族群都有著不錯的領地, 且帝國稅賦并不像人族那邊那么重，獸皇最高只征十之三稅，生存成本相對較低，在沒有外力壓迫的情況下自然沒有迫切提高生產力的需求?！?/br>
    頓了下，普利莫露出個得意的笑容：“不過……我將翼族利用農機展開夏耕的消息傳出去后，我們離開前，象族已經派人前往翼族領地觀摩?！?/br>
    肖恩先生摸著下巴想了想, 道：“這么看來，這些大族還在觀望中啊?！?/br>
    “必然是會謹慎而行的，遠東的礦都是有主之物, 就算是較為強勢的獅族，若打算自制農機投入也不會低?！逼绽c頭道。

    蕭云又翻了兩頁，忽然神色一變，抬頭看向普利莫，目光灼灼：“說說茶熊的事吧，普利莫?！?/br>
    “茶熊承諾如果草原上的商隊能打通與多西山脈之間的商路，那么他們會將與草原人的交易擺在與拉彌亞之前?！逼绽f到這個也很有些得意, 這算是他這趟出門做得比較圓滿的任務之一。

    “我說的是細節！你們進入茶熊領地期間經歷過的一切事兒，事無巨細說來！”蕭云一臉饑~渴地招手。

    普利莫：“？？”

    雖然很疑惑蕭云為嘛會對茶熊如此上心，但普利莫還是把這趟多西山脈之行詳細介紹了下……

    蕭云聽到那個老邁的、以獸型保持生命活力的老茶熊族長后, 抽了張紙拿筆刷刷畫了個抱著竹子啃的熊貓出來，往普利莫臉上一甩：“茶熊的獸型是不是這個樣子？！”

    “……呃，差不多。不過茶熊不啃竹子?！逼绽粗菑堎u萌的簡筆畫，嘴角一抽。

    然后普利莫肖恩便見蕭云用力捶桌子，特別遺憾地在那扼腕嘆息：“茶熊怎么就不是草原人呢！當初獸皇咋不把茶熊一塊兒流放了！”

    “喂喂，你控制一下啊……”肖恩先生簡直看不下去了，“你對茶熊是有多深仇大恨??！”

    “別誤解，只是求而不得?！笔捲屏⒓捶瘩g，“勤勞聰明還萌系，這種種族誰不喜歡？”

    “那被你喜歡還真是個可怕的事兒?！逼绽虏?。

    “說正事吧?！笔捲扑查g正色臉，“與遠東這些部族將關系發展到什么程度對我們最有利，我們需要謹慎考量?！?/br>
    普利莫肖恩：“……”

    都這么多年了，對這貨這種無視他人感受、迅速強行轉移話題的沒臉沒皮風格，還是有點兒不習慣……

    一亡靈法師、一雪狼人、一人類頭碰頭地嘀嘀咕咕起遠東戰略，不時冒出極其邪惡的用詞，誰要是不經意間聽到幾句的話指定以為屋內這三個貨絕逼是陰謀~顛覆~世界的反派……

    “獅族真是太欠調~教了?！币煌ㄉ塘肯聛?，面對遠東戰略中的障礙、懶到上天的獅族，蕭云如此評價道，“這種缺乏野心的強大種族利用價值有限，我們應當適當調整策略?！?/br>
    “你認為獅族擔不了重任？”肖恩先生意外地。

    大樹的枯朽往往從內部開始。從外部角度看，獸皇是統帥獸人族的遠東之皇，但事實上獸皇實際統治的不過是黑熊一族罷了，月熊、白熊都更像是合作關系，在這點上三人是有共識的，布局遠東的戰略方向也正是建立在這個原則上。

    “倒也不是這么說……農機推廣上已經體現得很明確，遠東這塊兒，弱小的種族在‘求變’上更有孤注一擲的勇氣?！笔捲颇恐芯庖婚W。

    反正在場也沒外人，蕭云用不著顧忌措辭，坦率地道：“這些‘求變’的種子沒有成長起來前，需要適當‘保護’。連遠在南大陸的克洛寧動向都一清二楚的獸皇，遲早會知道詛咒之地的草原人向他的帝國伸了手，屆時，與我們這些‘來者不善’的草原人接觸最多的是獅族這種強族，還是翼族這種弱族，獸皇的處理方式自然也會不同?！?/br>
    普利莫神色古怪：“你的意思，把獅族豎起來當招牌？這是不是太明顯了，獅族的長老會可不全是廢物?！?/br>
    “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利用獅族這個跳板接觸象族、猿族、乃至白熊、月熊這種大族?！笔捲坪俸僖恍?，“與我們這些居心叵測草原人接觸且較為親密的強族不僅僅是獅族一家，那又怎么能說我們利用了獅族呢？”

    “獸皇需要打擊立威的群體太大時，他握起的拳頭要往哪揮？這種打擊行為還能達成他的政治目的嗎？”

    殺雞儆猴的前提是雞少猴子多、雞弱猴子強，斬將立威的前提是這個裨將斬起來對自身團體實力影響不大，漢武帝征匈奴時把能把衛青殺了立威嗎？開玩笑嘛！

    肖恩普利莫：“……”

    雖然很邪惡，但是沒毛病……

    蕭云把話都說到這個程度，肖恩和普利莫這倆老頭也不白給，很快便定下了獅族為第一合作伙伴，其他遠東強族為第一合作伙伴候補，茶熊翼族乃至雪狼人的傳統“邦交”狐族都要避讓三尺的戰略方向。

    “這樣的話，是否要對金色平原的經濟發展加大扶植力度？”拋棄節cao的普利莫，毫不避諱地道。

    “還是先從妙鮮汁推廣、奶制品合作這種目標不大的項目入手?！笔捲葡肓讼?，搖頭道，“不是每個種族都有機會搞出特色產業，農業才是所有種族的根基。翼族、狐族這些弱族的農業開拓能夠做出漂亮成績，對別的強族吸引力要比獅族靠著副業發家大得多?！?/br>
    肖恩先生點頭道：“如果我們給與獅族的和給與別的強族的差距太大，那顯然我們這邊就會先出問題，反而起不到我們需要的效果?！?/br>
    普利莫恍然，這也是為了避免不患寡而患不均……知道某些道理和隨時隨地能應用上果然不是一回事，連他都偶有疏忽。

    在自己人內部搞激勵機制，來點兒差別待遇激勵下屬努力上進沒問題；還在拉攏別人呢，就開始搞不公平待遇，是多不愿意別人來上自己的船呢~！

    優待老人也沒有說讓喝湯的新人眼巴巴看著老人吃rou還吃一半丟一半的道理，差距可以有，不能太大！

    “如果獅族是野心勃勃的種族，倒是不用這么麻煩。幫助他們創造條件，他們就能在遠東搞起風浪?！笔捲茢偸值?，“既然獅族指望不上，咱們自然要靈活通變，不能死腦筋?！?/br>
    “確實，要我看，月熊都比獅族對遠東之王的位置有興趣?！逼绽詭訔壍?，“就算是把白白拿命填在地下世界的虎族送到遠東去，都比獅族更像樣些?！?/br>
    自去年虎族大帳耶魯率部逃離后，虎王與殘余的虎族戰士又在地下世界茍延殘喘了大半年。

    火炎部這邊遭遇水災后不久，蹲在地下城開店的木木便送了消息回來……虎王已經隕落在與矮人王的某次正面沖突中。

    這樣一位一族王者的去世并沒有引起多少人關注，上個月的《大陸游記》上，只有一位暗精靈游俠隨口提了一嘴……為暗精靈流了不少血的虎族，到最后所贏得的也只是游記中的一句話罷了。

    衰落的部族命運大多如此，腐敗在泥土中的落葉，可不是每一片都能幸運地讓人為其悲秋。

    “也許這就是獅族的風格吧?！毙ざ飨壬徒z毫不在乎安靜地從這個世界消失的虎王，提起獅族的風氣，他想起的是自己的過去，懷念地笑著道，“當年我前往隔壁布拉德里克大陸游歷時，那邊的獅族也讓我開了不少眼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