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魯收回視線，繼續看向自己的兵。

    夾在腋窩里的手不知何時緊握成拳。

    說來有些諷刺，看不下去王帳風氣的耶魯主動調回東部才將一年，大量的戰士就陸續被調了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從各個草場調來的奴隸，及少數奴隸戰士。

    后者，是最讓耶魯和想法與他類似的人所不滿的——對于獸人來說，戰士是榮耀的。無論是讓奴隸成為戰士，還是讓戰士成為奴隸，于驕傲的虎族戰士來說都難以忍受。

    很不巧，中帳也是抱有這類想法的人之一，但他的做法無疑更加讓人無法接受……至少耶魯是無法接受的，讓那些貓族的奴隸戰士身負著羞辱死去，難道就能抵消虎王這一決策給戰士們帶來的影響了嗎？

    “虎王到底在想什么呢？”

    半年前，這個問題只是偶爾從耶魯心里冒出來，當時的他還覺得這樣的想法頗為失敬，每次都急切地將這個念頭去除。但現在，這個問題總是頻繁地出現在耶魯的腦海里，而耶魯也已經不再那么積極地回避逃避了。

    “搬好了，耶魯?！笔窒碌氖勘林棺呋貋?。

    耶魯回神，沉默著點點頭，做了個跟他走的手勢，轉頭往營地大門方向走去。

    “我們去巡邏？”士兵好奇地問。

    耶魯點頭，想了想，多解釋一句：“前幾天我們不是在北面發現鹿群腳印嗎，順路抓頭角鹿來烤，這段時間總吃rou干嘴巴里都沒味道了?！?/br>
    聽了這話士兵們便高興起來，其他帳的兵經常能弄點獵物換換口味，但耶魯這個帳主總是沉默且嚴肅，讓士兵們不敢冒昧地開這個口。

    耶魯只想快點出去透透氣……若不是擔任了帳主的職務，他其實是想調去別的營地的。無論是那個脾氣暴躁的中帳，還是營地中隨處可見的奴隸，都讓他感覺陣陣窒息。

    走出營地大門時，耶魯一行碰見了那兩個丟棄尸體歸來的士兵。

    耶魯對他們是有點印象的，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兩人以前應該是跟他的好友亞恒一個帳；在他和亞恒回王庭輪休期間，這兩人不知為何成了中帳手底下的人。

    和亞恒年紀差不多、應該也就四十歲左右的兩名年輕虎族戰士，神色間完全看不見年輕人應有的鮮活朝氣，反倒是充滿了陰郁、暮氣，走路時總是微微低著頭，不與其他人視線碰撞。

    擦身而過的瞬間，耶魯微微側頭看了他們倆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

    東部的地形不如中部那樣平坦，越是靠近約克山脈叢林便越密集，這樣的環境讓習慣了草原的虎族戰士們也覺得壓抑，出了營地，感覺就像是陷入叢林包圍一樣。

    “剛被調過來時還以為馬上就要打仗了，結果呆了一年多，什么也沒發生?！币幻勘止局?，“耶魯，你知道我們到底什么時候才要動身嗎？”

    耶魯擺頭。

    “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要發霉了~”士兵夸張地朝其他人做了個鬼臉。

    “你以前不是說來了這邊不用去草場看管奴隸正是再棒不過了嗎？”有熟悉這名士兵的老兵嘲笑道。

    “那都是我多久以前說的話了！”士兵嚷嚷了句，左右看看沒有外人，又壓低聲音道，“再說了，營地里這些奴隸……還不如在草場日子好過呢?！?/br>
    “你可真是什么話都敢說??！”老兵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沒外人時講講就算了，被別人聽到，可別怪我們都不認識你?！?/br>
    “太無情了吧！”

    耶魯耳朵一動，抬手朝后做了個安靜收拾，還在互相調侃的士兵們瞬間便安靜下來。

    經驗豐富的老兵抽了抽鼻子，面色微變，輕輕拉了把年輕士兵，自己悄無聲息地走到隊伍外側。

    耶魯站在原地等待了會兒，猛然蹲身、起跳，橫撲向右側；粗壯的右臂胳膊輕輕一劃、利爪抓斷如同簾子般密集厚實的藤蔓，左掌成爪向前抓出。

    “鏘——??！”

    刺耳的金屬碰撞聲中，耶魯那足以活撕棕熊的左掌利爪刮擦過一把厚實的寬背大刀；而倉促間將這樣一把厚被鋼刀橫過來格擋的人，赫然是一名體格與耶魯不相上下的雪狼人！

    “？！”耶魯看清對方、大吃一驚，在腦子反應過來前身體已經本能地往前突進、右臂往對方喉嚨處揮去。

    “吼——??！”雪狼人的戰斗本能同樣強悍，不閃不避，張口就朝耶魯的右臂咬來。

    此時，老兵也撲到近前，貓腰曲膝、自下而上朝那個突兀出現的雪狼人抓去。

    又一名雪狼人從大樹后閃現身形，毒蛇般的長矛直挑半蹲襲擊的老兵。

    耶魯身前忽然出現強烈狂風，裹著想要為他助攻的老兵迅速后退。

    這一番交手前后不過短短兩秒鐘，直到耶魯回援老兵退回原地，其他的虎族戰士才反應過來，震驚出聲：“雪狼族？！雪狼族怎么會在這里？！”

    被耶魯的狂風卷出大片缺口的藤蔓后方，二十來個雪狼人從樹后、荊棘叢、草叢中現身，正敵意十足地盯著他們！

    “東部雖有雪狼族部落，但他們并不靠近約克山脈。你們是什么人？！”耶魯喝道。

    這群雪狼人并不搭理耶魯，那名靠得最近、提著鋼刀的雪狼族戰士甚至主動沖出密林、兇狠地朝耶魯砍來。

    “小心了，小花?！蔽罩L矛的雪狼族戰士緊跟其后，攻擊的目標是反應僅次于耶魯的老兵。

    “吼——??！”耶魯大怒，一爪子拍開鋼刀、野蠻地朝對方咬去。

    對方也十分兇狠，直接狼化、更大的血盆大口照耶魯兜頭咬來。

    密集叢林中踩出來的小路沒有太多騰挪空間，耶魯勉強避過這一撲咬，又有個狡猾的雪狼人借著同伴變身后龐大身軀的掩護、 大腳踹過來把耶魯踢得差點摔倒……

    對于耶魯這種虎族中的精銳戰士來說變身戰斗是種恥辱，可狹窄的地形確實讓他沒有選擇，來不及扯掉衣物、耶魯直接化作斑斕大虎，與狼化的雪狼人撕咬到一處；隨著兩頭巨獸撕打撲咬，樹枝荊棘被成片撞斷壓倒、不夠粗壯的大樹也在沖擊之下折斷……

    耶魯以一敵二不落下風，其他的虎族戰士也不是擺設，雖雪狼族戰士人多一倍也僅能與虎族膠著糾纏，打得整片密林驚鳥四起、一時間難分高下。

    數分鐘后，這群雪狼族戰士忽然互相協助著擺脫虎族、呼啦啦一下全往密林深處退去，打得心頭火起的耶魯哪愿意這么輕易放他們走人，立即招呼士兵們追擊；才剛御使風力追出百來米，又一批二十多個雪狼族戰士生龍活虎地從大樹上、荊棘叢草叢中跳了出來，特熱情地對追擊的虎族表示熱烈歡迎……

    虎族的個體戰力為布龍菲爾德之最，即使是精靈王的御軍與虎族戰士捉對廝殺也討不到便宜去；但虎族再強悍終究還是血rou之軀，連續“打跑”了三批雪狼族戰士，耶魯的火氣再大也只能選擇撤退……

    他們退了，那些雪狼人倒是沒有追。驚疑不定的耶魯領著士兵退出叢林、直退到能看到營地大門的空曠處，這才穩定心神，有余力去考慮讓他們非常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這些雪狼人怎么回事？？他們瘋了嗎？！”

    “他們身上居然沒有那股狼族的臭味，為了來逗我們玩兒特意去洗刷白凈？！”

    “這幫家伙到底哪里來的！”

    另一邊，叢林深處。

    小花齜牙咧嘴地捂著皮開rou綻的肩膀：“那個領頭的虎族真厲害，我的肩膀差點被他給咬穿了，嘶——輕點，阿天！”

    “你不要用手來碰傷口了，你的手臟兮兮的?！卑⑻煨奶坌』ǖ膫麆?，吹著氣給她上藥。

    “這里的虎族戰士確實很強，應該是虎族的精銳，連我都不能獨力撐太久?！庇鸢櫭嫉?，“這幾天我們截擊的巡邏戰士都是這種精銳……真奇怪，他們在這里的營地堆積這么多戰士做什么？”

    “毛毛，你說阿一的族人會關在這里的營地中嗎？”小花道。

    羽沉默……這個他也不知道??！

    “要是關在這里的話，靠我們這點人就算是冬季摸過來也救不了人啊?！卑⑻煺f了大實話，“這里的虎族比之前我們去過的那兩個營地多多了?！?/br>
    “……我們在這附近再等兩天吧?！庇鸬?，“看看能不能撿到被拋棄的貓族……活的。能問到話就有答案了?！?/br>
    這話讓戰士們都沉默了，連大齡熊孩子阿雁都悶著臉不說話。

    他們來到這個最靠近約克山脈的虎族營地周圍已經有一周了，先后撿到三次被遺棄的貓族……尸體。

    戰士們也不是見不得尸體，草原上死人多正常呢？

    可那要是被折磨得遍體鱗傷、沒塊好皮的尸體，就很讓人難受了——不想讓別人活了，為什么不直接殺死呢，為什么還要折磨人家？！

    撿回來的尸體雪狼人們都沒讓他們收留的貓族看見……實在是不忍心。

    “虎族太過分了?！毙』櫜簧贤?，拍著大腿惱火地，“想和獸皇打架就打過去唄，欺負咱們草原人算什么事??！”

    羽沉默著，沒有把自己的不安表現出來。

    他上過阿云的“升級課程”，理解力不錯的他至今還對阿云對虎族的分析印象深刻；現在親自來東部看了這邊的情況，他隱約感覺……阿云的猜測很可能是正確的，虎族要針對的敵人，或許并不是獸皇。

    虎族到底磨刀向誰，羽沒有確定答案，但他可以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為什么阿云會那么急切地要求盡快聚攏同族——雪狼族，也是很可能出現在虎族的針對名單上的。

    收拾好東西準備回過夜的地方，阿雁走到草叢中抱起今天剛撿到的貓族尸體，看向羽：“毛毛，我們把他埋到哪兒好？”

    羽不落忍地看了眼用自己人帶來的衣服裹好的瘦弱貓族尸身：“這個是雪豹……我記得迷迭香說過他們雪豹喜歡站在高處看風景，找座山把他埋在山頂吧?！?/br>
    阿雁點頭，回程的路上留意著有沒有比較高的山，半路看到一座，便扛著無名雪豹爬上去，刨了個坑讓這位不知名字的雪豹長眠。

    找了根樹枝插在簡陋的土包前，阿雁坐下來拍拍墳包，有些傷感地道：“不知道你認不認識迷迭香，你看上去長得和他有點像。如果你們認識，那你再次出生的時候，來當迷迭香的孩子吧……我們部落，和你們貓族關系挺好的?！?/br>
    “阿雁？好了沒，走了！”阿天在山下喊。

    “來了！”阿雁拍拍屁股起身，撒開腿跑下山。

    第154章 良師益友·阿云

    戰士們回到過夜處, 誰也沒提起那個雪豹貓族的事。

    進入東部前就撿了三位山貓，進入東部后又陸續撿到十幾個貓族，只是后面撿的這些就沒有山貓們那么幸運，是傷殘或垂死才被拋棄掉的, 身體或多或少有殘疾, 還有個大約是腹臟器官受損的貓族都沒來得及養好傷便死去了。

    草草吃過晚餐, 羽坐在隊伍藏身的山洞前放哨, 眉頭越擰越緊。

    阿云總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好戰必亡，忘戰必?！? 這些話羽并不是無法理解，但也只能僅僅是“理解”的程度；直到現在, 羽才察覺出這些話的份量，以及……阿云向大伙兒諄諄叮囑這些話時, 他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相信身為草原王庭主人的虎族, 竟會真對草原人下此狠手呢？

    羽很清楚，若非去年帶回去的殘疾貓族、殘疾灰矮人、以及失去族人和手臂的阿一, 證明了阿云的擔憂絕非源自空想, 阿云提議的戰士正式編組、脫產訓練等計劃或許還要再等一些時間才能實現……

    這讓羽此刻感覺頗為羞愧。阿云一直將他視為部落中的戰士領導者, 可他之前竟沒有毫不猶豫地相信阿云、支持阿云，直到親眼看見虎族的威脅，他才隨大流地按著阿云安排的路走——他之前為什么就那么短視呢，明明阿云對他的指點教導從來是跟紅葉不相上下的??！

    “也許紅葉更適合來當這個戰士領袖, 與她比起來，我的眼界……心胸，差得太多?！庇鹩行┬幕乙鈶?，他已經發現了，自己在做事兒的態度上終究是不如紅葉，雖然他從未表露過，但他明白至少在對阿云的信任、信賴上，他不如紅葉那樣純粹。

    “也許是……在發現阿云有意無意地奪取了部落中最大的話語權后，我竟不自知地產生了抗拒心情吧?！?/br>
    人在發現自己的錯誤并產生愧疚心理時，心靈上的防御會不自覺地卸下，羽在后悔情緒下自我刨析，沒怎么費力就發現了自個兒心中最深處、藏得太過隱秘、連他自己都有些忽略了的真實想法，這讓羽在心中明悟的同時不由得暗暗苦笑。

    “我在想什么呢，阿云重復講解過無數次自視甚高會讓人全身破綻，全都白聽了呀……我是得有多自大，才會認為自己有資格去質疑阿云的做法呢——果然如阿云所說，越是對某個領域半懂不懂，就越是容易盲目自信??！”

    只有足夠接近大山的人，才能知道大山到底有多巍峨雄壯。

    羽不算部落中頂尖聰明那一批，他與阿云的距離也足夠他慢慢體會到自己與阿云的差距；別的不說，像阿云那樣幾年前便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虎族的威脅、未雨綢繆地為將來做準備，此刻的羽就明白自己絕對做不到——不僅僅是自己做不到，他所全心信賴的草根族長也做不到。

    這位雪狼族最強的戰士低下頭顱，輕聲低嘆，嘆息聲如同脆弱的青煙那樣頃刻被夜風吹散。

    空洞地看著虛空處的羽，羞愧、后悔、掙扎、釋然等情緒一一經歷過后，神色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離阿云極近的自己都直到現在才能切實地看懂、看明白阿云的良苦用心，會因誤解或無知而誤讀了阿云的人……想必以后也會出現。

    若到那時，自己一定要堅定地站在阿云這一邊。

    羽重重地點了下頭，將這個決心深深地在心中種下。

    雪狼族戰士隊伍在最靠近約克山脈的這處虎族營地又蹲守了數日，終于撿到了個“活口”貓族、得知營地中并無雪狼人蹤跡，這才收拾東西趕往下一營地。

    先后找了四處營地，這一次，運氣總算站在了雪狼族這一邊……

    得知阿一部落的族人下落，羽、小花等人又耐心地將周圍的地形地勢勘探個遍，這才匆匆離開——這次，羽下定了決心要盡可能說服所有居住在東部的雪狼族部落跟隨遷移！

    虎族是知道東部有多少個雪狼族部落的，這些部落的處境無疑比中部的部落還要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