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那些侍從們見到大長公主忙默默地往旁退了兩步,給她讓出了條道來。 趙越聽到動靜抬起頭來,此時他身著布衣,手上還一手拿著個小鏟子,一手拿著顆小幼苗,滿手的泥污。 連身上也滿是泥污。 大長公主見他如此,越發地皺了皺眉。 她繃著臉道:“陛下,你是我大周的天子,當時刻注意龍儀,這些事……就算是喜歡,偶爾讓宮人們做做,您在旁看看也就是了。但陛下還當以學業為重?!?/br> 大長公主一向嚴肅,但趙越卻看不出來怕她的樣子,因為……他現在看起來比她還要認真嚴肅……雖然明明他還只是個孩子。 他不急不緩的把小鏟子和幼苗放置在了一旁,然后直起身沖大長公主點了點頭,喚了一聲“姑祖母”,然后認真道:“姑祖母有所不知,朕在母胎時身體就曾受毒,幼時也一直都體弱多病,后來是一位老太醫跟我父王和母后說,朕的身體除了要細細調養之外,亦要多受陽光,多接地氣……正是因此,母后才自幼就帶著朕在自家園中種植蔬果,而此養生之法也真的是很有效,這樣幾年之后,朕的身體竟然真的就好了許多?!?/br> “所以姑祖母說什么喜歡不喜歡,朕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歡不喜歡,只是做這些事的時候,朕就能靜得下心來。朕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性命都可以說是由此而生,所以朕做這些事情之時便很難不有一種虔誠之心,如此,宮人是宮人,朕是朕,又如何能讓他們去代替朕呢?” 大長公主:…… 小皇帝的話還沒說完,他繼續板著小臉,道,“而且,母后說,稼桑種植之事,雖非皇室子弟世家之子必習之課,但實際上卻關系天下民生,國家的興亡,百姓的性命也皆系于此,所以朕不覺得對此用心有何不妥?!?/br> 他說完轉身看向了他開墾出來種植的一批也不知道是啥的小幼苗,表情柔和了些,道,“而且,姑祖母,這些花草蔬果谷物皆是有靈性的,你若是用心種植的,便也就會發現它們就會長得格外好些……朕也希望百姓能習得更多的種植技藝,百姓能豐衣足食,遇到天災時也不再是束手無策,連樹皮草根的尋不來果腹?!?/br> 說到這后面,卻是又恢復了莊重嚴肅的表情。 大長公主被一個八歲的孩子給堵得啞口無言。 她不是無駁斥之言,但對方是八歲的小皇帝,他的話句句都是大道理,她要如何駁斥他? 而且看小皇帝的樣子,怕是她說什么他也都是聽不進去的。 他怕是被人教壞了。 *** 大長公主心事重重的去了慈恩宮。 她到慈恩宮的時候馮太后正神態閑適又專注地修剪著花草。 大長公主一見她如此,就想到了悶頭在地上種草的小皇帝……她隱約像是抓到了小皇帝現在變成如此這般的源頭。 而且小皇帝不是口口聲聲都說著什么“母后說”嗎? 大長公主給馮太后行了一禮,略寒暄了幾句就道:“太后娘娘,剛剛臣婦經過御花園之時,見到陛下正在種植園地。娘娘,陛下畢竟是一國之君,稼桑之事的確重要,但卻自有專人研習,陛下只需作出表率以示重視即可。但臣婦卻聽說陛下現如今沉迷此事,每日必撥數個時辰不是親去園地種植,就在翻閱整理典籍,就是太傅教課之時,他也多是問稼桑農事,對帝位之術卻是無半點興趣……” “姑母,” 大長公主絮絮叨叨,馮太后卻是直接打斷了她,根本不接她那個茬,而是牛馬不相及道,“前幾日攝政王妃帶了禎哥兒過來了,那孩子現在不過才不到七個月大,竟然已經能看出眉眼像極了皇祖父,就是那小性子,還有那氣度,竟然已經能看出威嚴來了,真真是讓人想不驚嘆都不行?!?/br> 禎哥兒是明舒和趙景烜的長子,舊年七月出生的,趙景烜給他起了全名叫趙毓禎。 大長公主聽了馮太后的話心里就是一咯噔,腦中也不由得閃過小外孫大大的眼睛,坐在看人的模樣。 那孩子……雖然乍一看過去,那就是趙景烜模子里刻出來的,但仔細去看,眉眼之間卻也的確有幾分她父皇的影子…… 可是她們明明在說著小皇帝,她這時候跟自己提禎哥兒做什么? 大長公主神色不定。 馮太后看著大長公主,道:“說起來禎哥兒不僅是我大周皇室的嫡系血脈,身上還留著皇祖父和姑母您母妃老太妃娘娘的血。哀家聽說,當年父皇之所以能得到帝位,都是因著老太妃娘娘之故?!?/br> “但父皇稱不上是一個好皇帝,生生把祖宗打下的大好基業,皇祖父勵精圖治幾十載創下的繁榮盛世毀了個干凈……若不是攝政王力挽狂瀾,這大周皇室怕是早就不復存在,這龍椅上所坐的人怕也是早就改姓了?!?/br> 大長公主抿了抿唇,道:“攝政王為我趙氏子弟,大周臣民,世代享受大周的榮寵,保護祖宗基業本也是他的分內之事。太后娘娘,您既想到這些,就更應該督促陛下,讓他成為一個好皇帝……他秉性聰慧,哀家相信,只要好好教導,他會是一個好皇帝的?!?/br> 馮太后掃了一眼大長公主。 她真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般的執念……若不是她也算是了解她,怕還會覺得她惺惺作態,實在令人討厭呢,因為畢竟攝政王是她女婿,攝政王捧在手心里獨寵的那是她的獨生女兒。 她嘆了口氣,道:“公主,在你的心里,什么是最重要的?” 大長公主一愣。 在她心里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她的父皇,她的母妃,這個大周皇室? 馮太后也沒有等她的回答,她慢慢道:“公主可能一直都不知道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或者說,這個最重要的東西一直都在變,就好像公主曾經為了攝政王妃遠避江南,不惜直面對上廢后和廢太子,想必那時候對公主來說,攝政王妃應該是最重要的。但當時勢轉變,那個好像又不重要了……” 她搖了搖頭,目光看向了遠處,目中也流露出了柔和慈愛之色,道,“但對哀家來說,不管世事如何變遷,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化,對哀家來說,最重要的永遠都是阿越和淺兒。從哀家懷上他們那時候起,哀家心里焦慮和期盼的,也就只是希望他們能夠躲過重重算計,能夠平平安安出生,平平安安長大而已?!?/br> 阿越是小皇帝趙越,而淺兒就是蘭喜公主。 蘭喜公主閨名趙淺。 大長公主的面色一下子漲得通紅,她張了張嘴,可一時之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想去反駁馮太后,還是去解釋,亦或是再去就著先前的話題繼續討論小皇帝趙越的問題。 馮太后沒理會她的難堪,只輕嘆了一下,道,“姑母,冥冥之中萬事自有定數,人也貴有自知之明,阿越他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哀家心里很清楚。他因胎中受毒,先天體弱,哀家聽了太醫和高僧的囑咐,好不容易才讓他長成現如今這般,哀家已經很是滿足,更不敢妄想本不該屬于我們的東西……更何況那些東西根本就不是我們想要的,更不必為此枉付了性命……公主,人當惜福,否則,再多的福氣也是會守不住的?!?/br>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這樣的談話。 大長公主的面色已經由紅轉白,手腳也慢慢涼了起來,也不知是被馮太后竟然有這樣的心思給驚到,還是被她最后那一句話給刺到。 當然,她現在想到的,也只是馮太后故意養廢小皇帝,如此不對趙景烜造成威脅,以保平安。 隔了許久,她才道:“在其位,謀其政。陛下已經在那個位置,那個位置,從來都是退無可退的。你這般,難道就不怕害了他?還有,你竟然有這樣的心思,皇兄又知道嗎?” 馮太后聽了她前面的話還好,聽了她后面竟然問起太上皇文和帝,詫異的挑了挑眉,轉身走回先前的桌案前,拿了剪刀伸手扒了一截枝條,“咔嚓”一聲就剪斷了。 這樣一番動作之后,她才笑了笑,轉頭看向大長公主,道:“據我所知,當年公主的駙馬,夏大將軍的死,攝政王妃幼時被追殺失蹤,雖說是廢太子所為,但真正縱容他做出這種事情的,其實是父皇?!?/br> “哀家原本以為,公主對父皇應該是深惡痛絕,倒是沒有想到,相較于駙馬的死,攝政王妃所受的磨難,所經歷的痛苦,公主倒是更看重這皇家的血脈親情,兄妹情深了?!?/br> 大長公主又是狠狠被刺了一下。 明明是在說皇帝的教導問題,馮太后卻偏要扯到那些事情上,難道就因為她兄長對不起她,她就該盼著皇帝被養廢不成? 真是荒謬至極! 她本來就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此時再也忍不住,冷冷道:“這根本就是兩回事!太后娘娘,你當分清家事和國事的區別?!?/br> “是,我是厭惡皇兄曾經所作的事情,但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并且現在還在受著懲罰??晌覀儸F在談的卻是陛下的教養,陛下現在是我大周的天子,但太后娘娘卻似有故意……耽誤陛下之嫌?!?/br> “當初你若無心讓陛下繼承帝位那便直接拒絕便是,如何能在陛下已承繼帝位之后,卻又不好好教導他,反而刻意引導他成為一個庸君?你以為這樣,就能讓趙景烜讓你們安安穩穩的坐在那個位置上保得平安嗎?簡直是……” 她頓了一頓,吸了一口氣,道,“是,皇兄是對不起我,但那都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身為太后,卻如何能用那等語氣提他?我聽說,阿越和蘭喜也對他們的皇祖父多有不敬,是不是這也是你教導出來的嗎?太后娘娘,你當知道,他們畢竟是一國之君和大周的公主,不管心中作如何想,禮數卻是不可廢的,對皇兄不敬,這對他們來說并無絲毫益處?!?/br> 馮太后看大長公主大義凜然的樣子,嗤笑一聲,道:“益處,哀家還想要什么益處?還有,引導阿越成為一個庸君?公主殿下,你真是想太多了。阿越是什么樣,以后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哀家很清楚,不需要公主來作評判,你還是做好你自己吧?!?/br> 說著她搖了搖頭,低聲道,“你就是想得太多,顧慮得也太多,自以為是,才會屢次做出傷害本該由你來保護的人的事……你真該慶幸你生了一個好女兒?!?/br> 被你折騰那么多次也沒被你折騰死,也不知該嘆她命大,還是該贊她天生聰穎,性情剛毅,才能修來現在的福氣。 大長公主氣了個仰倒。 這人真是不知所謂! 她冷聲道:“太后娘娘,您當清楚,陛下他不僅是你的兒子,還是大周天子!” 馮太后定定看著大長公主,突然嘲諷地笑了一下,道,“罷了,既然公主這般執著于阿越的教導,又屢次提起太上皇,那不若今日哀家就請公主隨哀家一起去見見太上皇,好好說道說道吧……有些事情,也是該說清楚了?!?/br> 第159章 馮太后帶了大長公主去見太上皇文和帝。 不僅帶了大長公主,還帶了小皇帝趙越和女兒蘭喜公主趙淺。 自從趙存晞被廢,趙越登基,雙全又回到了養和宮照顧文和帝。 或許是再不用為國事cao勞,也無人再在他身邊各種謀算,且雙全又跟在他身邊多年,忠心耿耿不說,也最懂得他的心思,所以文和帝被照顧得很好,這一年來病情竟然還慢慢好轉了許多,雖然仍不能下床行走,但也能讓人推著去花園坐坐,曬曬太陽,和雙全說說話,回憶回憶一下往事了。 幾人去到養和宮之時,文和帝正坐在特制的輪椅之上被雙全推著,兩人正在梅花樹下說著話。 此時正是梅花盛開的時候,雙全慢慢推著文和帝,時而傾身低頭和文和帝說話,時而又指著遠處說著什么。 兩人皆已是年近花甲,這幾年又經歷了重重事故,此時皆已是白發蒼蒼。 就這樣看過去,畫面溫馨又美好。 馮太后卻看得厭惡。 因為這幅畫面讓她憶起無數個畫面,文和帝和廢后容氏恩愛的場景,和廢后容氏還有廢太子趙緒一家夫妻情深,父慈子孝的畫面。 而那時他們一家是什么情形呢? 婆母被陷害毒殺,丈夫也中毒纏綿病榻,受盡折磨,自己每日里提心吊膽,怕丈夫和兒子被害死,怕女兒被推出去和親……受宮人冷待,日常用度被克扣那簡直就是不值一提了。 可真相大白之后,廢后容氏受了懲罰,廢太子趙緒受了懲罰,但文和帝卻還是被人尊貴的供著,好生服侍著,享受著余下的時光,明明,這個人才是那個背后真正的罪魁禍首。 馮太后轉頭看了一眼大長公主,見她神色悵惘甚至帶了些回憶的溫柔,看不出半點怨色,心頭就是一哂。 或許這位是憶起了少時和文和帝那些曾經美好的時光吧? 畢竟他們值得回憶的美好日子真的很多。 馮太后微微諷刺的想。 這位公主還真是被她的父皇母后養得太好了。 她幼時得到的愛太多,太滿,大約心也被養得很寬?…… 她這一輩子都習慣站在高處施舍別人……文和帝,英國公府……不過就是慣于慷他人之慨,但本應最該讓她付出之人她卻只作不見,反是對仇人們施舍著她的寬容和悲憫…… ****** 幾人進到園中,有宮人遠遠看見了她們,就忙匆匆上前稟告了,雙全便推著文和帝轉了過來面向她們。 馮太后這才帶著小皇帝,蘭喜公主并大長公主一齊走上了前去,一起給文和帝行了大禮。 文和帝見到他們一起出現似乎也有些意外。 趙越作為皇帝每隔上數日是會過來給他請安的,但大長公主和馮太后卻很少過來,就是蘭喜公主,他也很少見的。 他對這個孫女也就是還能認得罷了。 文和帝見到他們還挺高興,笑道:“都起身吧,今日怎么都過來了?” 又看向大長公主,道,“福安,這些時日雙全給朕整理了一些父皇注釋過的典籍和手記,每日里都讀些給朕聽,其中竟然有一本是寫著我們幾個的……很多記著你幼時的事,還有我們幾個讀書的事。福安,回頭你也拿回去看看,朕沒有想到,父皇會記著那么多事?!?/br> 他幼時一直覺得他父皇并不愛他,關心他,讀了那些手記才知道自己錯了。 大長公主聽了他的這個話也有些震驚,當然說要看,甚至是恨不得立時能看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