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從宮中回大長公主府的路上,明舒和長公主坐了同一輛馬車。 彼時正是巳時末,馬車行走在京城最熱鬧的東門大街上,外面人來人往,小販的吆喝聲,百姓的說笑聲,一派的熱鬧景象。 但馬車之上氣氛卻格外的沉悶。 長公主不出聲,明舒則是伸手撥了車窗簾子,自顧看著窗外的風景。 她正看到前面一個豆腐腦小攤位上,一個母親正笑瞇瞇地看著一個小女孩兒吃著,看著那個母親的眼神和兩人的情景,她突然就想起她養母周氏來。 她養母從小就十分疼愛她,她小時候最愛吃外面小鋪子里賣的小點心,她阿娘就經常瞞著孟老太太偷偷給她些零花錢,讓她去買了吃。 像眼前的這個情景,這個母親眼中的眼神,其實她記憶里有很多相似的畫面。 其實不管孟家人如何,她小時候過的還是很幸福的。 她養母和兩個兄長對她從來都是把她當親生女兒和親meimei疼愛……不,這世上,親生女兒和親meimei都可以賣,但他們對她卻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地為她考慮,真心為她付出,甚至不惜付出他們的性命。 明舒的眼睛突然有些酸酸的。 也不知道她養母在江南如何了。 因為擔心京城的情況不穩定,這一次她去北疆,回京城都讓養母帶著兩個兄長繼續留在了江南。 她想,不如等她成親之后,就接她們到京城來吧。 好像兜兜轉轉,最終又回到了起點。 心也靜了下來。 “舒兒,剛剛你在大殿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想要逼得陛下方寸大亂,逼得他步步踏錯,坐不下去這個皇位嗎?舒兒,你這么做,是因為什么,為了趙景烜嗎?” 明舒正在想著心事,就聽到她母親的聲音突然響起道。 她愣了愣,收回了手,轉回頭去看她母親。 這一回,她沒了什么心思再顧慮著她的心情,再哄著她粉飾太平了。 她也有些倦了,而且,有些話早晚也是要說明白的。 她“嗯”了一聲,道:“阿娘,你也可以那樣說。但是阿娘,他是我們大周的皇帝,我先前那些話并沒有說錯,沒有一句是無理取鬧,我相信朝堂上的御史,外面的文人仕子,他們的言辭只會比我更苛刻,他們口誅筆伐起來,才真的會讓人知道什么叫做言語可以殺人?!?/br> “他是大周的皇帝,如果他連我的質疑都不能妥善處理,連這種家長里短的雞毛小事都不能處置妥當的話,他要如何為君?要如何面對朝臣的爭執,如何能殺伐果斷的安災民,平戰事,興農桑?” “阿娘,您總說他是個孩子,要給他機會去成長??墒?,不是我不愿意給他機會去成長,而是這個天下等不得他漫長的‘成長’,那些數以萬計流離失所,可能連草皮都已經吃不上的災民等不得他的成長,還有那些在戰場上殺敵下來卻沒有一頓飽飯的將士們等不得他的成長?!?/br> 說完這些她也不知道為何,眼淚就溢了出來。 眼淚流到嘴中,滿滿都是苦澀的滋味。 這個時候她不想看長公主,轉過頭再伸手撥了簾子,看向窗外默了一會兒道,“我知道,您一直都跟朝中那些保守,死忠于大周皇室正統的老臣們一樣,總是擔心著燕王殿下會有不臣之心,擔心他終將有一日會對皇帝不利……可是您看看這窗外,這熱鬧的景象?!?/br> “你以為這景象是怎么來的?難道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守護的嗎?不是?!?/br> “如果燕王殿下他真的有不臣之心,他不需要出兵西北,也不需要出兵支援南面軍,只等這天下真正的大亂了,等叛軍攻破烏江,殺入京城,殺光了這京中的大周皇室,也可能包括這些無辜的百姓,他再帶兵鎮壓叛軍,那樣,他就是我們大周的英雄,就像我們的祖皇帝一樣受人愛戴,名正言順的坐上這個皇位,在史書上,也一定是一位功勛至偉的皇帝?!?/br> “可是他沒有,” 她轉回頭看著大長公主,一字一頓道,“他沒有,難道是因為他舍不得這些恨不得用千百種法子暗殺了他的大周皇室,還是舍不得處處猜疑他,在暗中詆毀他的那些朝中臣子?都不是。不過是不愿意我大周所有的國土都被戰爭的鐵騎踏過,不愿意我大周的百姓都陷入戰火之中,命皆不由己而已?!?/br> “阿娘,大長公主殿下,你守護你的大周皇室正統,我不怪你,但也請你尊重我的選擇。你有你的堅持,我也有我的堅持,我做的所有事情,從來都不是為了燕王殿下,而只是那些是我想做的而已。你看到我選擇他,只不過是因為正好,他和我堅持的方向是一致的而已?!?/br> 第106章 大長公主聽著明舒一字一頓說著,嘴角緊抿,后背挺直崩立,神情倔傲。 如果面前這個說話的人不是明舒,不是她的女兒,她怕是早就一巴掌扇過去,或者讓她滾出去了。 她的驕傲,她的尊嚴不允許她聽她說,這外面百姓的熱鬧景象,這大周的天下不是他們大周的皇帝在守護著,想到她的父皇,若是聽到這番話……長公主只覺得心里又痛又難受。 隔了很久,她才道:“他是我大周的燕王,食君祿,擔君憂,這些本來就是他應該做的?!?/br> 明舒一愣,隨即就嗤之以鼻。 她想說,他可還真沒有享用過大周的俸祿,他是藩王,其實他們燕王府的北疆封地,本來就是燕王府的先祖,圣祖皇帝的親弟弟帶兵打下來的……可這話還真不能說,說了在她母親眼里定是大逆不道,會引起她很大的反彈的。 從她母親的角度,這話并沒有錯。 這就是兩人沖突最根本的根源了,因為她們的觀念和立場不同。 明舒有些心累。 她靠回了馬車靠背上,沒有看大長公主,而是看在前面不知道哪個點上,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他是如何,是不用我為他解釋的,也沒必要。但是阿娘,大周的這個皇室,于我是沒有任何恩情和蔭蔽的?!?/br> 她淺淡地笑了一下,道:“世人常說,享受了家族的庇蔭和尊榮,在必要的時候,就得為家族犧牲??墒前⒛?,這個大周皇室,在我心中,于我卻是沒有任何恩情和蔭蔽,有的只有數也數不完的血海深仇。從我一出世,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或者他的儲君,就一直在處心積慮地算計我,無數次都差點要了我的命,更何況,我和他們還隔著殺父之仇?!?/br> 前世,其實還有殺母之仇。 她搖了搖頭,道,“所以,阿娘,不要想著我會為了這個大周皇室所謂的正統,會作出任何犧牲和退讓,我不會?!?/br> 長公主聽到這里只覺得心上像是被墜了千金巨石,堵得喘不過氣來。 她想說,那些不過是廢后和廢太子的個人行為,還有,你并不是沒有享受過大周皇室的庇蔭和尊榮,你是我的女兒,是這大周的縣主,你現在就在享受著這個大周縣主的尊榮。 否則,你現在有什么資格那樣跟皇帝說話? 可這些話,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蒼白。 而且說出來,以明舒的性子,怕是母女之間的情分就會越發的單薄了。 當然,她此時倒也沒有想過,就只是她的女兒,一個大周縣主,同樣是沒有資格和勇氣跟皇帝像先前那樣說話的。 不過她沒說出口,明舒卻像是已經完全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今日本來就是打算要說得清清楚楚的,不再有任何遮掩。 若是顧慮母女情分,維持表面的太平,繼續下去,將來兩人才可能會真的完全決裂。 正因為她還在意,所以希望將兩人的關系和立場都說的清清楚楚,維持住母女之間最原始的那份情意,而不是讓這層關系被有意無意的利用,讓彼此間的要求和期望不對等去割裂那份感情。 她道,“阿娘,您是不是覺得我如何沒有享受這大周皇室的庇蔭和尊榮,我不是大周的縣主,食用著縣主的食祿嗎?而且,如果我不是蘭嘉縣主,不是您的女兒,又如何能成為燕王的未婚妻?” “不,不是的。阿娘,我從來都沒有跟您說過,其實當年趙景烜在救了我,免于我被賣去青樓的命運,送我來京城之時,曾經跟我說過,京城的局勢復雜,我回京,怕是會有很多人對我不利,不只是簡單的不喜和惡意,而是會要了我的命那種?!?/br> “他說,我可以不必回京,他可以重新給我安排一個身份,任何一位北疆將領的女兒,我若真想來京城看看,等我長大了,他再帶我過來??墒悄菚r候我還是選擇了回來……” “并不是因為你是長公主,而是因為你是我的生母,我聽說你身體不好,抑郁成疾,而且我知道當年父親的死,我被追殺背后有蹊蹺,可以說,你是生活在群狼環伺之中也不為過,所以,我才決定回來的?!?/br> “你總懷疑他跟我定親是別有用心,其實我也曾懷疑過,但后來才明白并不是。他并不是因為我是你的女兒,身上有著這么一個縣主之位,才要不惜惹了陛下的眼也要跟我定親的,而是因為我就是我而已?!?/br> 她說得理直氣壯。 如果是以前,她不信他對自己的感情,對他跟自己說的任何話都要打上一個折扣,可現在,她卻知道,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他如果對她無意,根本沒有必要也不會對自己說什么虛與委蛇的話,沒有必要說好聽的話哄著自己。 明舒不知道,她此時因為說到這些,因為想到他,先前沉重的語氣也染上了些柔和的色彩。 眼睛里甚至染過一層笑意,她此時的樣子溫柔澄凈,美得讓人心折。 卻看得長公主的心里脹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酸澀情緒。 她本來應該為女兒有這樣一個真心待她的人而高興。 她不是一直擔心趙景烜對她用心不純嗎? 可是并不是。 她現在只覺得心里又酸又澀,還有一種苦苦的滋味。 因為她聽出來了。 女兒說這么多話,兜兜轉轉,其實就是在告訴她,你沒有那么重要。 沒有你,我其實一樣會過得很好,不,甚至可以更好。 她給她的,其實她并沒有那么需要,別人給她的更多,更圓滿。 所以,她也無需背負她要求的任何東西。 然后長公主莫名就想起來這些年她在自己身邊的很多事情。 才突然有些醒悟,好像她給她的很多東西,她其實從來都沒有多在意。 例如最簡單的銀子,長公主府的月銀永遠堆在她的銀盒里,從來沒有動用過,更別說額外要她的銀子了。 她給她的每一樣東西,她都讓人記錄在冊,完好的收著。 她根本不缺那些。 她這些年來開醬菜鋪子,開藥行,開藥莊,打理莊子,賺的錢如同流水一般。 以前她從來沒太過注意過這些,以為她就是玩玩,現在想想,卻發現她真的是獨立得讓人不可置信。 她只覺得滿嘴的苦澀。 明舒看了她母親一眼。 她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不好受她也得說清楚,不然將來兩個人都不好受。 她還沒說呢。 前世她曾經恨廢太子,恨因為她的緣故讓她一世流離,陷入那種地方。 可是現在她卻也說不出來到底是恨還是慶幸了。 她可以想見,如果她從來沒有流落在外,一直都在長公主府,在她母親身邊長大,她后面的命運可能會有多悲慘。 很大的可能性,她會嫁給她的殺父仇人廢太子,被蒙蔽一世活著,再悲慘的死去。 她嘆了口氣,道:“阿娘,以后我就是燕王妃了?!?/br> 她是在告訴她,以后她的立場完全都會是燕王妃應該站的立場。 長公主一直撐著,一直到聽到這句話,看著面前的女兒,只覺得心如刀絞。 她閉了閉眼,眼角有淚滾下來,好一會兒才道:“舒兒,你這樣全心全意的信任他,我們且不說他對你的真心到底有幾分,這樣的爭論沒有任何意義??赡阋矐撝?,人心最是易變,尤其是帝王之心,就算他現在是真心愛你,可十年,二十年后呢?” “自古以來,帝王一輩子只守著一位發妻元后,不說早逝的,也只有前朝的高祖皇帝,和我朝的開朝圣祖皇帝,可他們的皇后,哪一個不是和他們并肩作戰,一起奪得這天下江山的?她們不僅僅只是他們的皇后,在朝堂上也都有很大的影響力,而且每一個也都有她們自己的故事?!?/br> “但實際上,這上下幾千年以來,有過這么多皇帝,元后嫡子能平平安安長大到登基為帝的,怕是不足一成。舒兒,你這樣信他,可你有沒有想過,花無百日紅,有朝一日,有人顏色更甚于你,他再另寵她人,你將要如何自處?” 這些明舒還真不用她cao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