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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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嬋自己也是微愣, 直到看見許皇后眼尾的那點紅, 才驀的睜大了眸子, 嫣紅的唇/瓣失了血色,幾行清淚簌簌而下, 泣不成聲。 她能察覺到的事,自然逃不過昌帝的眼睛。 “好了,該安排的事朕都吩咐過了,諸卿退下吧?!辈圻@會倒是突然有了精神一樣, 眸光銳利,面色潮紅,聲音褪去方才的無力虛弱,像是變了一個人般。 這時間最可惜莫過于英雄遲暮,美人白頭。 就在陳鸞準備跟著起身的時候,昌帝卻突然指了指紀煥,淡淡地道:“太子夫婦留下?!?/br> 陳鸞便又默不作聲地跪回了原位,一雙美眸微垂,她身子骨自幼不好,方才又淋了雨,不動倒也還好,方才不過挪了挪身子,眼前便是陡然一片發黑。 龍榻上,明黃色的床幔被掛起,同色的流蘇穗吊在半空中紋絲不動,昌帝目光平和,甚至帶著點笑意,對許皇后道:“朕要走了?!?/br> “你別跟著來?!?/br> 陳鸞腦袋里陡然炸開了一朵煙花,她終于明白為何許皇后會那樣平靜的面對昌帝病危垂死這件事,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想好了,唯一放不下的可能就是紀嬋了。 所以要將紀嬋的婚事在此時定下,心無牽掛的追隨著昌帝而去,那晉國的皇太子,自然也是許皇后考量了許久才定下來的人選。 昌帝比許皇后年長十二歲,英雄遲暮,此刻歪躺在病榻上,骨瘦如柴的老者再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可美人依舊,甚至隨著時間的積淀而越發溫婉柔和,生生壓了后宮那樣多的美人一頭,叫帝王再對旁的女人生不出半分憐惜之心。 也正因為愛屋及烏,才將紀嬋那般縱得上了天。 交疊的兩只手,一只纖細白皙根根如青蔥,一只卻松松垮垮光澤盡失,像是歷盡歲月滄桑的老樹皮,昌帝看著,人生頭一回生出些許不自信來。 許皇后只是抿唇笑了笑,而后側首望向一直沉默不言的紀煥,直言不諱道:“太子當初答應過本宮的,能否算數?” 從陳鸞的角度看過去,男人面沉如水,狹長的劍眉始終皺著沒有一刻松動,死寂過后,終于開口:“自當算數。若有朝一日皇妹受夫家欺負,不惜代價必將其迎回,余生皆以公主禮待之,舉朝上下,無人可怠慢分毫?!?/br> 這就是當初,許皇后提出的要求。 他想娶回意中人,便要保她女兒一世安康榮華。 昌帝像是早有預料,對此并不吃驚,只是伸手揉了揉紀嬋烏黑的發頂,聲音沙啞:“嬋兒還小,得由你瞧著,以后啊,還不知她又要惹出多少幺蛾子來?!?/br> “兒孫自有兒孫福,陛下不必太過擔憂牽掛。二十五年前咱們都說好了,這最后一程,該由臣妾陪您走過?!?/br>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皆不可避免,許皇后性子平和,看得格外的開,即使是這樣的時刻,也沒有生出什么畏懼與后悔的心思來。 昌帝皺眉,聲音嘶啞之余也沉了些:“說什么胡話?” 已見不悅。 許皇后卻并不怕他,她從冰涼的地面上起身坐在床沿上,離昌帝更近了些,她眼中蓄了些銀光,聲音依舊溫婉平和:“臣妾蒙圣寵,出身沒落商戶之家,舉止談吐不若京都貴女得宜,相貌比不得后宮諸美,陛下不棄,一路予以榮寵無度,甚至這中宮主位,臣妾一坐就是許多年?!?/br> 一個出生卑微,身后沒有世家貴族支撐著的皇后,上不能使朝臣服氣,下不能堵嬪妃悠悠之口,所能倚仗的,只有眼前之人的憐惜。 所有人都覺得她得意不了多久。 麻雀終歸是麻雀,披上了華衣,也不可能真的變成鳳凰。 就連她自己,一度也曾這樣以為。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昌帝對這位皇后的愛重超乎尋常,無論后宮中進了多少美人,每月他去得最多的地方,依舊是明蘭宮。 哪怕她占著中宮主位,卻始終沒能替昌帝生出嫡子,可僅有的那個嫡女,也被他如珠似寶的呵護著長大,事事都縱著。 旁的公主遠嫁他國,招攬朝臣,駙馬人選由不得自己做主,唯有她的嬋兒,昌帝始終留著不肯舍出去,千挑萬選也覺得這世間沒有好兒郎配得上自己的嫡女。 許皇后唇畔漾出細微的弧度,嫣紅的唇/瓣微動,道:“陛下對臣妾說過的話從未食言,今日卻要臣妾對您食言嗎?” 昌帝定定地看了她幾眼,而后極輕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頭,帶著如以往一般的親昵,有些艱難地妥協:“朕等你?!?/br> 這恍若是世上最深情的情話,許皇后一下子彎了眉眼,被昌帝捏著的小指反過來勾著他輕輕摩挲。 與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同時赴死,已是她目前能想到最好的事。 紀嬋哽咽著只知搖頭,聲音斷斷續續,透著一股子噬人的悲傷,“父皇,母后……我以后定不胡鬧了,你們別……” 若是以往,昌帝與許皇后聽見她這樣的話,必然十分欣慰,可這時候,反倒漾出縱容的笑來,許皇后將紀嬋攬到懷里,細細地叮囑:“母后與你父皇早早的就留意了,晉國皇太子是誠心求娶你,當是個不錯的歸宿?!?/br> “日后受了苦楚了,記著大燕永遠是你的后盾?!?/br> 紀煥與紀蕭不同,他是真正的君子,說過的話應下的承諾,許皇后自然是信的。 外邊的雨漸漸緩了下來,風卻依舊肆虐,刮在窗子上,發出嗚嗚的低咽聲,久久不散。 回光返照的時間并不長久,昌帝眼中的光亮一點點的流逝,他轉而看向龍榻前自己那個最有出息也最像自己的孩子,沖他招了招手,道:“老八,你過來?!?/br> 紀煥緊抿著唇,默不作聲地走近了幾步。 “這回的事,若查出幕后主使者,便從輕發落,留下一條性命吧?!?/br> 昌帝有些艱難地嘆息一聲,他是什么人物?皇位坐了這么多年,有些事,他光是想著,就已猜到了結果。 長大成人的皇子并不多,也因此紀蕭私藏兵器都只是被囚禁而并沒有丟掉性命,更因此,在彌留之際,昌帝也還是想著留他一條命。 紀煥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漠著聲音道:“若這事主謀真是他,兒臣不會下死手,可庸王府一眾及其附庸,流放嶺南,永世不得回京?!?/br> 昌帝默了默,而后道:“罷了?!?/br> 若是之前發生了這樣的事,昌帝必定暴怒,將紀蕭處死一萬遍也不足以泄心頭之憤,可就在被太醫明確告知他時間不多的時候,他心頭竟奇異般平和下來。 些微遺憾,些微心寒。 他都要死了,總不能再拉一個兒子去死吧。 陳鸞腦袋有些昏沉,但偶爾抬眸看著站在龍榻邊清冷矜貴的男人時,便能真真正正感受出些許傷感來。 昌帝眸中的光亮燃到了盡頭,他最后狠狠握了握許皇后的手,勾了勾嘴角,有些無力地閉上了眼。 這一閉,就再也沒有睜開過。 陳鸞神色肅穆,恭恭敬敬地對著龍榻上那個人影磕了三個頭。 喪鐘九響。 整座皇城都籠在細雨和化不開的濃深憂傷中,鐘聲蕩出很遠,皇城的諸多世家掌舵人心頭狂震,所有人的目光都越過朦朧煙雨,落在巍峨成群的宮殿上。 紀嬋直接哭暈了過去。 越來越多的人進了宮,一張張生面孔上都噙著如出一轍的凝重與傷悲,他們是大燕的朝臣,來送君主最后一程。 最前頭的那個身影巋然不動,宛若峭壁險峰上長得最高的那棵寒松,風雨之下更見挺拔。 沒有人可以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無從揣度。 陳鸞卻看出了些端倪,他身為儲君,是這大燕未來的主人,他不能在父親的榻前痛哭流涕,從始至終,他的情緒都得隱忍著埋在心里。 沒有人安慰,也無需安慰。 自從方才紀嬋暈著被扶出去,陳鸞的眉頭就一直緊皺著,放心不下想跟出去看看,眼下這樣的場合卻又不得不跪著。 地面森冷,陳鸞原就不太舒泛的身子更有些難受,羸弱的蒼白與病態的酡紅涌上雙頰,她隱忍著皺眉,清眸含水,直到天色昏黑,宮中處處白衣素縞,她才從養心殿回了毓慶宮。 昏黃的燈光下,蘇嬤嬤為她上著膏藥,膝蓋那段瓷白的肌膚上布著觸目驚心一塊塊淤紫,今夜所有人都十分沉默,羽林軍到現在還圍著各宮挨個挨個的搜。 也不知道在搜些什么。 “娘娘您且忍著些,這個當口,也不好請太醫過來瞧瞧?!碧K嬤嬤嘆息了一聲,又道:“流月出去端姜茶水了,娘娘喝了也能去去寒氣,好歹能好受一些?!?/br> 陳鸞歪在那張雕花羅漢小床上,搖頭道:“不必聲張,殿下今夜是不會回了,嬤嬤等下別忘了命人送些點心過去?!?/br> 男人一忙起來,不分晝夜,更沒有閑心用膳。 作者有話要說: 畫畫又去追文了,今天稍微短了些,罪過罪過。 第38章 京都的天最是多變, 傍晚的昏暗霧靄如同披撒在天空中的云錦,由淡淡的青黑轉變為如墨汁般濃深的漆黑,原以為今夜風停雨歇, 誰知這會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風來得竟比白里日還猛些。 明蘭宮中, 來往伺候的宮女太監們皆換上了素服, 放眼望去,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一片哀哀的白色下。 內殿小金爐里熏著的寒香被撤換下來, 東南兩面的窗子微開, 許皇后坐在床沿上,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傷悲來,她褪下手中冰冷的護甲,撫了撫紀嬋的臉。 榮華富貴,太后的尊號皆可舍棄,只眼前這個獨女, 著實叫她有些放心不下。 “娘娘, 藥煎好了, 奴婢伺候三公主用藥吧?”佩玉手里端著一碗漆黑的藥汁,濃郁的草藥味逸散開來, 許皇后皺了皺眉,搖頭道:“給本宮吧?!?/br> 佩玉將藥碗遞到許皇后手里,而后斂眸,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眼角泛著一兩點銀光。 伺候許皇后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主子的心跡? 也正是知道,才不好相勸,也不能相勸。 昌帝對自家主子有多好,她們這些做奴婢伺候的,自然都看在眼里。 那是一代帝王幾十年如一日的寵愛。 內殿無聲,刺著鳳凰尾羽的床帳子被風吹得曳動,許皇后將藥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有些無奈地輕聲道:“嬋兒,與母后說會話吧?!?/br> 紀嬋身子繃得死緊,姝艷的小臉上兩點嬌紅,睫毛死死地閉著,怎么也不肯睜開眼睛。 是不是與她說過話了,知道她聽進去那些囑咐了,母后就能放下心來了? 放下心去陪父皇了。 她已經沒了父皇,不能再沒母后了。 紀嬋攏在錦被下的手揪著床墊褥子不放,鼻尖一陣陣發酸,強忍著不睜眼不吭聲。 許皇后如往常一樣揉了揉她發紅的眼尾,指尖上沾了些晶瑩,她輕嘆了一聲,“傻孩子?!?/br> “以后收斂些性子,你八皇弟與父皇不同,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縱著你,母后給你留了封信,也交代下去一些事情?!?/br> 說罷,許皇后有些惆悵地撫上紀嬋的臉頰,替她擦去那不斷滑入鬢角的淚珠,那濕熱的觸感讓她也有了些許傷感。 “袁遠是個好孩子,雖看起來頑劣了些,對你卻是有幾分真心的,母后已同紀煥說了,等你父皇喪期滿一年,便安排你出嫁?!?/br> 表面玩世不恭,可在險惡的朝堂爭斗中從來游刃有余,完美脫身,自然不可能表里如一的無害。 許皇后相信,他能護好紀嬋。 紀嬋再也忍不住,伸手環住許皇后的腰身,那衣裳上的香味令她心安,“母后,您別走……父皇也不希望您那樣做的?!?/br> 她眼眶微紅,纖細的身子因為哽咽聲而小小起伏,拽著許皇后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松手。 那小小的一片衣角,宛若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許皇后目光含著細碎的笑意,朝著南邊的窗子望了一眼,外頭是滂沱的雨,昏黑的夜,紀嬋抿著嘴角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許皇后在看什么,那是養心殿的方向,里面躺著這世上最愛她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