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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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金鑾殿上,年邁的皇帝笑著昭告百官,將鎮國公府嫡女許給太子紀蕭做太子正妃,朝臣心思各異,揣度其中含義。 那日風寒戚戚,紀煥回到王府便病了一場,病重時常想著,是否她被逼無奈有著不為人知的種種情非得已。 可陳鸞親口對他說,紀蕭位高權重,穩坐儲君之位,嫁給他她心甘情愿得很。 最可笑不過,明明是她先來撩/撥,日日纏著他,最后卻能一笑泯然,恍若什么也沒發生過,輕輕松松脫身而去。 反倒是他,耿耿于懷了那樣久。 旁人說不得,念不得,自己也想不得,觸不得。 陳鸞這時除了搖頭,已說不出半句話來,身子里的火燒得極旺,她咬著下唇,隱隱猜出了那酒中放的藥。 紀煥步步逼近,近到可以清楚瞧到她鼻翼上沁出的一排細密汗珠,十分淡的茉莉味兒一縷縷勾人,他終于伸手抬了美人兒的下巴,對上她那雙迷蒙中帶著水霧的濕漉漉大眼。 無端端的,男人的眼神更冷幾分,許久,他慢條斯理地松開了手,緩緩吐出一個字:“查!” 生在皇家,長于宮廷隱私之中,這種情形他僅是看上一眼,心中就有了判斷。 偏殿外依舊是黑黝黝的一片,紀煥居高臨下地望著縮成一小團的女人,心底煩躁,他斂眉冷聲道:“朕命人去請太醫?!?/br> 小姑娘卻早沒了理智可言,細嫩的小手蹭在他干燥的掌心,酥酥麻麻勾人至極。 她細細地哼著難受,又糯又柔,全然不同于這幾年里的冷淡意味,叫人心軟得一塌糊涂。 便是連生殺予奪的帝王,也愣怔片刻,旋即眼底燃起驚天焰火。 其實有很多話想問她,這些話落在心里積成了灰卻曾一度叫他覺著如鯁在喉,可她傻里傻氣地沖著他笑,他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小姑娘仍是當年的模樣,青澀有余全然不似嫁了人,這會失了神智便開始說起胡話來,海棠色的小襖襯得人越發唇紅齒白,笑起來傻氣得惹人憐愛。 她歪坐在軟墊上吐氣如蘭,含了水的清眸潤著朦朧,什么也不做便是一副韻致極佳的美人醉酒圖。 紀煥神色陰鷙,起身幾步將人撈起來,她便軟軟地靠在他身上,溫熱的臉頰在龍袍上蹭了又蹭,只是那么一瞬間,他便被女人身上獨有的山茶香逼得手背隱隱冒出青筋。 而后明知不可為,卻仍是選擇做了錯事。 攻城略地之時,男人高大的身子一頓,僵硬得如同塞北的寒雕,一雙狹長劍目中情緒紛雜,最后緩緩沉浸,沁出絲縷難以察覺的笑意來。 小姑娘發髻松散,一只玉簪松松垮垮斜挽,而后滾了幾圈掉到地面上,發出脆生生的輕響。 烏發蜿蜒在雪白的肌膚上,白與黑的交織叫人挪不開眼,間或幾聲低音呢喃,叫這夜都有了幾分活色。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又無端端下了起陣雨,打得小庭院中的枯葉臘梅落了一地。 第2章 輸 連日來的大雪為紫禁城的每一個飛檐翹角都覆上了一層銀白,樹梢枝頭也都結起了冰棱子,天氣冷得出奇。 御書房中,地龍燒得極旺,熏香裊裊,胡元彎著腰踮著腳送上一盞香氣四溢的熱茶,不敢擾了君王半分。 紀煥睇了一眼那霧蒙蒙散著熱氣的茶盞,倏而開口問:“叫去查的事,可有結果了?” 掌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男人這話說得格外輕緩,像是饒有興味的樣子,胡元心中一咯噔,頭已習慣使然地低了下去。 “稟皇上,查清楚了?!?/br> “酒是恕娘娘送去的,里頭摻了少許前朝禁藥?!?/br> 前朝禁藥,那可不容易弄到手啊。 御書房中足足靜了半盞茶的功夫,紀煥神色莫辨,最后扯了扯唇角,彎出一個嘲諷的細微弧度,“她竟有這樣的膽子?!?/br> 占了這偌大的后宮中唯一的妃位,封號又是一個恕字,自是潑天的富貴與尊榮,可伺候萬歲爺的老人都心照不宣,那位恕娘娘之所以能在后宮站穩腳跟,不過是長得與太子妃五六分相似罷了。 可即使是這樣,這位恕娘娘卻也近不了萬歲爺的身,好在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又極會利用自己的優勢,這才可以保住明面兒上的榮光。 只是這次怎么敢犯下如此大事? 紀煥起身,衣襟袖口處繡著的金龍張牙舞爪猙獰生威,他粗礪的食指按在小臂之上,昨夜她被用了禁藥,兩人又都是毫無經驗無甚章法,難免孟浪些。 她一張小臉煞白,被死死困著,嬌儂軟語聲聲燕啼,勾得他根本歇不下來。 想到這里,紀煥目光又逐漸柔了下來。 “說說,東宮的事?!彼院喴赓W臨窗而立,半邊臉浸在外頭的岑白雪光之中。 裊娜而起的熏香在空氣中彌散,胡元上前幾步稟報:“回萬歲爺的話,奴才今個兒清晨押了原在東宮伺候的幾人問話,從他們口中探得,大姑娘嫁入東宮后事事如常,只是與廢太子分塌而眠三年,就是平素節日里,兩人說話也是寥寥幾句結尾,不歡而散?!?/br> 紀煥攏在袖袍下的手掌緊了又松,面色巋然不變,只是到底被幾句亂了心緒。 胡元接著道:“有幾回,迫于皇太后施壓,急著抱皇孫,廢太子曾有意與大姑娘促成好事……” 說到這,胡元不得不硬著頭皮將話說完,“只是大姑娘性子擺在那,幾回都想法躲了過去?!?/br> 這才留住了清白之身。 紀煥坐在紫檀木椅上,像是極疲憊般闔了眸子,如同一條深淵潛伏的惡龍,渾身的鱗與爪都泛著濃重的寒光。 案上的茶還泛著森白的熱氣,紀煥突然開口,問:“后位尚空懸,你跟在朕身邊也有許多日子了,依你所見,誰能擔此位?” 胡元一怔,愣是半天沒有說話。 這位主才登基便有大臣聯名上書請求立后,可后宮妃嬪本就少,居妃位的都僅只有一位,皇上更是提也沒提起過這件事。 這昨日才見了廢太子妃,今日就有了立后的想法,若說只是巧合,他是怎么也不信的。 胡元心里忽然生出一個荒誕的想法。 許是他的表情太過詫異微妙,紀煥皺眉沉聲:“罷了,問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br> 朝中局勢未穩,這事不急,緩著點來。 他們未來時間還那么長。 相比于這個,有一人需得先處置了。 “陳氏使用禁藥穢亂宮闈,德不配位,禁足期間……”紀煥話鋒陡轉,狹長的劍眉一挑,挑起簌簌寒雪。 “暴斃身亡?!?/br> 簡單一句話便定了生死,胡元不敢多言一句話,手臂上激靈靈起了一層的細疙瘩。 === 陳鸞又回到住了十幾日的甘泉宮里,巧云細細觀察她的神色,又呈了幾碟子精美小巧的糕點到小案幾上,輕聲道:“姑娘先吃些糕點墊墊肚子罷,今日雪大,約摸著午膳會送得遲些?!?/br> 一身都裹在雪白狐大氅里妙人兒盯著窗外被雪染上顏色的亭子出了神,只露出一張瀲瀲芙蓉面,巧云見她無動于衷,才想著再勸幾句,便見著了陳鸞那雙水晶般的眸子,含著水,也浮著紅腫,那些輕飄飄的寬慰話便再說不出口了。 陳鸞想起昨夜的荒唐事,纖長而密的睫毛便顫巍巍扇了幾下,最后狠狠閉上。 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她尚在閨閣中時,對紀煥曾是一腔情深,這事在京城中不算什么秘密。 年少那樣歡喜的一個人啊,哪怕她礙著名門望族禮儀嘴上斷斷說不出口,心底也是那般認為的,他們青梅竹馬,合該在一起的。 只是被陳鳶蠱惑著決意嫁入東宮的時候,這些年少的一往情深與旖念都塵封于土,不再提念了。 哪怕紀蕭不得人心,昏庸無道,連帶著自己也被鎮國公府當做棄子,兵敗之后被囚于大牢,在她心中,也翻不起半層風浪。 心死如灰,自然是沒有那許多的愛恨癡怨的。 可昨夜的事,到底太過荒誕不堪。 她怎么也是廢太子之妻,占著太子妃的名分,這樣的事,但凡泄露一星半點出去,便是驚天的丑聞。 就是死后,被人們提起,也是要被戳著脊梁骨罵的。 身子處處皆是酸痛,陳鸞姝艷的眉眼攏著寒煙,直到離著久遠,瞧到了那浩浩蕩蕩的儀仗隊,為首的女子一身素淡的青色小襖,嘴角抿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身側的宮女低眉順眼為她執著傘,自己濕了大半邊衣裳。 那女子似也注意到了陳鸞的視線,身子微微一側,站在茫茫雪色中,隔著幾條走道沖著她抿唇露出淡淡的笑意來。 這一笑間的風情,竟有五六分神似了陳鸞。 巧云這時候也看見了這幅情景,瞳孔一縮,極快地附在陳鸞耳邊叮囑道:“恕妃娘娘估摸著是聽聞了些什么,若是待會子說了什么,姑娘且忍著些,日后定有機會解了這般困境的?!?/br> 畢竟這位的身份也曾是頂頂尊貴,如今見了庶妹,倒要反過來行大禮,就怕她心高氣傲受不得氣,最后吃了虧。 可似乎無需她勸,美人素手撫上貼著還未來得極摘下的窗紙,細細摩挲半晌,唇畔竟漾起一兩縷笑意,生生沖淡了凜冬寒意。 陳鳶才行至門口,守在這院子里伺候的宮女太監皆是跪了一地,外頭風寒曳曳,隔著一層素色流蘇珠簾,嫡姐庶妹自出閣后頭一次相見,身份已是天差地別。 黛青色的宮裝瞧起來大氣,宛若瑩白中一抹嫩綠冒出了頭,陳鳶美目一掃,將屋中一切收于眼底,她慢條斯理取下外頭罩著的披風,沖著巧云等人道:“都下去吧,本宮有話與jiejie說?!?/br> 等人都退出屋外,陳鸞勾了勾嘴角,掀了掀眼皮,聲音透著慵懶的啞意,道:“時至今日,娘娘終得嘗所愿了?!?/br> 算計了那么多,謀了一個妃位后也坐不安穩,時時刻刻想著排除異己,下藥下到君王面前,她這個庶妹,也是天大的膽子。 “只要皇上能厭棄jiejie如蛇蝎,meimei鋌而走險一次又有何妨?” 陳鳶到底是有些恨,聲音里都透著些許的不甘與痛惡。 實在是想不明白,就陳鸞這么個榆木疙瘩,一腦子的稻草,紀煥在見識她當初貪圖權貴嫁給紀蕭如今又妄圖攀龍附鳳后,怎么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 紀煥如此冷靜自持,自然該知曉什么該留什么不該留。 她等了一早上,甘泉宮卻還是杳無音信,到底是耐不住,親自來了一趟。 作為管六宮的妃子,于公于私她都該處置了這么個犯上作亂的女人。 旁人知曉了,也只會夸贊她深明大義。 只是皇上那…… 可恨此次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哪怕她自認沒有露出馬腳,也必惹懷疑。 陳鸞微有一愣,旋即嘲諷地笑:“沒出息的東西,從小到大盡是這種不入流的手段?!?/br> 外頭風停雨止,她平靜地喝下那杯淬了毒的避子藥,水紅色的寬袖邊繡著點點銀色花樣,如同天的邊緣最后一線慘白。 她微微闔眼,放下精巧的酒盞,似是想到了十分好笑的事,道:“說來你與你那娘倒是像極,兩頭沒心沒肺的白眼狼?!?/br> 陳鳶見她飲下那酒,心里落下了一塊大石,此刻也不惱,只是撥弄著顏色鮮艷的護甲,輕言妙語道:“jiejie一手好牌落到這般境地著惱也是正常,可成王敗寇,如今塵埃落定,jiejie輸給了我?!?/br> “鸞這個字,當初爹應當給本宮的,可惜了這個寓意極好的字?!?/br> 那藥發作得極快,腹中一波一波的抽痛蔓延到心口,陳鸞輕輕扯了扯嘴角,外頭的雪光照得屋子里也是一片亮堂,只是那光全數落在陳鳶身上,而她狼狽地伏在地面上,如同那些塵?;夷┳右话阋姴坏萌?。 她從沒輸給過陳鳶,她只是輸給了自己。 輸給了自己的識人不清,愚昧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