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他的氣質該是偏冷郁型,顧錚此時看得又怔又迷惑。 女兒過生辰,也算是周牧禹第一次過來,并送小禮物。 這倒是顧錚的意思,現在男人身份不一樣了,他是天潢貴胄,皇帝的兒子,顧錚害怕一旦他和苗苗接觸多了,女兒就會被奪走,起初在帝京城街道久別重逢時候,她就一直懇求男人少來見女兒,更別相認。 ——他如今是鬼打墻了? 他的那身煙柳色罩繡龍紋紗錦袍,浸潤沐浴在晨光里,仿佛日色冷青松。 苗苗愣愣的,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牽起袍袖去擦女兒眼角的淚痕,“怎么了?你在哭什么呢?”聲音也是異常溫柔慈愛。 苗苗扭過臉來,又看看顧錚。 顧錚一步步慢慢走過去,她手中還拿了把木頭梳子。 顧錚說起來只顧著給女兒梳頭,全然忘了自己一大早起來都還沒有收拾洗漱,頭發松松垮垮的,是剛起床睡醒的樣子。 屋里老太爺嗯咳一聲,往唾盒啐了口痰?!拜娌?,萱草,外面什么聲音?誰到咱們院子來了?” 顧錚忙給萱草使眼色。 話說這萱草算是顧府曾經的丫鬟,因為戰亂隨著顧錚父女,顧錚幾乎把她當一家人了。 萱草趕緊跑到老太爺床前,一邊給他收拾銅唾盒,一邊笑:“沒誰,就是個叫花子,來咱們院子里要餿稀飯的,小姐正給他倒了一碗昨兒夜里剩的面餅湯……” 顧老爺點點頭?!澳蔷投嘟o他倒點吧,哎,這時下吶,窮苦人也是越來越多,都不容易,沒逼到這地步,誰會大早跑來要飯?” 便嘆息一氣。 萱草抽搐著面皮尷尬笑笑,連忙答應著。 一會兒,她出去了。顧老爺忽想想又太不對勁兒,明明聽見外面一聲馬嘶長鳴,心里頓時氣郁,八成是姓關的“叫花子”吧,他抖抖索索、從床榻支起來,拄根拐杖,走至窗前瞇著眼一瞧,頓時額頭的青筋突突冒起,手把拐杖重重往地一點,正要出去,忽然,表情復雜起來,愣住了,又見院中顧錚和那男人說話,白眼狼男人呢把外孫女給抱起來,兩個人模樣都很古怪…… 顧老爺表情怔忪,也不知想什么,搖搖頭,干脆重又躺會床上,去望著屋頂出神地回憶往事了。 “說!你娶不娶我女兒?!……” “臭小子,你還不愿意?為什么不愿意娶?難道我女兒還配不上你個窮小子不成?” “……” 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年輕窮書生赤露的肩膀,那“窮小子”,薄唇繃得很緊,身子青紫一塊一塊,就是不肯點頭,比牛還犟。 顧老爺面頰有點抽搐起來,“報應??!報應!……” 他環視著四周簡陋的房間,老舊的洗臉盆,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家具陳設,煤油燈,開裂脫白灰的墻壁,缺了邊緣的桌子…… 這處宅子,租金五十兩一年,呵呵,當他們顧家曾經一頓伙食的花銷都不夠。 ※ 四合院的紫藤花架底下,紛飛的花絮砸砸墜落了一地。 顧錚拿著木梳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她一向注意形象,倒不是說還很在意眼前這男人對她的看法,她這種人,忙得天昏地暗,也要把自己拾掇干凈了才見人。 “你、你等一下啊,我先洗個臉去再說……” 說著,捏梳提裙,匆匆轉身上了一臺階去拿洗臉盆和巾帕了。 周牧禹沒吭聲,表情扭捏著,事實是,在來之前他老娘周氏已經提醒過不知好多次了,想要把媳婦給追回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笨、那么遲鈍了;嘴巴要會說、會哄、甜言蜜語是必不可少的。 就比如,顧錚說自己先洗個臉去,這時,女人肯定是覺得不好意思形象邋遢了,那么,他就應該說,“沒關系的,嬌嬌,你無論什么樣子,在我心里都是最美最好看的……” 然而,偏他說出來的卻是:“嬌嬌,你臉很臟……” 然后,卡住了。 . 顧錚在對面一邊倒洗臉水,一邊心里冷笑,“我臉臟用不著你來提醒!……” ※※ 太陽忽然從屋頂冉冉升起,這時,日光灑滿了院子,圍墻屋瓦,像有水波在躍躍跳動。 苗苗收了男人的那份生日禮物,站在旁邊,拆了開來,只聽音樂叮叮當當,果真就從木頭盒子里飄出來。中間兩個小瓷人兒也是精致得可愛。她水汪汪烏黑的淚眼頓時又瞪大了。一時,便拿在手里搖啊搖,也看不出高興了、還是不高興。 周牧禹看顧錚在井口邊打水洗臉,整個動作利落匆忙、卻散發著優美從容,有一種往昔歲月被風吹得撲面的味道。 以前兩個人在江南的玉鹿書院讀書,他們學舍后面也有一口水井,每天清晨,排班站隊,赤露著上半身,站了一個又一個大男人等著打水。那個嬌滴滴、如娘娘腔的“小子”,總是唆使他,“牧禹兄,麻煩你了??!拜托拜托,以后我就幫你打飯……” 意思是讓他去幫“他”打水,伺候洗臉,而“他”,就縮在那被窩里懶著不動。 當時,他氣得無法,搖搖頭,但還是去了…… 周牧禹回憶著回憶著,忽然胸如刀鈍,剛開始時候,為什么那么呆,那么傻,這個女人,整日里鬼鬼祟祟,床單上又是流血,又是故意粗著嗓子說話、說得怪里怪氣的,可他就不知道這是一個女人…… 是他這一生最最珍愛的女人。 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如果…… “嬌嬌,我們復婚吧,咱們重頭來過,各給彼此一次機會,我不能沒有你!” …… 他走上前,把正洗臉的女人往懷里猛地一拉,然后,捧著對方臉就開始深吻。 蹁躚的蝴蝶成雙成對飛舞在兩人四周,仿佛是傳奇里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 顧錚道:“你壞,周牧禹,你總是欺負我,討厭……” 拳頭不停,卻是撒嬌憨態。 —— “好了,晉王殿下,我洗完了,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女人放下巾帕,把洗碗盆擺放到一個架子上。 收拾利落,平靜淡然地看著他?!皶x王殿下?晉王殿下?” “王爺?……” —— 周牧禹趕忙甩甩頭?!芭?!” 他脖子耳根又燙又紅,趕緊道:“我看看你們母女就走,自家的女兒過生日,說起,怎么都沒有不來幫她慶賀的道理……” 然后得寸進尺,“我可以這里坐坐就走么?” 他裝作云淡風輕、像是十分無聊回身看看日頭,“反正天還早,最近也不忙……” …… 顧錚可總算是明白了,原來這男人最近是咸得蛋疼。怪道呢? …… 又心里冷笑,你倒也果真“老實”,叫你不要來你就不來,自己女兒的生日,卻是第一次過來送了那么個破盒子。忽然又愣住,不對,她這是干嘛?吃酸? …… 她忽然道:“對了,殿下您如今的兒子也是三歲多了吧?我看,還和你長得眉眼挺像……” 她是莫名突地想起那天在京都的大街,看見這個男人和一個孩子騎著馬有說有笑,親昵非常。說起來,這么些年了,他并沒有再娶,那么小妾呢?通房呢?……堂堂晉王殿下,怎么可能生活清心寡欲連個暖床的女人都沒有? 她甚至還想起,以前,他對她沒有感情,可是床上的那股子sao勁兒和欲望之強烈…… 顧錚嘴皮一搐,想起都腰痛。 晉王道:“兒子?什么兒子?” 顧錚搖頭,便不再說下去了。 倒顯得她好像在吃味兒似的。 兩個人就這么聊著,東一下,西一茬。 顧錚正要提醒道:“王爺,我替女兒感謝你,您來祝她生日快樂,還帶了個禮物過來,多不好意思……” 周牧禹臉憋得通紅,正要說什么—— 忽然,砰地一聲,卻是苗苗大概得手的禮物不過如此,兩下子就玩膩了,她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一茬,手揉著眼睛,淌眼抹淚,哭得傷傷心心,“關叔叔!我要關叔叔,娘親,我不要這個叔叔送的禮物,我要關叔叔陪我,我只要關叔叔陪我……嗚哇哇!” 然后,又是大哭。 …… 周牧禹的臉,一下子就沉默陰冷得、抽搐得難看。 作者有話要說:來,我們為晉王殿下先點個蠟…… 第20章 霧里看花 顧錚把地上的盒子彎身撿起。 陶瓷碎片,零零星星散了個稀爛。 原本好好一個八音盒,硬是被苗苗摔得不成樣子。 苗苗還在用小rou手揉著眼睛哭,“關叔叔,我只要關叔叔,嗚嗚……” 周牧禹身子僵硬,如木頭人一般,表情不知作何形容。 顧錚一邊收拾地上東西,道:“苗苗!不準這樣沒禮貌,你簡直太不像話了!” 苗苗還在哭,越哭越大聲。顧錚搖頭輕嘆一氣,對周牧禹道:“你別跟她計較,她只是個小孩子,也不知道你是她親爹……” 周牧禹沒吭聲,身子還在僵硬著,背對著顧錚,負手而立。 顧錚繼續:“這也難怪她,關承宣一直把她像自家親女兒疼,這么些年,從她出生,給她換過尿布,一路陪著長大,陪她玩,教她認字……也是情有可原的!” 周牧禹牙齒仿佛在咯咯作響,也轉過身,蹲下,和她一起收拾。 顧錚說:“她今天過生日,就是想要關承宣來陪她,見人沒來,心里不舒服得很……哎,我也沒想到,這孩子,對關承宣的喜歡依戀到這地步!” 周牧禹深吁一氣,“嬌嬌,你覺不覺得你真是個好狠心絕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