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 “就跟個道姑似……嬌嬌,我不喜歡你現在這樣,你這樣的眼睛每每看我,讓我心里很堵,堵得難受,很不舒服……” “……” 男人,看來是真的醉了。 說著說著,把擱在桌上的暗色錦緞袍袖一拂,人東倒西歪地,連帶桌上的杯子,也哐啷拂碎了一地。 顧錚大震,驚忙起身。 “嬌嬌……” 他又醉醺醺地,眼眸里像含有碎落的星光,望著她,說,“我有點不舒服……你,你能不能讓我抱一抱?” 顧錚立馬背對轉身,表情冷淡地說?!巴鯛?,看來你是真醉了……你且請回吧,我這里也早打烊了,得該回去了……” 男人卻把她一拉,拉入懷中,捧著她的臉,就開始深吻。 顧錚死命掙扎,可他越吻越深?!澳阆肱艿侥睦锶??嗯?嬌嬌?我的嬌嬌?” 他的酒氣通過唇舌,漫漫渡進她口里,滿嘴都是。 顧錚掙扎掙扎著,忽然,她平靜下來?!澳阕砹恕?/br> 趁著他失神的一剎那和當口,反手一推?!澳闶遣皇侨艘缓攘司?,人一醉,就喜歡亂吻女人?” 她用袖子擦擦嘴,“王爺,夜深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該離開這兒了……” 男人這才微微酒醒了似,晃了晃神,意識方才的沖動與失禮?!啊宜湍??” “不用了?!彼鼗亟^。 “走吧!……我說過,你越是這樣刻意疏離回避,越顯得刻意,好像還對咱們的過去念念在意不忘……” 顧錚咬咬唇,“瞧你這話說得……” 終是無話可說,鎖了門,在男人毫不給她一絲的猶豫下,都沒回過神,人已經被提上了馬背。 “我女兒苗苗……她好嗎?” 月下,京街巷道,兩個人共乘一騎,馬蹄聲慢悠悠,得得得,越發顯得空氣寧靜。桃花杏花的香浮動得兩人身上滿滿都是。顧錚坐在前,他的韁繩透過她腰往前驅著。 她有意避開,拉遠兩人的距離,男人像是看出了,冷笑一聲,偏不讓她避,越發借著拉韁繩之際,把她小蠻腰箍得死死的。 “苗苗……她很好,已經在背《論語》《弟子規》了,每天還有一首詩詞,記憶力很好,雖然只有三歲半,可是卻非常聰明……就是有點調皮……可愛的時候很可愛,氣起人來也很氣人!”她淡淡地,平靜說。 男人彎彎嘴,笑:“苗苗由你教著,帶著,我很放心……” 顧錚的眼眸開始恍恍惚惚。 她不覺得這身后的男人有多愛自己的女兒。 當時,蠻軍打入江南宣城,眼看兵臨城下,她已經有四個多月的身孕了。 那時,這男人的身份已經被揭示,被皇上認祖歸宗,冊封為晉王,同時也兼任宣城的總兵指揮師。 他站在那城墻的高樓上,敵軍為了做要挾,要他打開城門,所以把當時不幸落入網中的自己當人質、當作對抗的籌碼——因為那些敵軍知道了她是這晉王的結發之妻。 “晉王爺,周總指揮使——” 敵軍首領道:“你若再不打開城門,我就把你這女人、連帶這腹中的孩子給統統殺死!” 周牧禹,已是晉王的宣城總兵使,系著披風,穿軍服繡蟒朝袍,身姿挺立,看都不看她一眼。 “——放、箭!” 他從牙齒冷冰冰迸出一句,最后,箭矢如蝗,又如雨下向她這邊敵軍射過來…… 顧錚當時耳畔嗡嗡地,自然,她不是個不識情理、不懂大義的女人,相較于宣城萬千老百姓死活,她作為他發妻,縱然犧牲,縱然自己丈夫如此選擇,都是說得通的。 可是,眼淚嘩啦啦地,還是模糊了她整個視野。 她的身子顫顫地,手撫著肚子,只是一個勁在想:縱然,你不愛我,你厭惡我,你現在成了皇子鳳孫…… 可周牧禹啊周牧禹,我這肚子里還有你的骨rou,你不知道嗎? 她閉著眼睛,像一根木頭樁子,豁然覺得這天地之間,所有的愛恨情仇也不過如此…… 如此地讓她感覺荒謬可笑。 當然,這也是她后來,戰亂結束后,堅決義不容辭、非要讓這男人給她《放妻書》的緣由。 他不同意,她甚至可以當著他死,以刀扎胸,步步緊逼。 這也是為什么顧老爺,厭恨惡心極了這周牧禹的原因,宣城對敵、他口齒冷冷地說出那兩個字,“放箭!” 顧老爺就已經想將這男人給碎尸萬段、挫骨揚灰了…… 最終,成功和離之后,她一路輾轉流亡,和這男人也早無瓜葛。 他知道當時他在找她,可能是為了孩子。 然而,她一路躲避,不想再看見他??蓞s有一天,就在她和父親顧劍舟、剛在京城安置下來,她也租了這鋪面做糕點生意……苗苗當時兩歲半,走路都已經很是利索,能到處跑了……苗苗在鋪子里玩兒,丫頭萱草的一時疏忽,她眨眼就不見了。 “苗苗!苗苗!” 她嚇慌了,嚇得六神無主,腿都在打顫,大街小巷,到處找,到處問人。 “苗苗在這里,嬌嬌,你不要慌……” 男人一身蟒緞王服,他把嬌嬌單手抱著,親自遞到她懷里。 顧錚又是哭,又是笑,抱著苗苗使勁親。 “我的女兒居然都這么大了……嬌嬌,和我復婚吧,讓我照顧你們母子……”聲音很沉靜,異樣地溫潤柔和。 顧錚一下子哆嗦,嘴都白了。 她從和這個男人和離開始,就各種心緒,痛苦過,煎熬過,眼下終于平靜了,然而,在面對男人時、完全都可以做到一顆菩提心腸,不悲不喜,不愛不恨…… 可是她的女兒…… 她毫無骨氣地給他跪下,求他:“王爺,您別奪走我女兒!這是我一個人的,是我十月懷胎、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把她生下來……您以后要多少孩子會沒有?多的是名門貴女小姐給你生兒育女,你會重新娶妻室有王妃、還有各種通房美妾,您、您又何苦跟我爭呢?” 她眼淚撲簌簌流滿了一臉,糊花了她的視線。 身子抖得像篩糠,把女兒抱得跟什么似的緊,不肯放手。 男人面無表情,方久,才輕輕用拇指去擦她眼淚?!昂?,我不和你爭,嬌嬌,這孩子是你的,始終是你一人的,你安安心心把她帶著,不敢有人和你爭……你也不要說她是我的女兒,說了,我怕你就真的再見不到她了……” “謝王爺,謝王爺!” 她不停地給他磕頭,謝恩。當時,她的想法是,管他當時如何想,對這女兒沒什么感情也好,怕她們母子連累他前途將來也好,總之,女兒不會被他奪去就好了……就沖這一點,還是要謝他的大恩吧? …… 顧錚漸漸收回恍惚,“王爺!” 她笑了笑,道:“得你這么說,你放心我來教她就好……等以后,我這鋪子的生意再好些,我還是想認認真真、給苗苗找個老實可靠、又疼她的后爹……不關那人怎么樣,只要人品好,疼苗苗就好!” “我怕她長大了,有天會問起我,說,別家的孩子都有爹爹,就她沒有,怕她心里難過不好受,覺得比別人矮一等…… “說來,一個女孩子,終究是離不開父愛的,就像我小時候,雖沒了娘,可有個疼我寵我的爹爹,便勝過一切的福氣了……” 周牧禹扯動韁繩的手一抖,頃刻,只聽彧地一聲,馬兒揚起前面兩蹄、忽然驟停。 顧錚吃了好大一嚇,身體前傾,趕緊道:“王爺,怎么了?你這樣會把我嚇死的!你到底會不會騎馬???……” “……嚇死了最好?。?!” 男人冰冰涼涼的聲音回蕩在夜風,向來低沉淳厚的男音,突然就高亢,如同鬼魅。 顧錚詫了。 第7章 寸心不昧 如果,僅僅是同窗之誼,確確實實周牧禹的話是可信的。 距離到四合院的路不遠,街道小巷的石燈籠,發出一縷縷暈黃的光。 地面上,是光拉長了的人影子、馬匹影子。 行人幾乎全都歸家了,只聽得見馬蹄踩踏在青石路面發出的聲音。 這一幕,非常非常熟悉,就比如,他扯動韁繩展開兩臂圈著她入懷的姿勢,若干年以前,她和他同窗做“兄弟”時,時常見怪不怪的畫面。 那時,顧錚本抱著動機不純的小兒女心思,女扮男裝,在剛剛書院去就讀求學的第一天,院長便讓她選房間找舍友—— 他們那書院的住宿,是按貧富貴賤、門第等級劃分的。周牧禹出自寒門,所住的房舍自然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伤膫€房間不去,就選中他的。因時下按配置,兩個同窗是一間,周牧禹家窮,人又孤傲得很,也不合群,自然沒人會挨著一個窮酸住。那些同窗們看她——堂堂江南首富家的富貴公子,居然選姓周的做舍友,背地里都一陣竊竊談論,覺得奇怪。 其實,周牧禹也很納悶,他自然哪里懂她當時的心思—— 男人始終對她冷眉淡目。 他總是習慣于一個人看書,一個人食堂打飯,一個人上課、下學,無論她怎么嬉皮笑臉去找他說話,總是把頭低垂著著,目光專注沉靜翻他的書,要不就是看見她就掉頭便走。 直到漸漸地,她的熱情、活潑與開朗慢慢軟化了鐵石心腸的男人,她總是容易生病受涼,總是嬌里嬌氣因為那屋子太過寒涼,冬天的風一吹,就渾身起雞皮哆嗦,接著又引發受寒高熱不退。 男人想是嫌棄她的咳嗽聲、和要死要活的嬌嬌氣麻煩樣子擾了他看書,索性有天對她說—— “你過來,我們兩蓋一床,我不怕冷,我挨著你,你那比女人還嬌氣的小身板就不會受凍了……” 當時顧錚的那個心吶,嘴角都激動顫抖得怕是連針也縫不上。 那天,周牧禹說,“咱們好歹一床上睡覺”,就是這么個來歷。 他開始常常不由自主地照顧她,幫她抄作業,寫功課,天冷了把她圈在懷里、兩人同蓋一床被子窩著邊看書邊說笑,照顧常常動則風吹就倒、嬌嬌弱弱、總是容易生病、給他打麻煩的她;夫子時常里見她背不出文章,要罰她,他就主動代替她受罰,去做那些劈柴、挑水、洗碗的粗活;他們兩個人,漸漸地,成為了最要好的同窗,一桌子吃飯,一桌子上課聽夫子講文章,出入總是一塊兒,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是的,那應該是兩人回憶里最最甜蜜溫情的時光。 他把她當最最要好的“好兄弟”照顧,在被所有同窗排擠孤立的那些日子,顧錚后來也常常想,可能,就是當時那么個嬌軟、總是像跟屁蟲一樣的她的出現,他的心,才漸漸地暖了…… 同窗們嘲諷他是窮酸,嘲諷她,則是“娘娘腔”…… 兩個不合群的異類,就這樣變成共同體…… 所以至今,那段“兄弟情”,都還在他心坎里回憶著,追溯著,甚至惦念著…… 當然,后來顧錚也常常覺得自己做人挺失敗,至少說,作為女人,她相當失敗。 這個男人,寧愿接受接納她作為“男人”時、和他的同窗之誼,卻漠然得,怎么也無法接受兩人的男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