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農場才運行幾個月,醫務處就是一個赤腳醫生,不但水平很有限,基本也沒什么設備和醫藥,農場特批她去了惠陽縣醫院去看病,去了之后才知道已經是中度的肺炎了,一連輸了七八天的吊瓶才好多了,但現在時不時還會咳嗽,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偏偏還有個要吃奶的兒子。 因為擔憂女兒和外孫,最近吳校長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不過這些事兒多說無益,還會讓妻子徒增煩惱,他點點頭說道,“挺好的!” 趙珍珍沖他一笑,拉開帶來的大提包,里面是這幾天她跑供銷社時,陸陸續續買到的東西,除了牙膏肥皂這些常用物品,基本上全是食品,她從最底下拿出一罐奶粉說道,“四寶現在大了,奶粉喝得少了,吳老師家的小孩還小,這個奶粉送給他喝吧!” 王文廣用力點了點頭,吳清芳體弱沒有奶水,孩子才九個月大,農場食堂的飯根本吃不了,以前還有米粥可以打一點給他吃,最近沒有了,聽吳校長說,外孫經常餓得嗷嗷哭。 這一罐奶粉可真是太及時了。 王文廣牽著妻子的手又問道,“建民建國還聽話吧?建昌沒感冒吧?建明晚上鬧不鬧人?” 趙珍珍笑了笑說道,“都挺好的,孩子們都可聽話了,特別是建民這孩子,比之前更懂事兒了,你放心吧,平時他們都上學,周末的時候有時候堂嬸過來,有時候郭大姐過來幫著我看孩子,一點都不累!真的?!?/br> 王文廣瞟了一眼她那明顯消瘦的臉頰,雖然不相信她說的話,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趙珍珍決定跟丈夫說些好事兒,就把這次來惠陽的實際目的講了,末了高高興興的說道,“文廣!我現在才知道,怪不得廠子里的銷售科人人都削尖了腦袋想進去,去年因為爭科長,徐振山還和人動了手!做銷售的確掙錢!我跑了這幾天,拉下的訂單不算多,但算算廠子給的獎金,也能有一百塊呢!要是下次來百貨商店進貨的話,根據他們以往的訂貨訂貨量,恐怕能掙至少兩百塊呢,這加起來就是三百了!” 王文廣點了點頭,看著興致勃勃的妻子有些心疼。 她看起來是那么的瘦小,一張瓜子臉更是只有巴掌大,但這么柔弱的女人,除了工作還要一個人照顧四個孩子,而且因為工資不夠高,還要辛苦奔波掙外快補貼家用。 趙珍珍怕丈夫誤會,連忙解釋道,“文廣!你別擔心,我的工資剛漲了,一個月七十多塊呢,都趕上講師的工資了,生活是完全沒問題的!再說,之前不還是有五百存款嗎,你放心吧!” 王文廣點了點頭。 夫妻倆有說不完的話,但探視的時間轉眼就到了,王文廣實在不舍得妻子這么快就走了,他從大包里拿出一袋點心塞給農場的年輕保衛。 小年輕嘴饞,拿起糕點笑了笑走了。 趙珍珍很心疼王文廣的手,她看到屋子角落有水盆,用帶來的肥皂仔細給他洗了兩遍,然后涂了厚厚一層的蛤蜊油,囑咐他道,“我特意拿了幾付線手套,你白天干活兒別忘了戴上,晚上臨睡前就像這樣好好洗一洗,然后涂上油,那些裂口逐漸就會好了!要不然天冷了很容易凍傷!” 他們農場就地取材,編草席用的是湖灘的蘆葦草,這種草又干又澀特別傷手,而且編制過程中需要手指的靈活動作,戴著手套估計是不行的。 趙珍珍不知道這一點,王文廣也沒打算告訴她,很聽話的點了點頭,盯著妻子看了兩眼,猝不及防的伸出手臂,一用力就把妻子給。抱。起來了!趙珍珍嚇了一跳,一臉的驚慌,連忙低聲說道,“文廣!快放我下來!” 王文廣吃吃笑了兩聲,剛才進門第一眼他就覺得妻子瘦了,果不其然,雖然她身上穿著棉衣,手感還是輕了一些。 “珍珍!你真的瘦多了,回去不要多想,工作和照顧孩子已經夠累的了,我這里一切都好!” 趙珍珍重新坐好,嬌嗔的瞪了他一眼,說道,“我沒瘦!真的,吃飯睡眠也都挺好的,對了,何校長已經退休了你知道嗎?” 其實按照何齊聲的年齡已經應該退休了,但他聲明威望能力樣樣超群,多年來已經是平城大學的一張名片,學校暫時也沒培養出可以接替他的人,而且何校長很注意養生,身體狀況很好,以前王文廣就曾經說過,如果沒有意外,何校長最起碼能繼續在工作崗位上工作五年,說不定七八年也是有可能的。 何校長本人六十六歲了,但依然干勁兒失足,真沒想到他竟然這么快就退休了。 王文廣有些意外,問道,“是嗎,那現在的正校長是段助理?蔡助理也被提了副校長?” 趙珍珍點點頭,本來自從丈夫被下放后,學校好幾個系主任爭得厲害,都覺得自己有資格當副校長,但沒一個能如愿。這種結果雖然讓人有點意外,但仔細想想,恐怕市政府早就做好了部署,一旦兩個處長熟悉了大學里的事務就會全權接手了。 “是啊,蔡校長前幾天還去了我們工作組指導工作,還特意對我說有困難就和學校反映?!?/br> 其實在這樣的非常時期,由政治經驗特別豐富的市政府官員來擔任校長,比在學校內部提拔要好得多。 王文廣點了點頭,正要說句什么,院子里響起了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而且很快農場的小年輕又走進來了,他剛收了一包點心,態度比之前好多了,他笑了笑,說道,“時間不早了,被領導發現了我會被挨罰的,這位女同志還是先回去吧!” 王文廣和趙珍珍都點了點頭。 趁著小年輕扭頭往外走了,王文廣飛快的在妻子的額頭上啄了一口,又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光滑的小臉蛋。 趙珍珍被他弄得有點臉紅。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院子里苗蘭蘭正在跟農場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說話。 “張主任你放心,別的事兒不敢說,我好歹也是平城一中的語文老師,帶的三個班級是成績最好的!肯定能教好你家小兒子的,他現在幾歲了?” 姓張的干部頓了一下,說道,“三歲半?!?/br> 苗蘭蘭心里罵了一句,原來是讓她這個大學畢業生去哄孩子的,不過面上還是笑嘻嘻的,說道,“好啊,三歲的小娃娃最好教了!” 張主任笑了笑轉身走了。 其實作為農場的干部,張主任是不愿意和這些被下放的犯人私下里有任何交情的,但是他拼了三個女兒才生下的小兒子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剛生下來弱得跟個小貓似的,翻身晚走路晚開口更晚,鄰居家的一樣大的小男孩都會背唐詩了,他家的寶貝超過三個字的句子都還不會說。 但即便這樣張主任也沒太在意,小娃娃么長大了就好了,但他的妻子是個要強的人,非常著急,但兩口子雖然都算基層干部,文化水平不高,而且這些年早把老師教的都還回去了,周遭親戚朋友也沒有合適的人,想來想去,她把主意打到了農場,很快了解到苗蘭蘭之前是平城一中的語文老師,她就鼓動丈夫去找苗蘭蘭,張主任只能硬著頭皮去了。 這事兒說白了,就是張主任一個農場保衛處的小主任要讓她做白工。 苗蘭蘭經過這幾個月的磨煉,比之前要老練多了,她雖然對張主任的態度很好,但沒說痛快話,既沒答應也沒一口回絕,而是第二天就跟組里的領導匯報了這件事,得到的答案是,因為張主任家就住在農場里面,在不出農場而且不影響正常勞動的情況下,她可以自由選擇。 本來她的打算是,若是張主任不再來了,那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若是還來她就會婉拒。 理由都是現成的,她作為一個犯人白天要勞動,晚上要思想改造,沒時間也怕污染了祖國的下一代花朵。 但今天上午她剛走到勞動的院子里,就看到劉主任沖她使了個眼色,悄悄告訴她,剛才在門口聽見有人來探視王文廣了,八成是他已經離婚的妻子。 苗蘭蘭實在好奇狐貍精到底長什么樣兒,但無緣無故的不參加勞動肯定不行,就對監工的說自己肚子疼,她先是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重新洗了臉擦了面脂,還換上了一身兒干凈的衣服,才不慌不忙的往前面走去。 誰知道她在外面觀察了半天,王文廣進去后一直都沒出來,她壓根兒沒看到狐貍精的影子。但此刻走掉又覺得有點不甘心,然后好巧不巧的就碰到了張主任。 現在是規定的勞動時間,她跑出來閑逛是會被嚴厲批評的,沒辦法苗蘭蘭只能主動提出要給他家的小孩上課。 張主任很高興,也就沒再管她。 苗蘭蘭沖王文廣笑了笑,盯著趙珍珍看了看。 這人和她印象中的狐貍精不大一樣,她覺趙珍珍沒劉主任說得那么玄乎,看著也就是個打扮普通的城里少婦,身上穿的是很樸素的深藍色罩衫,背著一只半舊的軍綠色挎包,這么大冷天兒,連個花圍巾都沒有。 當然了,她不能否認,趙珍珍是長得很漂亮。 “王大哥,這就是大姐吧,看著可真年輕??!” 苗蘭蘭到底年輕氣盛,耍了個心眼兒,要按照一般人的思路,即便是王文廣離婚了,她也要稱呼趙珍珍一聲嫂子,但她偏偏稱呼大姐,這本身就讓人有點不舒服。 王文廣皺著眉頭,不太清楚這個有點討厭的女人怎么又出現了,其實他跟她根本不熟。 趙珍珍倒是很大方的笑了笑,說道,“你好,你也是大學里的教職工嗎?看著有點眼生?!?/br> 苗蘭蘭這人自己長得不夠漂亮,但很喜歡長得漂亮的人,無論男女。剛才她還覺得趙珍珍不像狐貍精,這會兒卻被她的明艷笑容晃了一下,亦笑著回答,“不是的,我是平城一中的老師!” 趙珍珍有點意外,她還以為苗蘭蘭是哪個廠子的工人呢。 她主動伸出手自我介紹,“你好我是趙珍珍,在平城大學工作組工作?!?/br> 苗蘭蘭也趕緊伸出手,不過,她為自己粗糙的手而感到有些自卑,握了一下就飛快的縮回去了,笑著說道,“你好,苗蘭蘭!” 趙珍珍沖她點了點頭,目光又轉向了丈夫。 王文廣也用炙熱的眼神看著妻子,眼神里有nongnong的愛意和不舍。 趙珍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農場。 王文廣一直等妻子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才滿心惆悵的提著大包往回走了。 還好,那個討厭的苗蘭蘭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 不知不覺中,兒子王文廣已經被下放兩個多月了,除了一開始寄來了一封平安信,之后再沒有任何音訊。 王稼軒還好,一向比較心硬,而且這次平城下放人員的范圍之廣,數量之多是非常少見的,就連京里的弟弟都說,陳友松這是趁機在大搞政治資本,并不是真的針對這些人,他要是動用私人關系把王文廣給撈出來,那反而成了眾矢之的。 而且還反復囑咐了他,現在運動進行的如火如荼,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是什么情況,讓他凡事一點要謹慎,在任何場合都要少說話。 因此,王稼軒沒怎么擔心兒子,倒是有點擔心自己受牽連。 但曹麗娟不一樣,她平時雖然是個刀子嘴,對于兒子當年娶趙珍珍仍然頗有微詞,但兒子是她生的,作為一個母親不牽掛是不可能的。 青禾農場說起來也不算遠,曹麗娟原本的打算是和丈夫一起去探視兒子,但這次王稼軒不管她怎么使性子就是不肯妥協。丈夫堅決不去,那曹麗娟只能一個人去了,她很久沒單獨出遠門了,現在天氣冷,又是風又是雪的,她要是再提著東西,萬一摔一跤可怎么辦??? 王稼軒看出來她的猶豫,就耐心的解釋道,“麗娟啊,文廣那么大的人了能出什么事兒,無非是會吃點苦!咱們年輕的時候不也四處顛簸遭了不少罪嗎?最重要的是,桂生都說了,讓咱們低調行事,這個時候去探視他,不是讓別人抓把柄嗎?” 曹麗娟十分不高興,說道,“你還真以為咱們兒子是犯了錯下放的呀,他沒錯,是這個社會錯了!” 王稼軒一聽她說這話,神情立馬變得很緊張,他用帶著兩分請求的語氣說道,“麗娟啊,這種話可千萬不要再說了啊,雖然你說的也有些道理,還有啊,你以為我真的不但心文廣啊,不過是沒辦法的事情罷了,要是咱們受牽連了,你想想咱們這么大年紀了能受得了農場那種條件嗎?而且建民幾個也沒人管了不是嗎?” 涉及到幾個孫子的問題,曹麗娟立馬不說話了。 她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個趙珍珍也真是的,雖然和文廣離婚了,但幾個孫子都是咱們的呀,竟然真的一次也不上門了!” 一開始趙珍珍半個月沒來,曹麗娟也沒去看孫子,她是這么想的,養四個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兒,趙珍珍以前有張媽幫忙覺不出來,現在正好讓她吃一下苦頭,等曉得厲害了,自然就會主動來找他們了。 作為孩子的爺爺奶奶,他們有能力且物質條件又好,實際上比趙珍珍更適合養幾個孩子! 可惜事實讓她失望了,賭著氣等了一個多月,現在都倆月了,也沒見趙珍珍的影子。 王稼軒抬起頭,說道,“她不來咱們可以去啊,明天就去!” 曹麗娟的心情一下子變好了,笑著說道,“對啊,咱們再不去,估計四寶都要不認識我這個奶奶了!” 一旦決定了去看孫子,曹麗娟立即忙活開了,去了倉庫,去了廚房,張羅明天帶給孩子的東西。 第二天恰好是周日,曹麗娟和王稼軒一大早就出發了,因為順路,半路還去拜訪了王稼軒的一個同學,一番敘舊之后,王稼軒話鋒一轉,說道,“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文廣不在,我這去買個糧都費勁!” 曹麗娟覺得這話說的奇怪,他們老兩口買糧一般不買多,十幾斤提著沒問題的,而且王文廣工作很忙,即便是在家,也幾乎沒有幫他們跑過糧店啊。 老同學笑了笑,沖著廂房的方向招呼了一聲,立即有一個濃眉大眼的中年男人走出來了。 “季東,幫你王叔叔買糧去??!” 很快來到附近的糧店,王稼軒掏出票和錢買了四十斤糧,季東很輕松的背在了肩上。 一行三人來到趙珍珍家里的時候,因為是周末,孩子們起的晚了點,正圍坐在餐桌上吃早飯呢。 趙珍珍不冷不熱的請他們坐下,因為四寶叫她,連水都沒來得及倒,就趕緊回到了餐桌。 曹麗娟忍不住往餐桌上瞄了一眼。 桌子正中間一盤是炒雞蛋,一盤是炒菜心,還有一個盤子里是一摞兩面金黃的蔥油餅,再就是幾碗小米粥,四寶面前另有一碗蒸雞蛋,小家伙還不會自己吃,趙珍珍喂他吃得很香。 客觀來說,這早餐比一般的人家要豐盛得多。 她再仔細觀察幾個孩子,除了穿得比以前差了一點,小臉都是又白又嫩又有光澤,可見過得不錯。 曹麗娟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欣慰。 趙珍珍和幾個孩子吃完飯,囑咐建民看好弟弟,自己快手快腳的收拾了餐桌,又把廚房收拾干凈了才回到客廳。 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給客人倒了三杯水,但還是沒說一句話。 曹麗娟只得主動說道,“珍珍啊,建民他們最近都挺好的吧?” 趙珍珍扯了扯嘴角,回答道,“這不你也看到了,挺好的??!” 曹麗娟對她的態度很不滿意,正要開口訓斥幾句,忽然想到趙珍珍已經和兒子離婚了,她既然已經不是王家的兒媳婦了,是外人了,那她說話似乎也要客氣一點了,就換了一種語氣說道,“這不我和你爸……,這不我們記掛著建民幾個嗎,所以過來看看,怕你們生活上有困難!” 趙珍珍淡然一笑,說道,“沒什么困難,我一個人能養活了四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