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趙珍珍用小碗盛了一碗菜,專心看著四歲的王建昌吃,頭也不抬,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 也許是因為她一向大方,一向闊氣,一向對娘家要什么給什么,雖然她沒說話,王玉花卻默認她答應了,一邊大口吃著rou,一邊又笑嘻嘻的跟趙老漢聊天。 “爸,你不知道吧,孫家老二去縣上化肥廠上班了,人家干得是庫管,特別輕省,一個月掙三十多塊呢!” 趙老漢驚訝的將酒杯放下,說道,“是嗎,那小子和傳河是初中同學,那時學習還不如傳河呢,人家有關系,到底是找了個好工作!” 說完還瞟了一眼女兒。 說起來趙珍珍不過是小學文化,現在都是城里的大干部,他們傳河正經初中畢業,別的不說,干一個工廠庫管的活兒不過分吧? 然而趙珍珍這個當jiejie的不肯出力,前幾年雖然也讓趙傳河去了平常國棉廠上班,然而工種就是在車間看機器干活兒! 累得要死不說,一個月才十五塊,趙老三干了一個月就私自回家了,說什么也不去了。 趙珍珍一心監督幾個孩子吃飯,壓根兒沒感受到老頭兒帶點譴責的目光,但王文廣看到了,心里很不高興。 不管趙傳山如何勸,就是不肯喝了杯子里的高粱酒。 王玉花一邊吃rou一邊跟趙老漢聊天,村里誰家發財了,誰家倒霉了,哪一家又生孩子了,哪一家生得是不值錢的閨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倆人聊得特別起勁。 趙老漢這人是個典型的窩里橫,在外人面前慫得很,在家里的脾氣卻很臭,因為這個沒少跟朱家英打架。 他一個大男人,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破事兒,朱家英早聽夠了,三個兒子和大兒媳婦,二兒媳婦也都對這些沒興趣,唯獨小兒媳婦王玉花閑得沒事兒,整天琢磨些有用的沒用的,和趙老漢很有話說。 要不是有客人在,倆人能說一上午。 眼看著王建昌將一碗菜半個饃饃全吃完了,趙珍珍放下心來,拿起筷子開始吃飯,耳邊充斥著趙老漢和王玉花說話的聒噪聲,讓人一點胃口也沒有。 而且王玉花這人吧,恨人有笑人無,村子里好多人家都被她嘲笑了一個遍,顯得她自己多能似的! 她抬頭看了看母親朱家英,老太太早是一臉的不高興。 趙珍珍皺了皺眉頭,站起來將桌子上的酒壇子搬下來,說道,“都別喝了,快吃飯吧,明天我和文廣還要去公社辦事兒!” 趙老漢不悅的看了一眼女兒,趙珍珍迎著目光毫不示弱。 她這幾年工會主席也不是白當的,板著臉很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感覺。 趙老漢雖然在家不承認,在外頭對自家女兒吹噓的很呢,家里也確實需要趙珍珍的接濟,因此很快敗下陣來,咳嗽了兩聲低頭開始吃菜。 趙珍珍不悅的瞪了趙傳山一眼,將王文廣面前的一杯酒端起來一口喝干了,說道,“文廣,你前天不還說胃疼了嗎,要不要先喝一碗雞蛋湯?” 第5章 買房子 王文廣用寵溺的眼神看著妻子,說道,“好,我自己盛,你快吃飯吧!” 和舊社會不一樣,現在婦女地位明顯提高了,幾乎每個村子的村口土墻上都貼著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標題大字。 的確,下地干活的時候,婦女和男人一樣的勞動,臟活累活搶著干,有的婦女甚至比男人還能干呢。 然而忙完地里的活兒回到家里,雖然都是一樣的累,男人往椅子上一坐,點上旱煙卷就沒什么事兒了,婦女還要做飯,喂豬,掃地,洗衣服。 一樣都不能落下。 就比如這開始吃飯了,雖然男人也有手,但一定是要家里的婦女一碗一碗給盛好,男人盛飯,那是不可能滴。 王文廣話音一落,趙老漢就皺起了眉頭。 這時候王玉花又挺有眼色了,一盤rou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拖著一身肥膘站起來,高聲說道,“姐夫,你要喝雞蛋湯嗎?我來給你盛!” 趙珍珍皺了一下眉頭。 王文廣是化學教授,不但有輕微的潔癖,而且多少有點顏狗,最看不得王玉花這種又丑又胖的粗鄙女人,他冷冷的拒絕了,“不用你盛!” 王玉花愣住了,全家人都知道,趙珍珍這個大姑姐其實挺有脾氣的,需要順毛捋,但大教授姐夫向來很和氣的呀。 這種態度她還從沒見過。 雖然只有短短四個字,但語氣里的嫌棄是個人都能聽出來。 王玉花雖然不高興,但為了在公婆面前表現,還是飛快地盛了一碗端給王立廣。 屋子里的氣氛變得特別尷尬,除了滿眼贊同的趙老漢。 王文廣什么也沒說,將雞蛋湯放到趙老三面前,自己起身又重新盛了一碗。 第二天吃過早飯,趙珍珍和王文廣帶著幾個孩子準備去櫻桃公社了,都走出村口半里路了,王玉花氣喘吁吁的跟上了。 和昨天表現的冷淡不同,這次她滿臉帶笑,說道,“大姐,昨天咱爸說讓我跟你們一起去鎮上買餅干,沒想到早上起來就害喜,差點錯了時辰呢!” 趙珍珍冷著一張臉,說道,“我們去鎮上是有正經事兒的,再說了,這次來也沒帶什么錢,更沒有糧票,有了老四我們自己的票還不夠用呢,哪里有錢給你買餅干?” 王玉花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她。 趙珍珍懶得理她,索性扭過頭和張媽說話。 重生也有一個多月了,趙珍珍有時候會反思,她前世在別人眼里,尤其是在丈夫王文廣和趙家屯左舍右鄰的眼里,絕對算是個孝女,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愚孝了。 然而實際上,并不完全如此。 趙珍珍雖然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但上面有哥哥,下面有體弱多病的弟弟,從小就是爹不疼娘不愛的,而且朱家英趙老漢兩口子特別的重男輕女,從不掩飾也不避諱,特別是倆人吵架的時候,女兒就成了出氣筒。 什么賠錢貨喪門星等等,什么難聽說什么。 其實趙珍珍從小學習很好,但上到小學畢業就輟學了,做飯洗衣打掃衛生,等過了十二歲,就跟著母親朱家英一起下地掙工分了。 饒是這樣,十五歲時,趙珍珍也出落得如同花骨朵般。 農村娃結婚早,訂婚更早,上門來提親的很多,朱家英和趙老漢貪圖彩禮,竟然相中了鄰村的張老三。 沒等正式訂親,趙珍珍跑到鄰村去看了看,那張老三比她大至少十幾歲不說,還長得很丑,她躲在麥垛后面偷看的時候,張老三拽著一只土狗,用荊條做成的鞭子沒命的抽,那狗很快就奄奄一息了。 趙珍珍回到家,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夢里都是張老三那猙獰的面容。 數九寒天,她住的廂房本來沒點爐子就冷得很,趙珍珍還把棉被扯到一邊,身上的衣服也脫得只剩下襯衣。 天亮的時候她就發起來高燒。 很快村里人都知道她病得下不了床了。 她這一場感冒拖了大半個月才好。 病好的第二天,恰逢堂叔趙青山回村探親,趙青山是趙家屯不多的能人之一,當兵轉業后被分到平城化肥廠,并不是在車間出苦力,而是大貨司機。 這年頭最吃香的就是:售貨員,聽診器,和方向盤。 趙青山的父母都是公社干部,早年忙工作顧不上孩子,他是跟著爺爺奶奶在大伯家長大的,現在兩位老人去世了,他來村里探望的正是這個大伯,也就是趙珍珍的大爺爺。 趙珍珍換上一身兒干凈的衣服,偷偷從自家籃子里拿了十幾個雞蛋,還把抽空做的幾頂小草帽給帶上了。 大冬天送人草帽的確有些不合時宜,然而家里布票緊張,趙珍珍好幾年沒做新衣服了,就連她自己織下的白坯布也都被朱家英鎖在柜子里了。 根本沒有任何邊角料可以用。 趙青山的三個孩子,兩個女娃一個九歲,一個七歲,最小的男孩才一歲多,竟然都很喜歡她做的小帽子。 雖然和堂嬸不熟,趙珍珍還是咬牙將自己的情況說了一遍。 她原以為堂叔兩口子未必能答應,沒想到的是,因為趙青山的父母不愿意跟著平城,堂嬸雖然是平城人,但娘家有好幾個弟弟,父母也抽不出時間給她帶孩子,正愁著要找一個知根知底的保姆呢。 趙珍珍一看就是個利索的女娃娃,手還那么巧,嘴又甜,他們兩口子一下子就相中了。 后來她去趙青山家里當了一年保姆,不但把孩子帶得特別好,還抽空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雖然有三個淘氣的孩子,但家里的整潔度是歷史最高水平,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整潔有序,地板能照出人影,就連廚房都收拾的特別清亮。 總而言之,一進家門哪哪看著都舒服。 也因為此,趙青山才托了兩層關系給她找了工作。 有了工作后趙珍珍終于揚眉吐氣了,她回到娘家父母不再說她是賠錢貨了,當然以前的親事更不會提了。 不但如此,朱家英甚至還給她說了軟話,說她出息了,以后可別忘了家里,趙老漢也說,她三哥趙傳河是初中畢業呢,有機會要幫著找下一個工作。 可能從小不被認可,成年后無論在外人面前表現的多么從容,在父母面前還是渴求那一份認同吧。 也許正因為此,她才會對父母和兄弟的要求無一不應。 現在想想真是太傻了! 暑天即便是清晨也熱得很。 才走出兩里地,幾個小娃娃就嚷嚷著渴了,張媽手里一直提著一只綠色軍用水壺,她將溫水倒入小杯子,依次給三個娃娃都喝了半杯。 大概是陽光太刺目了,小建明在mama懷里閉著眼,迷迷糊糊睡著了。 王文廣看了一眼妻子,額頭上已經沁出了一層細汗,白皙的臉龐也微微泛紅,他伸出手接過小兒子,說道,“珍珍啊,咱們不急,就在這歇歇吧,你也喝杯水吧!” 趙珍珍沖他笑笑,接過了張媽遞過來的水杯。 王玉花雖然才懷孕兩個多月,但因為她本身太胖了,比一般人更怕熱,她今早起來后發現趙老三不在家,廚房也一副沒動柴火的樣子,干饃饃就涼水她實在不想吃,就這么跑著跟來了,這會兒是又餓又熱又渴。 等王文廣和張媽也喝了一杯水,王玉花賠著笑說道,“嬸子,還有水嗎?” 張媽晃一晃水壺,搖了搖頭。 趙青山的父母退休前都在公社的醫院工作,如今老兩口身體很不錯,不過沒住醫院分的兩間公房,而是花錢在公社買了一處私房。 雖然只有兩間北屋外加一間廂房,但院子很大,屋前屋后都種滿了蔬菜,屋角還有一棵石榴樹和棗樹,掛滿了青澀的果子。 推開門就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景象。 為了感恩堂叔一家人對她的幫助,每次趙珍珍胡家都要順便看望一下二爺爺和二奶奶。 人老了最稀罕孩子,趙青山的父母看到建國建民高興得不得了,拿出自家炒的花生,瓜子,還有麥芽糖。 建民像小大人一樣鄭重其事的說了謝謝。 建國抓了一個炒花生,用胖乎乎的小手剝開了,將花生仁往嘴里一填,笑嘻嘻的問道,“太奶奶,是你炒的花生嗎,好香??!” 趙二奶奶笑得見牙不見眼。 讓人厭煩的王玉花也一直厚著臉皮跟來了,她也不做聲兒,只是沒命的往嘴里塞糖塊兒。 張媽忽然走過來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趙珍珍點了點頭,掏出十塊錢給她。 他們櫻桃公社早年間因為臨近大運河,早年間也曾十分富裕,不但是酒坊多,各種糖坊也不少,現在會做糖的人家亦很多。 百貨商店里的奶糖不好買,但土制的麥芽糖還是很容易買到的,而且價格也十分便宜,四毛錢一斤。 王玉花一聽說要給她買麥芽糖,高高興興的跟著張媽走了。 她走后,趙珍珍才跟二爺爺說了自己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