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項桓也停住腳,唇邊不自覺帶了點笑意,繼而伸出手去將她輕擁入懷,下巴抵在一片柔軟的秀發里。 “看來做皇帝也不一定就有意思,魏宣宗萬人之上,不還是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護不了嗎?可見帝王之權往往束手束腳,反倒不如我一介草民來得痛快?!?/br> 宛遙埋在他胸口,輕哂道:“也虧得你還是一介草民?!?/br> 按他成日里發怒的次數,這要當了皇帝,估摸天天都是“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偏偏還沒什么人打得過他,屆時刺秦王的荊軻尸首大概能在宮內堆積成山吧…… * 巴州,大魏軍營內。 春光剛好,主帳里即便不用點燈四面也是亮堂堂的。 沈煜坐在案幾前,手邊照舊是堆得高如小山的軍情,他已經衣不解帶地守了五日,到此時才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時間。 就在不久之前,三位主將正于帳中商討戰況,大概是針對要不要先發兵的問題各執己見地吵了半天,最后毫無結果的不歡而散。 茶水涼透,喝下去跟他周身一個溫度。 帶來的內監都怕伺候他,見皇帝陛下同幾位將軍議事,索性都遠遠的跑去躲災了。 沈煜倒也沒發火,不緊不慢地把一杯冷茶喝完,然后從重重疊疊的文書下面抽出一張保存得極完好的畫像——是他寢宮里的那幅。 御駕親征,他什么貼身之物都沒帶,獨獨帶上了這個。 畫上的敬德太后比民間的雕像更為傳神,美得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眉眼間有世家女的清冷孤傲。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拂過去,耳畔好像若有似無的響起了雨聲,記憶讓他回到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 整個世界灰暗如幕,電閃在蒙蒙的雨霧中,不時照亮腳下的濕淋淋的路。 年幼的他沿著不住滴水的回廊,拼了命地往前跑,以至于從那之后的二十年的夢境里,沈煜依然在廊上奔跑,可是前路永無盡頭。 “娘?!?/br> “娘!” 溫暖的房間內原本燃著熏香,然而那一刻卻夾雜了淡淡的血腥味,侍女們壓抑的啜泣聲回蕩在四周。 床榻上的女人像是聽到了動靜,轉過頭看向他,那雙清澈的鳳眼中噙著晶瑩的淚水,似乎因為他的到來,而顯得格外的哀傷與悲戚。 沈煜想要跑上前,卻被兩邊的內監攔住了,他還太小,掙不開成年人的手臂,只能用力拍打對方的胳膊,無力地沖著母親啕嚎大哭。 “娘——” 他看到她的嘴角露出微笑,濃稠的鮮血順著下巴浸透錦被,可她依然看著他,看著他,一直到死都未曾合眼,仿佛要將眼前的人,生生世世記在腦海里。 年幼的沈煜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可無論再怎么哭喊,貴妃也不會醒過來了。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 他在日光下,轉著晶瑩剔透的玉杯出神,唇邊是柔軟卻缺少溫度的笑,“念君去我時,獨留……長苦悲?!?/br> 帳子被人從外撩起,上了年紀的老宮女手托煮好的熱茶款步前來給他替換,近前來,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桌上的畫像。 她只是淡淡一瞥,目不斜視地擺好新茶,佯作隨意的說道:“陛下,逝者長已矣?!?/br> 老宮女給他斟滿,“還是要多將心思花在別處才是啊?!?/br> 沈煜聽了這句不疼不癢的廢話,細長的眼冷冰冰地朝旁邊瞄了瞄,正要開口之際,門外卻有個參領急聲求見,堪堪打斷了他的思路。 “進來?!?/br> 那將士面色鐵青,幾大步上前單膝而跪,“陛下?!?/br> 沈煜:“說?!?/br> 他滿臉的張皇,“昨日半夜,金吾衛左將軍帶著一萬軍隊,投降了季長川,我等帶人前去追剿,可惜未能追上……” 參領留意到,在自己說完最后一個字時,四下里的空氣無形中凝固起來。他小心翼翼地窺視天顏,余光發現天子的神色十分漠然,甚至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緒,但眾人都知曉咸安帝行事喜怒無常,如今的反應反倒令人惴惴不安。 過了很久,沈煜才問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他姓什么……我記得,是姓唐?” “是……” 后者頷了頷首,手指敲著文書的封皮,“京城中,但凡和這位唐姓將領有關之人,格殺勿論,三族之內不留活口?!?/br> 他語氣很平靜,可命令卻字字如刀,“傳朕的旨,只要抓到季長川手下的士兵和將領,割下人頭,就地,處決!” 身后的老宮女聞言,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將自己本來想說的后半截話生生咽了下去。 咸安四年的三月,消停了兩個月過年的南北勢力再度交鋒。 戰場在山南西道,附近的多個城池反復易主,今日虎豹騎占了,明日又會被威武軍搶回去。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戰線距離長安已越來越近。 而針對于沈煜“殺無赦”的禁令,季長川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命手下士兵若抓到魏軍,一律好吃好喝的對待,再挑個日子放生,當然如若這幫兄弟有意愿加入虎豹騎,也是可以考慮考慮的。 這一招實在把沈煜和楊豈惡心得不行。 御駕親征好不容易攢的那點士氣,隱隱又有快要崩塌的趨勢。 魏軍愁得焦頭爛額,項桓這邊卻也沒好到哪里去,開春時疫蔓延,早些時候的中毒還沒徹底治好,圣母太后給眾人留下的“遺產”又開始興風作浪,宛遙不得不在后方忙前忙后。 也就是在此時,項桓重傷的消息傳了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沈煜的背景交代完啦 咸蛋黃兄的個人認證簡介文藝版:若想不為魚rou,只能我持刀俎。 通俗易懂版:我莫得感情(。 宛遙——一個資深后勤,深藏功與名。 咳。 明天可以繼續更新~明天能撒一點糖啦=3= 聽歌時間~本章推薦bgm—— 《我死我生》by不才 第106章 宛遙接到書信時, 人還在附近的小鎮上幫當地的村民看病。這里的紫斑瘟疫幾年就爆發一回, 又是個偏僻的所在, 單單是普及藥方就費了好大的口舌。 等她連夜趕回成都, 已經是兩日之后了。 不是沒有見過項桓受傷,但這些年大部分時候宛遙都不曾與他分離太遠, 無論病得是重是輕心中多少有數, 而像這樣將所有波濤洶涌凝聚在簡短的幾個字上, 她還是頭一次碰到。 這信估計還是項圓圓寫的,圖個簡單明了, 偌大的五個字——“我哥快死了”血淋淋的貼在上面,讓那單薄的紙隱約透出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重量。 彼時天已經黑了,她風塵仆仆地走進府,四面八方都亮著燈。 宛遙顧不得找個人問情況,先駕輕就熟地尋到了項桓的房間,伸手輕輕一推, 門果然開了——他還是習慣性不關門。 迎面一股淡淡的苦味,常接觸藥草的都知道是治外傷的膏藥。 大概又是傷到哪里了。 宛遙輕手輕腳地掩好門,床上的少年正無比安靜的躺著, 幾個月沒見,他棱角又分明了許多, 嘴唇是一片青紫色,顯得整個人缺少熱氣, 好像下一瞬就會停止呼吸。 項桓的感官一向很敏銳,然而這回她已經走到了床頭卻也還沒醒, 宛遙就知曉他必然傷得不輕。 從被衾間摸到他冰涼的手腕,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覺得眼前躺著的可能是具長相比較好看的尸體。 纖細的手指拂過項桓略生胡渣的側臉,脈象剛剛把到一半,身后就有個蒼涼的聲音響起:“沒死呢,就是血流多了,睡著?!?/br> 宛遙一轉頭,看到個形容瘦削的老人家。 他手上拎著半瓶外傷藥,步伐閑適,十分輕松寫意地走過來,慢悠悠接過她把脈的那條小臂,瞇起眼,像喝了碗熱酒似的細細聽了一陣。 “恢復得還算不錯,該換個方子了?!?/br> 項桓是虎豹騎里的受傷專業戶,他比普通人要特殊一點,尋常的士兵上了戰場,要么受傷過重直接嗝屁,要么輕傷流點血,自己用唾沫和金創藥糊一糊也就過去了。偏他不同,時常斷骨流血三刀六個洞,愣是拼著一身硬骨頭不愿輕易去死,季長川為了照顧他,干脆配了個醫官專給他療傷用。 宛遙把項桓的手放進被窩,又小心翼翼的搓了兩下替他暖暖,旋即跟著老頭子往外走。 “是怎么出事的?他傷了有多久了?” 她想問一下事情的經過,老軍醫卻沒回答,反倒是一個面生的年輕士兵替他開了口:“五天前打新城,咱們是先鋒軍,將軍帶頭出去開路,結果不小心踩到了敵方埋的火油,那一片一下子就炸了!” 聽語氣,他大概是項桓的親兵,至今說起這個還心有余悸。 “將軍算是運氣好,摔下馬躲過了第一波箭矢,只背后插了幾塊刀片,靠前的兄弟就慘了,除了他基本都死光了?!?/br> 他講得熱鬧,沒發覺后面的女孩兒神情漸漸往下沉。 三個人進了耳房,這是臨時辟出來的一個煎熬處,老軍醫草草研磨,在桌上奮筆疾書。 親兵年紀還小,跟著項桓久了,總是不太會懂得瞧人臉色,“當時我在后面看著,他大半身全是血,居然還有力氣沖鋒,沒事人一樣殺得那叫一個行云流水,一槍下去能把兩名鐵面軍捅個對穿!真是太痛快了,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厲害的……” “行啦?!崩宪娽t興許是嫌他話多,不耐煩地敲敲筆桿子打斷,“人家可沒問你這些,若是閑得無事,出去藥堂看一看我要的那幾味靈芝有貨了沒有!” “哦……” 自家將軍的性命要緊,親兵只好聽話的先走了。 宛遙沉默地站在旁邊的藥藍子前,有一下沒一下的翻撿里面尚未晾曬的藥草。 醫官像是看出她會點醫術,隨意地扯了兩句老生常談,“這些年輕人啊,就是不知輕重,成日喜歡找死??此砩系膫?,只怕還是個老兵,奇怪得很,都打了這么多年的仗,怎么還那么愛‘沖鋒陷陣’,毛頭小子似的?!?/br> 他把寫好的方子拿起來吹了吹,等著墨跡放干,“等他們老了,才會知道當初舊傷有多折磨人……哦,我倒是忘了,這些人通?;畈坏侥莻€年紀?!?/br> 宛遙聽了這句話,手下一個沒留神,折斷了一根等著入藥的桂枝,動靜“啪”的一下,有些大。 桌邊老醫官抬起頭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好似為了遮掩什么,宛遙匆匆說了句“我來看火”,低頭到爐子前認真煎起藥來。 外傷通常都是外敷內服兩種治法,內服藥多半補血,聞上去味道有些一言難盡。 等宛遙端著碗再次推開項桓的房門時,他居然已經醒了,自己坐在床邊換了藥,精神頗好的同項圓圓扯他曾經被人策反的淡。 “哥,居然還有人挖你的墻角?” 項圓圓今年已經是十四的芳齡,轉眼就快及笄了,個頭竄了不少,可不知怎的,心眼一直缺個窟窿,哪怕親哥僅僅吊著一口氣了,仍能一臉沒事人地托腮感嘆。 偏不巧,項桓就吃這一套。 他白著嘴唇還不忘給自己腦袋上貼金,“那當然,你哥我在兩軍陣前很有名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