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他瞇眼一望,宛府門前站著幾個衣著光鮮的官員。 宇文鈞低聲提醒:“是太常寺的人?!?/br> “張御醫也在里面?!?/br> 余飛咧嘴嘖了下:“又是他們幾個攪屎棍……這是想干嘛?” 項桓嘴里含著半個rou包,他卻只是緩慢地咀嚼,目光中的神色漸次陰冷下來,然后把剩下的半個猛地擲在地上。 * 宛遙睡得并不好,她有些輕微的咳嗽,小腿似乎怎么也捂不熱。 輾轉反側時,朦朧間感覺屋內多了一個人,由于上次的經歷讓她無形中增加了戒備感,于是強打精神,模模糊糊睜開眼。 漆黑的視線里是一雙明朗而認真的星眸。 但除此之外,宛遙并沒看清。 那人向后看了看,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旋即壓低嗓音說:“是我?!?/br> 半夢半醒之際,盡管尚未意識到來者是何人,可她卻不自覺的因這微微沙啞的語氣而感到無比安心。 那人拉起白狐貍毛的毯子給她全身裹住,窸窸窣窣的胡亂收拾了幾件衣裳打包捆在腰間。 宛遙從毛毯里探出頭,“要去哪兒?” “帶你走?!彼f著,利索地轉過去,將人覆于背上。 “抱緊了?!?/br> 宛遙伸出雙手環過他的脖頸。 后頸上那些結實的經脈散發出溫暖的熱度,她埋首在他干凈的外衫下,終于萌生出一種想哭的沖動,然而又拼命的忍住了,把千濤駭浪盡數吞回腹中。 窗外的天還是深不見底的黑色,西邊掛著一輪毛月亮,他們沐浴在一片微光下,頭頂有零碎的星辰,腳下有闌珊的燈火。 少年背著她奔跑在勾連的墻壁和院落的屋頂上,不斷起伏的四周吹來微涼的夜風,呵氣成白煙,而宛遙竟沒覺得有多冷。 “來了來了……” 不遠處熟悉的一聲提醒。 余飛緊張兮兮地四顧,招呼著他快過來。 “催什么?!迸芰诉@么些路,項桓到底還是有點喘。 “子衡去同嬴統領搭訕了,你們趕緊從那邊走……你確定這條道行得通?” 后面這一句問的是秦征,他肯定道:“放心,我上次出城便是用的此法,當時還沒人替我把風?!?/br> “出去之后,往北就是城郊了。按我同你說過的方向走,我會留在這附近替你們斷后?!?/br> …… 三個人在黑夜的遮掩下貼著墻根跑,月光照出幾道斜長的影子。 這是幾十年前的舊城墻,長安淪陷時被叛軍以火炮攻出的缺口,雖然重新加固了新的磚土,但因地勢的緣故一直未能修繕,也是戒備最松散的地方。 照秦征的話來說——幾乎沒有禁軍。 余飛打頭陣,秦征墊后,項桓單手托著宛遙,騰出另一只來爬墻。 然而老天爺向來是不怎么眷顧他們的,偏就有這么巧,待他縱身跳到地上時,冷不防和對面撒尿的守衛撞了個正著。 兩廂對望,各自一愣。 那人顯然比他愣得還厲害,險些沒當場失禁,慌里慌張的開始提褲子。 “什、什么人!”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 饒是宛遙在場,項桓終于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 身后寒光一閃,秦征已抽劍沖到了他們面前。 余飛情急之下連忙大喊:“遮住臉,遮住臉,快!”他們都是虎豹騎的將領,被人認出來是件很棘手的麻煩。 眼見守城的戍衛從四面八方涌入,項桓一腳踹開面前的一個,朝秦征道:“怎么來得這么快……你不是說當時沒人替你把風也出來了嗎!” 后者逼退一名守軍,得空回他:“可能在那之后,他們就把這個缺口補上了?!?/br> “……” 這人該不是個內鬼吧。 混戰之中,宛遙摟著他脖頸,正從厚實的白狐毯中抬起頭,項桓側目道:“頭低下去,別看?!?/br> 她聞言,一聲不吭地再將自己埋入他寬闊的后背。 耳畔只聽得兵戈聲響。 余飛應付得手忙腳亂:“在你右邊!……你倒是看著點??!” 他喊著:“沒見我背著人嗎!” 打得氣急敗壞之際,他們還會抽空罵罵宇文鈞,畢竟這會兒只有他不在。 而宛遙緊緊地貼在那一方筋rou結實的背脊上,她真的就沒有抬頭。 臉頰觸碰到的地方,隔著薄薄的衣衫,有經脈起伏涌動,少年人的身體散發出蓬勃的熱氣,但護著她的那只手始終極用力的撐著,撐著…… 不知過去多久,隱約發現四周嘈雜的聲音逐漸遠去,幽靜的幾絲蟲鳴重新占據了這片黑夜。 直到月光灑在目之所及的那一側肩頭,宛遙才將視線放開。 天地間浩浩蕩蕩,前路似乎漫長到看不見盡頭,微黃的草和深青的遠山從她身邊后退。 宛延抬眸注視著少年直率而認真的臉側,就這么看了許久,然后又用力抱緊他,垂頭輕聲喚道: “項桓……” * 終南山一脈的某座荒山之上,茂盛的灌木和高大的梧桐遮掩著一間小木屋。 項桓撥開草叢,推門進去。 屋內似乎是有人住過的,一應物件俱全,只是蒙了些灰塵。 他將宛遙放在里間的臥榻上,山中的氣候比山下寒涼,又是凌晨氣溫最低的時辰,他把那張毛毯子鋪了一半在下面,好讓她坐著不那么冷。 “這房是秦征的,說是他自己蓋的,連陳大小姐都不知道。你就在這兒放心住幾天?!?/br> 宛遙摟著薄被,望著他點點頭。 點完后才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項桓反應過來,“很冷嗎?” “我剛背你的時候就發覺了……你腿怎么這么涼?” 宛遙掩著嘴咳完,看著他笑,眉梢一揚,像是刻意地從毯子里亮出雙腳—— 白色的里衣裙子下,一對裸足好似半透明的,白得晃眼。 他愣了一瞬,“你鞋呢?” 宛遙縮回裙子里,笑著低了低頭,“你問我???” 經她這么一提,項桓才意識到忘記了什么,頗有幾分無措的抓了抓脖子,屋里找了半天沒尋到被褥,索性把外袍脫下來給她裹腳。 裹著裹著,然后又想起一事,“對了,你還要吃藥……” 結果藥也忘了拿。 先前只顧一腔熱血,等這會兒項桓冷靜下來那么一思索,好似遍地都是疏漏。 他瞥見宛遙還在笑,內心窘迫,面上鎮定,抿抿唇解釋:“先前走得太急,都沒顧得上,我一個人也拿不了那么多……你別笑了!” 項桓將袍子結結實實地纏了好幾圈,“反正明早秦征他們還會帶些東西來,到時候再讓他們去買?!?/br> 她終于勉強收了笑意,傾身往前湊了湊,用衣袖給他擦臉頰上蹭出的一道傷。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這么闖城門,不會出事嗎?只秦大哥他們兩個人,應付得了么?” “沒事兒?!表椈钢逼鹕?,隨意地抹了抹臉,“余大頭是見過世面的,這點人要脫身還不成問題,再說了,還有宇文呢。你不用擔心,自己安心住著?!?/br> 她并沒有全然放下心,但聽他這么講,也就順從地頷首。 大概是為了挽回方才失誤丟掉的那些面子,項桓兀自在房內轉了一圈,總算尋到個炭盆搬過來。 甫一點燃火,好像因為那點鮮紅的顏色,周圍就真的暖和起來。 他拎著個竹筍在手,拋了兩下,朝她揚眉,“姓秦的真不厚道,就剩了幾個筍子……吃嗎?只能用烤的了?!?/br> “吃?!蓖疬b應得很快。 項桓抽出腰間的匕首把筍子切片串好,腳邊擺著一堆瓶瓶罐罐,這讓宛遙想起小的時候他們白天溜出門到城郊的農田里偷玉米。 她懷中摟著一大把,等人家發現,項桓抱起她就跑。然后兩個人躲到小河邊的樹下,生起火烤玉米。 “我來幫你?!蓖疬b撿起一個竹筍來剝殼。 炭火烤得雖慢,但香味是一陣一陣往外飄的,他蹲在一旁,興頭甚好的給筍片們翻面,一小撮鹽灑下,很快便融在了其中。 筍子外殼硬,她冷不防一用力,指尖被邊沿鋒利的一端劃出細細的小口。 宛遙低低嘶了一聲,將手指放進嘴里。 項桓抬頭看到,不禁抿唇無奈:“這也能傷,你可真是……”習慣性的想嫌棄兩句,話沒說完,卻明顯的見得她眉宇間帶有輕愁。 他忙住了口。 “項桓?!蓖疬b坐在床沿,嗓音極輕,卻隱隱有著一股消沉的意味,問他,“以后怎么辦???” 項桓微微愣了下。 他翻轉著筍片,唇角卻并不自然地抿了抿,過了一會兒才佯作不甚在意地開口:“那有什么?!?/br> “天大地大,又不是非得留在長安一個地方?!?/br> “等你病好點了,我帶你上北邊看大漠,境外躲風聲的人多了去了——就不信他們能追那么遠?!?/br> 烤好的竹筍遞到眼前,宛遙接過來,雖覺得這個法子并不算靠譜,卻也仍安心地朝他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