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我娘同我姨此前在一戶顯貴人家做活兒, 后來得了病就被他們趕了出來?!闭f話間,懷里的婦人因被水嗆住, 虛弱地輕咳, 他忙拿袖子給她擦拭。 “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家里又走了水, 老家在溫縣, 娘和meimei身體也不好, 無法長途跋涉, 實在是無路可去了,才暫時安置在這兒?!?/br> 兩個小孩子窮得叮當響,好在年紀大點的那個曾在賭場做過跑堂, 學得一手出千的本事,正巧無量廟會又有個面具的習俗,于是一合計,準備來梁山鎮上撈一把。 趁賭坊的莊家出恭的間隙, 兄弟二人把他掉了包, 這會兒人估計還在茅房里睡著。 “我們真的是餓得沒辦法了,只能想出這個計策,不是存心要騙你們錢的。兩位少爺小姐, 你們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親眼見過項桓摘了面具要吃人的模樣,他嚇得直哆嗦,連聲道歉。 宛遙看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吃食——包子饅頭熱湯汁,知道這孩子并未說謊。 她收回視線,神色間顯得分外凝重:“那你可清楚,你娘親的病究竟是從何處染上的?” 眼下當務之急是先查明京城疫病的源頭所在。 食物,茶水,還是什么不干凈的地方? 想不到那位婦人竟不知幾時已然蘇醒,她艱難地轉過眸,接過了兒子的話:“是……是夫人?!?/br> “一定是夫人……” “夫人?”宛遙不解地同項桓對視。 “哪位夫人?” 她撐著一口氣直起身,蒼白的嘴唇一字一頓說:“梁大夫人……” 待聽到“梁”字時,宛遙心里便是一跳。 “我在梁大夫人房里伺候一年了,自打她從瀘州回來身體就每況愈下。 “起初我們大家誰也沒多想,以為只是尋常的風寒發燒,直到后來老爺平白無故封了院子,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染病,我才意識到不對勁……” 那婦人講到此處,已是十分的激動,掙扎著道:“我們貼身照顧夫人的,都被他們關在小院中,但凡有人患病,立刻就要被悄無聲息的帶走,尋個沒人的地方生生活埋!” “我是被我jiejie挖出來的……可誰料到最后,她和我女兒,她們都……” 她開始泣不成聲。 梁家。 京城的梁姓不多,大戶人家更少,有官職的便僅僅只有一位。 宛遙想起那段時日在梁府上的見聞,再依稀將梁華莫名其妙的求娶聯系在一起,腦中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令她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冷戰。 怪不得梁家會認同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這天上果然不會掉餡餅,如果有,掉的也是刀子。 項桓陰沉沉地在旁開口:“王八蛋?!?/br> 宛遙轉頭看著他劍眉星目的側顏,心中猛然有什么緊牽著,她忽然朝那婦人認真地詢問道“……這個,是在南方猖獗的瘟疫嗎?” “是啊,就是它!”她悲痛欲絕,顫抖地撫摸面頰,“你瞧瞧我的臉,還有我的手……” “聽他們說,這些斑會一直延伸,一直爛下去,爛到骨頭為止……” 在得到肯定答復的剎那,宛遙懸著的心就開始往下沉,好似沉到深不可測的寒潭之底,手腳一片冰涼。 “姑娘,姑娘……”手臂大力被人緊握住,這個幾近瀕死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拉著她,含淚問道,“我還有救嗎?我的女兒,我們……還能不能治好?” 這是個對她而言太過復雜的問題。 宛遙眼下腦子里一團亂,只能蒼白的安撫:“我……會盡量想辦法?!?/br> “你有什么辦法?”她忽然戒備起來,“你們不會告訴官府吧?” 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婦人的指甲深嵌入她rou中不肯撒手。 宛遙吃力的后退,“不會的……” 對方卻不依不饒:“南邊的瘟疫鬧得沸沸揚揚,眼下莫不是為了堵悠悠之口,還要再把我們活埋回去?” “不會……” 項桓斜里拎起她手腕扔到一旁,冷冰冰道:“人都陪你說了這么會兒話了,現在還來擔心這個?” “別得寸進尺,我告訴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你照樣活不過這個月?!?/br> 宛遙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想攔他,指尖堪堪碰到衣角,驀地想起他方才那一攬,于是不自在地又收了回來,難得的,沒發一語。 項桓本已做好了要甩開她手的準備,但預想中的勸阻并沒有來,余光瞥見宛遙的動作,心中便有些奇怪地轉回視線,胳膊無處安放地搭在膝蓋上。 “……總之,時疫是非常厲害的病,一傳百,百傳十,一發不可收拾。 “我不能為了你們而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顧,此事必須告訴官府?!蓖疬b站起身,這話是望著那個少年說的,“在大夫來之前,切記不要再出去走動了。尤其是人多的地方?!?/br> 后者顯然也沒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系,只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從院中出來,灼熱的太陽已僅剩一抹殘照。 項桓與她并肩同行,腳步匆匆,口中有條不紊地往下安排:“再過一陣要宵禁了,我先送你回家,這里的情況我會連夜告知大將軍,如何處置,由他來抉擇。橫豎不用你我cao心?!?/br> 想了想又接著道:“長安近千年的古都,應付時疫的辦法還是有的。京城曲江池附近有一片疫區,多半會把人安置在那兒?!?/br> 他一直在說,可宛遙卻良久沉默著沒應一句,她雙目沉沉的,顯得凝重而空洞,就這么盯著前路看,猛然間足下一停。 “不行?!表椈嘎犓龥]頭沒腦地喃喃開了口,“我們眼下還不能回山梁鎮?!?/br> “不能回去?為什么?”正莫名不解,宛遙已經拉住了他,不由分說地朝山林深處走。 “喂,去哪兒???”項桓被她拽得一頭霧水,但手腕卻也沒急著掙開。 滿天赤紅的余暉在西側金粉似的灑了半身,倦鳥歸巢,帶著熱度的晚風吹在耳畔,不遠處是廟會敲鑼打鼓的聲響。 他行在城郊這廣闊無垠的天地間,恍惚覺得像是置身紅塵之外。 項桓走在宛遙的后面,離她大概有一步的距離,他望著她的側臉,頭一次從宛遙的臉上看見這樣認真的神情。 端午節才過去不多久,山間的人家,戶戶院中都掛有艾草。 宛遙在一處院墻下駐足,仰頭盯著其中懸在門上的大把干艾,旋即手腳并用就要爬。 “誒誒誒——”這丫頭簡直魂不守舍,項桓眼疾手快拎她下來,“傻了你?要什么跟我說??!” “我……”她訥訥道,“我忘記了?!?/br> 項桓頗無奈地抿嘴嘆了口氣,一轉身,動作利索地跳墻而入,眨眼便摘了那把艾草落回原處。 他在她面前晃了兩下,“用不用留幾個銅板給人家?” 宛遙只是搖頭:“不了,我們的東西,還是別讓旁人再碰?!?/br> 他無異議地嗯了一聲,然后就被宛遙帶到了背風處。 火折子吹亮了幾顆星輝,發干的艾草迅速燃燒,嗆人的濃煙隨之而起,她拉著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熏拂。 項桓感覺自己像是架在板上的rou,里外都是煙熏的味道,宛遙好似要將他裹在這堆艾草中,恨不能每個縫隙都來回熏上數百遍。 微微垂眸時,視線里是她纖纖瘦瘦的身形,清秀的眉緊擰成結,雙目中滿是無措的慌亂。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想:至于這樣擔心嗎? 項桓拿過宛遙手上殘余的艾草,“別老對著我,給你自己燒點啊?!?/br> 于是一手摁在她肩頭,另一只手也學著她的樣子,順著周身一道一道地輕拂,那些細碎的灰燼便有少許迎風飛旋,落在宛遙鬢邊的青絲上。 他隨手撥開的時候,她那雙揉著擔憂的眼睛就望了過來。 “你知道得了這個病,會有什么后果么?” 宛遙秀眉深深地皺著,“項桓,不是說你上過戰場,你年輕,你身體好,就可以這么肆無忌憚地揮霍,有些事不是想當然的……你方才根本不必進來,何必要逞強呢?” 那把艾葉剛好燒完,他揚手就仍在了一邊,然后懶懶散散地站在那里,笑得一如既往地隨意:“看你剛剛嚇成那個樣子,我要是不進來,待會兒你又哭了怎么辦?” 她老成持重皺緊的眉不自覺地緩緩松開,神情從沉重漸次變成了怔忡。 宛遙反應了好一會兒,也還是呆呆地仰著頭,直到項桓攤開手摁在她腦袋上,一直將她摁得微微低下去。 “行啦,一個瘟疫而已,看把你緊張得?!?/br> “沒事兒的,我在戰場上都能活下來,豈會敗在這點小痛小病上?!彼蟾庞X得手感不錯,也頗能理解為何季長川總那么愛摸自己的頭,于是也跟著揉了兩下,“走吧,送你回家?!?/br> 項桓在前面走,宛遙低著頭緊跟在后。 兩個人都沒往鎮上去,行至牌坊下就停了腳,他屈指放在唇邊吹了個清脆的哨音,不多時自己那匹純黑的馬便嘚啵嘚啵的跑來了。 項桓將她抱上馬,正夾馬腹時宛遙不放心的提醒:“盡管燒了艾,但是也不能掉以輕心?!?/br> “聽陳先生說,病發大約在三日左右,你這段時間不要出門,若三日后身上有紫斑出現,記得趕緊去醫館?!?/br> 他握住韁繩,驅馬前行,應了聲:“好?!?/br> 第23章 回到長安城的宛家府邸, 項桓依舊是帶她翻墻入院。 暮色四合,涼月冰冷如水, 因為提早支開了婢女, 此刻這附近靜悄悄的像是沒有人氣。 等見她進屋關了門,項桓才按原路折返出去。宛遙獨自一人站在房內, 將黑未黑的天色從窗外照過來,里面沒有點燈, 便是深藍的一大片。 她放空了許久, 方從今天所發生的這一堆事情中回神,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 宛遙站著深深閉目吸了口氣, 抬手往臉上拍了幾下, 讓自己打起精神。 按項桓所說, 他給自己娘茶水里放的是平日里治療外傷時專用的一類麻沸散, 以曼陀羅、川烏、草烏細碾而成,一小撮的劑量,大概入夜之后就會醒來。 她趕緊將所有的窗戶關上, 再給門落栓,迅速換下一身衣裳借火燒了。 又仔細想了想,招來婢女讓她準備熱水和方藥沐浴。 折騰到戌時初刻,宛夫人就來敲門了。 “遙遙?遙遙……” 宛遙隔著門應聲。 “你干什么呢?把門窗關得這樣緊??斐鰜沓酝盹? 一會兒菜該涼了?!?/br> “我……”知道母親膽子小, 若如實相告定會讓她擔憂,但尋常的托詞又無法蒙混過關。 宛遙并不是擅于撒謊的人,言辭在口中斟酌輾轉, “娘,我昨日夜里貪涼,可能染了些風熱之癥?!?/br> “什么?病了???”宛夫人一聽此話,門敲得愈發急了,“那還不開門讓娘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