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聽到他的聲音,沈逸辰緩緩睜眼,柔白色的月光竟然有些刺眼。 他攏了攏眉頭,伸手捏了捏額前,沈括趕緊上前,扯了窗內的紗簾遮擋,馬車內的光線倏然暗了下來。 沈逸辰才看清眼前之人,“……沈括?” 他聲音嘶啞,低沉里又帶著幾分錯覺。 “末將在?!鄙蚶m然應聲,心中卻有遲疑,侯爺看他的目光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沈括不由自主摸了摸臉,仿佛也沒有什么異常,恐怕……應當是侯爺服了藥,一直在昏睡,此時突然驚醒,還有些沒有回過神來吧。 遂而寬心。 沈逸辰卻噤聲。 他噤聲,不僅是因為看到眼前這個忽然年輕了多少歲的沈括,更是因為,他分明才親眼看到沈括死在他面前…… *** 弘德二十一年,先帝薨,景帝登基。 景帝原本不是太子。 前太子犯了大忌,先帝彌留前密詔心腹大臣,將前太子貶黜。 前太子雖遭罷黜,儲君卻未立,先帝又薨逝了。各方勢力在朝中博弈,使盡手段擁立各自支持的皇子上位,一時間長風國中亂作一團。 朝堂之中針鋒相對,各方勢力紛紛結盟。最后是懷安侯府力挺景王上位,才有了日后的景王登基,成為景帝。 懷安侯府也因此得了潑天的權勢和富貴。 沈逸辰就是懷安侯! 景帝立了懷安侯府二房的女兒,也就是沈逸辰二叔的女兒沈安安為后,沈逸辰成了國舅。 懷安侯府盛極一時!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道理亙古不變。沈逸辰深知盛極一時的懷安侯府絕非景帝愿意看到的,便自請返回懷洲,駐守西南邊境。景帝‘情面上’甚是不愿,卻‘艱難’允了。京郊十里相送,還曾成了一時佳話。 …… 弘景七年,也就是景帝登基后的第七年。 景帝忽然秘密賜死安安,二叔也啷當下獄。 宮中的事情做得極其隱秘,也全面封鎖了到懷洲的消息,景帝忌憚他。 等消息傳到懷洲,他正在懷洲的南屬十八郡巡視,隨行的侍從不過幾十人。謀士讓他立即返回懷洲,遲則生變。結果回程途中,他遇到宮中暗衛和南蠻死士的追殺,一干心腹拼死救他離開。 沈括就是其一。 那是三月的夜晚,下著瓢潑大雨。分明是春日,天卻像今日這般出奇得冷。 沈括領了二十余騎落了城門死守,他才逃出彤郡。城內熊熊烈火,兵器廝殺,見血封喉的聲音讓人齒寒。 …… 分明是才閉眼的事,清楚得歷歷在目。 若不是沈括,他恐怕連彤郡都逃不出去。 但他只要回到懷洲城,一切就尚有轉機。 這一路逃亡,隨行的侍從死得死,傷得傷,等逃出彤郡,幾十人的隊伍只剩下了四五人。臨到懷洲城,他終于擺脫了宮中暗衛和南蠻死士的追殺,卻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親信手中。 他眼前一沉,意識在大雨的沖刷中慢慢消散…… 再睜眼,看到的卻是眼前年少時的沈括。 如同一場夢。 …… 沈yi辰只覺腦中昏昏沉沉,眼前的幕幕不知是錯覺還是噩夢。 “現在什么時候?”他沉聲問。 “戌時?!鄙蚶〞e了意。 從“仁和”醫館出來,在路上又行了些時候,當是過了酉時,是戌時。 沈逸辰沒有應聲。 他腦中渾渾噩噩,額頭微微有些發燙,唇邊干涸。他伸手,掀起馬上的簾櫳,馬車疾馳,映入眼簾的除了滿眼的漆黑,便是官道。 他蹙了蹙眉頭:“這是哪里?” 沈括應道,“侯爺,才出元洲城大半個時辰?!?/br> 元洲城……沈逸辰垂眸。 記憶中,他只去過一次元洲城。 當年奉召入京,他途徑過元洲城,探望舊識的恩師和同窗,還在元洲城呆了幾日。 那是弘德十九年二月的事。 ——整整十年前! 他之所以記得清清楚楚,是因為他在那里遇見了方槿桐。 沈逸辰警惕的目光柔和下來。 其實那個時候的方槿桐是何模樣,個子有多高,他已經記不太清了。只依稀記得那時的她不過是個剛及笄的丫頭,他對她的印象,只是方三叔的女兒。 祖輩時候,方家同沈家曾是世交,他的祖父同方槿桐的祖父是袍澤之友。他幼時在祖父身邊見過方世年,祖父讓他喚過一聲‘三叔’。后來祖父去世,沈家同方家的走動便少了。他也聽說方世年在朝中任大理寺卿,卻沒想到會在元洲城遇到。 他禮貌得喚方世年一聲“三叔”。 方世年也待他熱忱。 他同三叔在書房內說話,方槿桐就躲在屏風外偷聽,雖然他不知道她那時在偷聽什么,最終卻是將那扇屏風推倒了,整個摔了個人仰馬翻出來。 窘迫至極。 他記住了這個丫頭。 …… 再后來不過一兩年光景,他聽到風聲,大理寺卿方世年惹怒了圣意,方家被抄。聽聞抄家時,竟然還搜到了方世年當年參與謀逆時的證據。 聽聞證據確鑿,方世年被判秋后問斬,方家亦受牽連。 方家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女眷賣為罪奴,官/妓。偌大一個百年世家,忽然間傾覆。 那時正逢先帝彌留,急下圣旨讓他入京,他恰好在進京路上救下了方槿桐。 他救方槿桐,是認出她是方三叔的女兒,動了惻隱之心。 那時候的方槿桐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稍加修飾也算明艷動人。 那也是他第一次認真看她。 后來先帝薨逝,京中暗波涌動,他要留在京中助景王上位,便讓沈括將她帶回懷洲城暫避風頭。 彼時天下初定,隨便一件小事在朝堂上都可牽一發而動全身,為了掩人耳目,他娶方槿桐為妻。 他也并非喜歡她,只是那時方家已經沒有旁人了。而懷安侯府也盛極一時,他娶誰都會遭景帝猜忌,只能等待指婚。干脆捏造了一個小家碧玉的身份,她既可以在懷安侯府有個棲身之地,他也因此少了景帝的猜忌,兩全其美。 于是方槿桐在懷洲一待就是幾年。 有人的喜歡是一見傾心,有人的喜歡則是朝夕相處。 他同她名義上夫妻做了幾年,習慣了日日有她的身影,餐餐有她布菜。晨間她在苑中下棋,困了就倚在苑內的花亭內午睡,他經過時會給她披衣裳。 年關時,會一同守歲。春日里,便一起踏青。 懷洲的冬日不會下雪,她說想看下雪,他知道她是想念家人了,卻從來不說。 他也越發護短。 他遣人暗中追查方家的事,結果矛頭直指曾與她訂婚的孟錦辰。 方家出事后,孟錦辰便也忽然失蹤了,成為謎團。 除此之外,方家的事再查不到旁的信息。 再往后,每當他離開懷洲,就會時常掛念起她,見了好玩的東西,還會讓人捎回懷洲給她。他身邊慣來沒有旁人,卻不知從何時起,眼中不能少了她。 大約是弘景四年,趁他入京,南蠻細作潛入懷洲城生亂,聽說還闖進侯府傷了不少人。消息傳到京中,他一路快馬加鞭,跑死了足足五六匹馬,兩個月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三十日就趕回。 槿桐在侯府門口迎他。 他一躍下馬,只字未語,攬她到懷中。 此生都不想再放開。 …… 弘景五年,他和她有了一個兒子,生在六月。 rou嘟嘟的,白嫩嫩的,仿若糯米丸子一般。 槿桐取名‘小寶’。 怎樣都好! 他和她的兒子,他喜歡得不得了。 他同她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他應當同她白頭到老——結果弘景七年,突生變故。 景帝和南蠻要追殺的人是他! 不是她們母子。 風雪夜里,他讓郭釗送她和兒子從另一條道離開。 她撐著傘,懷中抱著兒子,臨上馬車前,眼中氤氳,卻莞爾:“我和小寶等你?!?/br> 這一幕他永遠忘不了。 他不怕死,只是滿心遺憾。 他舍不得槿桐,舍不得兒子。 她們母子還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