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曼青不敢看他的眼, 只下定決心待會兒塞兩百塊錢給他, 讓他別這么省了。她能做的只有贖罪,讓所有人的命運回歸到正軌上來。 火燒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來,跑出去扛了那紅藍格子編織袋進來:“喏,這是給你們仨買的?!?/br> 曼青只當是他給孩子買的,也饒有興致的一樣樣拿出來看。 “呀!咋還買了這種小車車,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到時候騎不了多浪費?!毖劬s覷著他,想要觀察他對“生男生女”的看法。 然而唐豐年卻面不改色:“閨女不也照樣能騎?她們要不喜歡再另買就是了?!?/br> “這個是什么?口琴?這個買給小姑娘倒是合適,只是萬一又是兩個小子怎么辦?” 唐豐年繼續面不改色:“隨他們,喜歡就玩,不喜歡就不要唄?!?/br> 李曼青捂著嘴笑起來,即將當爸爸的唐豐年,原來是這樣一個唐豐年——溫暖,寵溺。 “呀!怎么還有孕婦裝?”她上輩子憧憬了二十年卻怎么也沒機會穿上身的衣服,她興奮得提著在身前比劃,除了動作笨拙,還真有點小姑娘的樣子了。 唐豐年見她喜歡,也松了口氣,他終于買對東西了! 看完東西,曼青又去屋后摘了兩條大絲瓜回來,慢慢坐著用小刀刮皮。還沒刮完呢,婆婆領著豐梅她們回來了,手里提了些吃的,搶過她手上的活,沒一會兒飯菜就上桌了。 一家人歡歡喜喜吃過飯,李曼青繞著院子走了好幾圈,感覺肚子消化得差不多了,這才回房睡午覺。唐豐年日夜兼程趕回來,也是困得不行,豐梅和芳菲已經自覺的搬走了她們的被子和衣服,老太太又換了新床單。 那間屋就成了他們兩口子的私人領地了。 李曼青見她們收拾得麻利,知道婆婆的意思,莫名的紅了臉。 唐豐年卻自然得很,她媳婦的房本來就只能他進,這不是天經地義的麼? 她先在屋里換好睡衣,才開門放他進去。 雖然是夫妻,但卻沒有尋常夫妻的親密。對李曼青來說,唐豐年只是她二十年沒見的“前夫”,一個幾乎接近于陌生的男人,突然躺一起肯定不自在。 不過,她的不自在沒持續多久,身旁的男人就“呼呼”起來。他實在是累極了。 這所房子在縣城至太平鄉的主干道旁,門口就是大馬路,中午正是車多的時候,運煤的大車呼嘯而過,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唐豐年在火車上熬了一夜,昨晚到家也基本沒睡,現在一沾枕頭就睡著了,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呼嚕聲會吵人。 李曼青先是聽著外面車子過路的聲音,后來沒車過了,又聽見后院鳥雀歡騰聲,夏日的午后格外寂靜,甚至隔了兩間屋婆婆三人說話也隱約入耳。 這所房子真的挺好,位置絕佳,交通便利,屋子也夠大,住著舒服,以后還能給孩子留個保證——她很想要。 但……這是季老板的。 對,想到季老板,她突然冷靜下來,他的礦一天沒開工,損失就一天比一天大! 聽豐年的意思是還要下深市。但她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著季云喜人不壞,院墻頭上五顏六色的玻璃茬子正閃著奇異的光……心里過意不去,拖得越久,對他損失越大。 還是盡早解決的好! 不如就跟他商量一下,趁他還沒去深市,先上門“負荊請罪”把錢退了,季老板人還是挺通情達理的。一會兒又覺著做生意的沒一個是真正省油的燈,人家不發威并不代表是好欺負的……想著就迷迷糊糊睡著。 她這一覺睡得不□□穩……換了誰,被人餓狼似的盯著,都不會睡得好。 眼見她翻了個身,像小嬰兒樣微微努嘴——馬上就要醒來了。唐豐年趕緊躺平裝睡,要是發現自己偷看她,少不了又要生氣。 以前他樂此不疲的“燈下看老婆”之所以中斷,就是有一回被她發現了,也不敢正面罵他,只帶著哭音嘟囔了句“變.態”就背過身去……那種委屈巴巴的模樣,他至今還記得。 好不容易緩和的關系,又“一夜回到解放前”。從此,她又不跟他蓋一個被窩了,自己用被窩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連腦袋都縮里面去。 他問過她,不熱嗎,她又嘟囔了個什么,將自己裹得更緊……仿佛他就是洪水猛獸,耍流氓的變.態。 不過現在倒好,他嫌熱不蓋被子,她也只簡單的在肚子上搭了條薄被……就是想裹也裹不嚴了。 李曼青一睜眼見他睡得好好的,面容平靜,雙手搭在胸前,長腿伸直,胸口是節律均勻的起伏……還暗自納悶,難道剛才感覺錯了? 他的眉毛生得極好,形狀長而彎,卻又不是那種女子畫出來的圓潤的彎,而是棱角分明的彎……眉頭圓鈍,眉峰高揚,眉尾下挫且寬厚。比她見過的任何一人都好看。 這樣的眉毛配上高大挺直的鼻子,生在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上,平添一股正氣……這樣的正氣,真讓人好奇他睜開眼來會是什么樣,是年畫上張飛關羽那樣豹頭環眼嗎? 肯定不是。 她記得中午吃飯時他坐自己對面,時不時看她都帶著點笑意,不是少年人那種燦爛的,顯而易見的笑,而是不注意都看不出來的微微上挑的情緒。 這樣的笑把他琥珀色的眸子襯托得溫潤了兩分,反正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知道孩子會不會遺傳他這點?她一直對自己不夠高挺的鼻子不滿意,尤其是那疏疏淡淡的眉毛,男孩子生成她這樣可不夠陽剛,女孩子的話可別遺傳她的鼻子…… 正想著,身旁的人就睜開眼。 四目相對。 曼青受不住他眼里的灼熱,不自在的轉開頭:“你醒啦?” “嗯?!?/br> 其實早醒啦,看她都看四五分鐘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見她穿著自己的襯衣,就禁不住咽了口口水,故意無話找話:“他們乖不乖?” 曼青眼神一下子就柔和下來,輕輕撫了撫肚子,笑道:“只要我情緒沒啥大的波動,他們都很乖,好久才會動一下?!?/br> “咦……現在又動啦!你要不要也摸摸?” 摸!當然想摸!最想摸的還不是肚子! 但是——“好啊,我手心有汗……”話未說完,李曼青已經把他大手放肚皮上了。 然而,兩人屏氣凝神等了一會兒,里頭都安靜得很。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唐豐年漸漸尷尬起來。 …… 曼青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心道:好孩子,夠給你們mama面子的??! 唐豐年被她笑得不自在,看她一口潔白的牙齒都露出來,有點牙癢癢……像是想要拿什么磨磨牙,最好是……唉,算了,指不定她又要罵他“變.態”“耍流氓”了。 曼青見她不自在,心頭卻分外柔軟,摸著肚子小聲道:“寶寶乖,給爸爸摸摸,動一動?”他大老遠跑回來呢。 神奇的,肚子里果然就動了兩下。 難怪上輩子有什么“胎教”呢,大人以為還在肚子里的孩子啥都不懂,其實五個月時胎兒的內耳發育已經完成了,對聲音刺激都會有反應,只是有的寶寶“配合”一點,有的不是那么配合而已。 他們的孩子奇怪,只配合mama,不配合爸爸。 曼青開解道:“你才回來,他們對你的聲音不熟悉呢,我天天對著他倆自言自語,所以更習慣聽我的……”其實你是個好爸爸。 果然,唐豐年這才好受些:“那以后我都在外面,怎么辦?”他們是不是都不認我了?如果……萬一,他真坐牢的話……不不不,他不敢多想,他不允許自己孩子有一個坐牢的爸爸。 為了轉移心頭的焦躁,他問:“怎么你經常跟他們說話嗎?”她為什么會對著肚子自言自語,是因為現實生活里沒人跟她說話嗎? 他媽和豐梅都不陪她說話嗎? 這可真“冤枉”她們了,曼青不許老太太出去干體力活,在家又閑不住,最常做的事就是撿豆子。 唐家包谷地里會種些黃豆和紅豆,黃豆熟得早,已經收回來了。得拿簸箕和篩子,把大小參差不齊的豆子撿勻凈了才賣得上好價錢。包谷才三毛一斤的年代,黃豆卻可以賣到八毛呢!就是紅豆便宜些,也能賣四毛,這可是老唐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了。 她們一面撿,一面引著她說話,說以前學校里的事,娘家連安的事,更多時候則是憧憬兩個小家伙的未來。 曼青聽他問“常年不在家怎么辦”,也嘆息一聲——為了生活,這都是無奈之舉。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樣,都希望陪著孩子無憂無慮的長大。 可是老唐家這么多張嘴都等著靠他吃飯呢,五個月后她生產要住院,萬一雙胞胎早產了(有很大概率)住保溫箱可就花錢如流水了,老人身體不好要花錢,豐梅上大學要花錢……沒有一樣是能躲開“錢”字的。 況且,還有賠償金那把大刀懸在頭頂。 “跟你商量個事兒?!甭嗌裆珖烂C。 “嗯?!?/br> “就是……煤礦上……賠償金咱們抽個時間去退了吧?也去派出所把你戶口的事情解決了?!辈蝗痪统珊趹袅?,還好二十年前買車票不用身份證,不然他可就寸步難行了。 唐豐年一愣,他的小妻子果然不一樣了,開始想他所想,慮他所慮了。 曼青卻會錯意,以為他不愿退錢,急了:“誒我說,你別……別想岔了啊,能好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咱們不興貪那便宜?!备悴缓镁统稍p騙罪了。 見他點頭,貌似“聽進去”的樣子,她又繼續道:“況且,季老板人挺好的,你以前不是老說人家是厚道人嘛,咱們不能坑他……聽說云喜煤礦現在已經快倒閉了,人家那么大的投資,可千萬別……” “我也有這打算,要去跟季老板說明,再去縣里給他作證,洗清污名……只是,友貴和寶柱哥,卻怕不會再回來了?!北緛硪运回灥钠?,這事不會猶豫這么久。 他的顧慮主要還是來源于林友貴和楊寶柱,朝夕相處五年,他第一次下井就是他們帶的。 可以算他師傅了。雖然他們金蟬脫殼騙賠償金確實不地道,但他們終究帶過他幾年。 煤礦上的工人,尤其是挖煤工,從來沒有超過十年工齡的,不,應該說七八年的都很少見,他們倆都干七年多了,即使他們自己不走,季老板也會讓他們走人。 因為他們的肺基本已經廢了。 先是咳嗽咯痰,滿口滿口的痰,不出兩年就開始胸痛咯血……慢慢的,沒幾年就要死在家里,靜悄悄的死。村里人都還不知道這是職業病,在二十年后叫“塵肺”。 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是煤灰吸太多了。 一開始也有人回礦上鬧過,但煤老板錢多勢重,想要賠償?出了我的門就不可能了。去鄉里縣上也鬧過,人家要醫學診斷,病理檢驗,去醫院也檢查不出個什么來,討說法的路怎么都看不到盡頭。 慢慢的,鬧了沒用,大家也就不鬧了,就是病了,地里活計還得做啊,耗不起! 就是在二十年后,職業病得到重視的年代,這種病也不是隨便一家醫院都能診斷的……不管什么時候,弱勢群體的維權之路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他們的肺廢了,家里沒有經濟收入,他們的兒子還得重復上礦養家,到年限了被攆走,回家咳嗽胸痛,維權遙遙無期,最后悄悄死亡……這樣的命運,簡直是魔咒。然后,又是十多年,兒子的肺廢了,孫子頂上……礦工雖比種地掙得多,但都是用生命換回來的。 所以當時被楊寶柱一說給兒子留一筆,不用再下礦了,他雖然還沒當父親,卻也同情他們,能理解他們。 但,同情終究是同情,季老板也沒錯。跟其他煤老板比起來,他從未拖欠過他們一天工資,逢年過節還能多得幾塊加班費……這不是誰弱誰有理的事。 這社會就是這樣,每個人有什么樣的能力,就只能在什么樣的位置,他們要想不讓子子孫孫重復吸煤灰至死的命運,就得讓他們走出大山去——“知識改變命運”這話放任何年代都沒錯。 “咱們就當給孩子積德了,給他們做榜樣,好不好?”她眼巴巴望著唐豐年,臉上寫滿了“小心翼翼”,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千萬不能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 孩子……是啊,他有孩子了,以后他的孩子要好好讀書,要走出大山——“好?!?/br> 李曼青大喜,頭上那把刀突然就不見了。 “好,我有季老板電話,咱們待會兒就去給他打電話,問問他什么時候有空,我陪你去?!毕氲竭@所房子,又道:“房子咱們跟他商量商量,能不能先租給我們住,當時也才買作八千塊,不出三年,我們肯定能買過來的?!?/br> 唐豐年挑挑眉,她怎么有老板電話? 李曼青仿佛是知道他心思,笑道:“那天我回鄉里接電話,還是他送我們回來的,說是要在連安開個糖廠,我可以去里頭上班……當時就問他留了電話?!?/br> 對呀,如果孩子小不舍得分開的話,她可以先去糖廠上班,等到他們能上幼兒園了再出去。 她已經做好準備,要當農村留守婦女了。 商量好這事,二人都松了口氣,唐豐年先去屋后,見靠院墻處堆了些柴火,怕夏季雨水多淋濕了,就忙把柴抱進廚房去。 廚房里支了兩口石頭打的水缸,上次大姐夫挑的水快用完了,唐豐年問過哪里有水井,就挑著扁擔出門了。 李曼青在屋內聽著鐵桶“啪啦”聲,說不出的心安。家里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樣,她們再不用擔心吃水問題了。其實大姐夫挑的早用完了,缸里剩下的是豐梅和芳菲提回來的。 她們也沒做過多少農活,挑不動扁擔,就用桶提,每次提半桶多點兒,從幾百米外的另一戶人家提來,要是路上不巧遇見大貨車揚起的灰塵,回到家就喝不成了,只能拿來洗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