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豐梅是唐豐年的親meimei,唯一的meimei,脾性跟她哥哥很像,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萬一遇到壞人了也一根筋,不懂得機智自救……不行,她不能讓她出事! 慌張起來,也顧不上肚子里孩子怎么動了,這時候可千萬別出事啊。她們這院里十多天了只有幾個女孩子在,有心的看在眼里說不定就……哎,不行,她一定要去報警! 芳菲扶著她,小心翼翼出了門,門口的路也有些坑洼,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得心驚。兩人一面喊豐梅的名字,一面往縣里派出所走。 剛走到村口,就聽芳菲“嚯”的叫了一聲,路口直挺挺站著個人影,在漆黑的夜里怪嚇人的。 “豐梅?是豐梅嗎?” 路口的人影小小的“嗯”了聲……是熟悉的聲音。 二人頓時松了口氣,李曼青慢慢彎下腰扶著肚子喘了兩口氣,肚皮一陣一陣的發緊,也不知是小家伙們動的,還是她自個兒心跳的……感覺整個人的感官全集中在肚皮上了,分不清哪兒是哪兒。 唐豐梅慢慢走過來,小聲叫“嫂子”,曼青實在是肚皮緊得難受,好像連肚皮上的血管神經都“嘟嘟嘟”的跳起來,沒空搭理她。 豐梅又叫了聲“嫂子”,見她不答應,以為是生氣了,就帶著哭音道歉:“嫂子,我錯了,我不該害你們擔心,只是……” “別說了……快,快……扶我回去?!崩盥嘤X著肚皮跳得越來越明顯了。這種跳就像眼皮跳,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她想要按捺住讓它別跳了,但它依然以自己特有的節律,兩秒鐘跳一下,跳得她膽戰心驚。 “小舅媽你哪里不舒服?要不咱們還是去醫院吧?” “是啊,嫂子我錯了,我們送你去醫院!” 李曼青將身體的重量倚靠在路口的電線桿上,深呼吸幾口,用手輕輕撫摸著肚子,一下一下的,配合著呼吸……漸漸的終于跳得不是那么頻繁了,四五秒鐘才跳一下。 靜靜的喘了兩三分鐘,肚子終于不是那么跳了,曼青才冷靜道:“咱們回去吧,應該沒事了?!?/br> 芳菲和豐梅都被嚇到了,趕緊一人扶住一邊,慢慢的把她往家門口攙扶。 進了屋,芳菲還好,還能保持冷靜,去給舅媽倒了半杯溫開水。豐梅卻是紅著眼睛枯坐,哭也哭不出來,就是不敢看李曼青,顯然是愧疚極了。 待坐了一刻鐘,肚子終于靜下來了,她起身微微轉了轉腰身,見肚子也不痛,也沒有下墜感,又讓芳菲扶著去廁所,沒見紅啥的,這才終于放下心來。 “豐梅今晚怎么了?” “我……嫂子,我錯了,害你們擔心了?!?/br> 芳菲見她們姑嫂倆的架勢,自覺的去了廚房。 曼青拉住唐豐梅的手,細細捏了兩下,嘆道:“我知道你懂事,平時去哪兒都會事先說一聲的,今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著什么事了?” 豐梅紅著眼欲言又止。 “豐梅,你哥哥沒了,家里爸媽年紀也大了,現在孩子又沒出生,這家里許多事都只能我們倆撐著,你要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跟嫂子說啊?!眲e自個兒憋著。 小姑娘哭著叫了聲“嫂子”,淚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嫂子,你說,你說老天爺是不是不長眼,我哥哥那么好的人,為什么……為什么就……” 是啊,唐豐年不止待唐家人好,待她這個不理他的妻子也好得無話可說,老天爺為什么就不能讓他長命百歲?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嗎?這樣的悲痛與惋惜,自從看了他的日記,又知道懷了孩子后,就一直縈繞在她心頭。 “我知道不能惹嫂子傷心,可是,一看到季老板我就想到我哥……他就是在他礦上沒了的,我忍不住想,要是他們的礦不出問題就好了,為什么他那么大個礦就不能好好檢查一下?為什么要讓我哥下去?”她心內不是一般的膈應,在車上還好,一下了車,這股悲傷與憤懣就傾盆而出。 “嫂子,我不甘心哪!我哥活生生一個人就這么沒了,他憑什么還可以一副無事人模樣?憑什么???!”小姑娘哭喊起來。 李曼青心頭一痛,原來癥結在這兒。 是啊,這場悲劇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只要季云喜讓人好好檢查礦井,將有問題的礦井封鎖起來,不讓人下去,他就不會有事兒……不過,經過這么幾次接觸,她覺著季云喜可能沒說假話,那個礦井也許是真有問題的,負責人也是真說過不讓下去的,況且事后他賠償認錯的態度也挺真誠。 他作為負責一方,他的責任盡到了。 “如果……如果他們能早點發現,能把井挖開,說不定我哥就……” 但李曼青知道,這種可能性為零。因為這幾年上頭不重視,下井雖也會準備氧氣,不過只是一小瓶,就是他能有幸活下來,也支撐不到他被救。要挖那么深的深度,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的。 其實,這個事兒,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結果。若礦上的人能態度強硬,直接封鎖礦井,就沒人能下去……只是他們也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若唐豐年三人能夠聽勸,悲劇也不會發生……只是為了錢,他們都抱著僥幸心理,以為悲劇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豐梅,其實這事,誰都不想它發生的……尤其是煤礦老板。那天我們去的時候,他們廠里也說了比較復雜……況且,對煤礦的名聲影響也很壞,聽季老板的司機說,縣里罰了他們好大一筆款,礦上停工到現在三個多月了,就是工人也跑了大半?!边@其實不是小劉說的,而是她根據外面傳聞推測的。 云喜煤礦曾經是整個大漁鄉最大的私礦了,出了這事,與半倒閉無異了。不知道季云喜實力如何,要是不強的……怕是不好說了。 豐梅愣了愣,帶著哭音道:“哼!我還巴不得它快點倒閉呢!我哥也能……嗚嗚……”死能瞑目。 其實她也是說氣話。畢竟以前他哥在礦上,每個月一百塊的工資,都是拿來供她讀書和家里開銷了,若沒有云喜煤礦,她這書也肯定讀不了……做人也不能忘恩負義。 只是一想到……唉,她也好心煩! 李曼青捏了捏她的手,知道她的矛盾。其實唐豐梅本質也是個膽小又善良的姑娘。 “沒事沒事,哭過就好了,咱們不怕,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的。你好好讀大學,等我把孩子生了,讓爸媽來城里帶孩子養老,我出去上班,一定供你念大學,以后他們也要上大學!” 豐梅一把抱住她,哭著喊了聲“嫂子”。 仿佛,日子就是這么有了生機和希望,就是這么一天天的,有悲傷,有希望,交替糾結著過下去的。 不過,意外的驚喜總是在第二天等著她們。 ******* 豐梅哭過一場,情緒比以前正常多了。以前雖有說有笑但總是毫無征兆的就郁郁寡歡下來,現在倒好,不怎么笑了,眼神里卻多了一層青年人的堅毅。 這也就跟她哥哥愈發像了。 有時候看到她的眼神,李曼青都會有種錯覺:這到底是唐豐年還是唐豐梅?雖然她對唐豐年的外貌真沒印象了,但這種眼神卻是她印象深刻的……這也算她曾經害怕的源泉。 她和唐豐年在結婚前只見過兩次面。 第一次是她還在學校里時,她還記得是在數學課后。 那天她mama來找她,說是爸爸住院了,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做手術。她急得哭紅了眼,說要去縣醫院看看爸爸,mama卻又攔住她,說不著急先吃個飯。 于是,“順理成章”的,吃飯的時候她見到了同桌的唐豐年,身形高大,不茍言笑。跟她數學老師一樣的年紀,一樣的“陰沉”。 在這頓吃得極其不自在的飯后,她媽問她“覺著這個哥哥怎么樣”,她一聽是“哥哥”,就說“挺好的”……如果他不是老看她的話。 就這一句“挺好的”,她就被嫁給了他,那堂數學課也成了她最后一課。 她想不通爸媽為什么就急著要把自己“賣”掉,這樣一個男人,才見一面就成了她的未婚夫,她怎么可能對他有好感?所以第二次進城買衣服和首飾時,她滿心的不情愿。 再然后就是結婚當天,她穿著紅衣服,畫著與實際年齡不符的濃妝,跟著他一桌一桌的給親朋好友敬酒。她甚至連他碰一下手都不樂意。 他們的夫妻之實是婚后一年才有的,剛開始連與他同.床她都抗拒,被子要分開蓋,他也還算尊重她。后來,她滿了二十歲以后,自己也死心了,認命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就稀里糊涂的發生了。 當然,她是害怕的,因為害怕他這個人,連帶著也害怕在一起。 現在想來頗為后悔,她應該多點耐心,不要總是拒絕的,只有溝通過才知道兩個人適不適合。結果,就現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前夫是什么脾氣,完全不知道他喜好,連話都沒好好說過幾句,他就沒了。 以后,孩子問起來,他們的爸爸是什么樣的人,她怎么回答?除了一個“好人”,他還是什么人? 越想越覺著對不住孩子。 隨著肚子越來越大,這種自責越發折磨人。 ******* 且說唐豐年這頭,七月十五號早上八點發車,正趕上大學生放暑假,坐票全賣光了,又舍不得買臥鋪票,硬生生在擁擠不堪的過道上熬了三十九個小時,經了大半個中國,□□個省份,終于在十七號早上七點多到了云城。 云城是云嶺省省城,以前沒來過只覺著怕是繁華得不得了,自從去了深市,見過世面,反倒覺著也只不過是個不怎么大的內陸高原省會了。 當然,即使是內陸高原城市,但比宣城縣,比太平鄉,比大平地那又是天上地下了。 他算了一下,云城到宣城縣的汽車一天發兩趟,早十點發車的話下午五點鐘到,如果是中午十二點發車的話,晚上七點到。他買了十二點的票,那樣的話他走回大平地剛好是半夜,沒人會看見。 剩下這幾個小時,正好去街上逛逛,給未來的孩子買了輛小腳踏車,買了才反應過來有兩個孩子呢,一輛怕不夠。想要再買一輛,又怕萬一生的是姑娘,跟她mama一樣文靜秀氣,不喜歡怎么辦? 小姑娘喜歡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唐豐蓮和唐豐菊都比他大得多,他能記事時她們已經出嫁了,小妹豐梅又比他小太多,他也沒注意她喜歡過什么。至于比他大兩歲的三姐,他也沒啥印象了,只記得她喜歡每天放學路上吹口琴。 好吧,那就買口琴吧。 以前沒孩子時他從不會多看一眼賣衣服的地方,更不會看那些賣小孩子衣服的?,F在嘛,他的孩子肯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才行! “剛出生的孩子穿什么衣服?” 店主笑起來:“哎呀大兄弟,剛出生的孩子不能穿外面買的衣服,要大人穿過的布料才行,那樣的柔軟,還吉利!” 快三十歲的大男人了,臉色一紅,他是真不知道。 “那……兩個月總能穿了吧?” 這店主真是個良心店主:“算了算了,你懂啥,讓你媳婦來買?!?/br> 對啊,媳婦!他還沒給媳婦買過衣服呢!正好店里進來一對小夫妻,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說要買孕婦裝,店主拿出一件寬寬大大的衣服來。 原來,世上還是“孕婦裝”這種東西啊。 “懷了五個月的雙胞胎能穿得下嗎?”唐豐年自豪的問出口。 “穿得了穿得了!放心,能穿到生產前呢,我們家的衣服夠寬!”少不了又說幾句雙胞胎福氣好的恭維話來。 于是,唐豐年開開心心的買了兩件孕婦裝,一輛小腳踏車和一把口琴,外加一堆吃吃喝喝的。糙漢子也不講究,跟店家要了個紅紅綠綠格子花紋的編織袋……亂七八糟全塞一袋了。 他這副打扮和行頭,倒是愈發像剛從外省打工回來的。在汽車站遇到不少穿水晶涼鞋的中年婦女問他“大兄弟住店不住”,語氣帶著種隱隱的興奮與曖昧。 他都目不斜視搖了搖頭。 宣城縣在距離省城四百多公里的大山深處,長途汽車要先跑兩個小時的高速公路,再轉一個多小時的省道,剩下三個小時全在山溝溝里彎彎繞繞的盤旋——典型的盤山公路,直線距離沒多遠,爬坡卻要爬好久好久。 唐豐年從來沒覺得時間如此難捱過。 他在深市上車前買的十個大餅已經吃完了,七月份的火車,吃到最后一個已經餿了,怕吃壞肚子還得花錢看病,他不敢再吃就扔了。下了火車忙著買票買東西,也沒顧上吃東西,現在可是饑腸轆轆了。 外加火車上魚龍混雜,為了護住胸口的一千塊錢,他眼都不敢眨一下,現在山路十八彎的繞,他禁不住就睡著了。 等醒來時,車子已經快到縣城了,外面太陽還沒落山。 他趕緊一摸胸口,錢還在。 松了一口氣后,趕緊收拾好編織袋,按捺住越來越激動的心情,也不敢在人前露面,縣城可以說是季老板的天下了,只敢在車站側面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枯坐——等天黑。 天一黑,他趕緊挎上編織袋,又去高價打了輛拖拉機,趁著夜色回了太平鄉,再從鄉里走山路回大平地。 天早已經黑透了,山里氣候還有些涼,他卻熱得滿頭大汗,這感覺,緊張!刺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媳婦和爹媽了,豐梅高考結束了也該在家的……嗯,這三個月的東躲西藏提心吊膽都值了! 他在走了無數遍的山路上笑起來。 這才是他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