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歷來話不多,但只要一說出來,那都是一口唾沫一個釘的。 二人不信會有礦.難,但他們信他會給錢。所以還真就不下去了,三人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躺著睡了一覺。 ******* 然而,這覺是被“轟隆隆”一聲嚇醒的,下頭礦場里有人喊“塌了塌了”,有人大聲問“下頭有人嗎”。他們嚇得一身冷汗,動不敢動一下,屏住呼吸聽著下頭的動靜。 “快,告訴老板去!” “快,召集每一個小隊,所有人來場上集合,清點人數!” “到底有沒有人下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確定。 最后還是門口保安出來說:“怕是有三個呢,剛才我還看見下去了,唐豐年和大漁鄉那兩個,常在一處上工的……” 于是,礦上的負責人找來他們組的小組長,一問就知道是他們仨,又讓人去宿舍里找過,確實沒人,又在廣播里播報喊他們名字,遍尋不著。 可以確定,他們仨就是被埋在下頭了。頓時,整個礦場亂成一團,云喜煤礦死人,這還是第一次! 礦井塌了——季云喜和負責人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二三百米的深度,挖?怎么挖?成本得多少?值不值? 礦井塌了——唐、林、楊三人險些嚇尿了褲子。 “豐年兄弟,要不是你,咱們今天……就要交代在底下了。豐年兄弟可真是咱們的救命恩人哪!” 唐豐年后背的汗卻沒干。 狗不吠了,保安對他笑了,石頭掉了,都可以說是偶然,但這么大這么深個礦井說塌就塌了,他不相信還是偶然!那么,接下來的……會成真嗎? 他腦海里不由自主就出現小妻子牽著那個男人的手的畫面,他們……真的會去省城嗎? 他又憤怒又害怕。憤怒她居然敢背著他……害怕她真敢。 不過,害怕歸害怕,既然逃出生天了,還是回去吧。 “啥?還回去?回去干嘛?!豐年你是不是傻啊,這么好個機會,送上門的錢哪有再推出去的道理。老板賠償金肯定不少,那么大筆錢咱們就是干一輩子也不一定掙得到,再干幾年,我們的肺可就不行了……”大家都知道煤礦上干久了肺就得廢了,沒錢醫就只能等死。 唐豐年了然,知道他們是想將計就計,金蟬脫殼,好借機幫家里拿一筆賠償金。 可他不想。 他只想知道她會不會還跟那個男人去省城。 于是,三人一拍即合(雖然目的并不相同),都決定不出去了,就在山上躲了一夜。 第二天,四月十七號,唐豐年在山上樹叢里,看見他爸媽大姐大姐夫……和小妻子來礦上找他。他聽見媽和大姐的痛哭聲,她卻紋絲不動,全程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又失望,又憤怒。 她是他的妻子啊,她怎么可以這樣? 四月十八號,他跟著他們去了縣城,知道他的賠償金都打在爸爸戶頭上,知道她還安慰爸媽,說要好好孝順他們,知道大姐夫給她端了一碗蛋炒飯……他都知道。 至少她待老人不像以前那么冷淡了,至少她會幫忙多要賠償金了。他又有些欣慰,還好,她果然心地不壞。 只是,她居然一點兒也不難過,這個事情讓他耿耿于懷,人心都是rou長的,他對她掏心掏肺,憑什么永遠只能貼她的冷屁股?這小白眼狼!不識好歹!這種憤怒與不甘就成了一股意氣。 于是,當他們在礦山上躲了三天后,他終于抵不住林友貴和楊寶柱的勸說,跟著他們南下深市去了。 賠償金他受之有愧,他要去掙錢,要給爸媽養老,當然,更重要的是,他要看看,他的小妻子在他不在的時候到底會不會跟人跑了。他媽的他還要揪出那野男人來!到底是哪個狗.日的居然敢拐了他媳婦,揪出來非宰了他不可! 所以,剛到深市,他就給鄉里郵局打了電話。 就當是聽聽他們的聲音吧。聽聽她有沒有哭鼻子。 然而……他又失望了,她居然還能有心情講那怪模怪樣的普通話?丈夫死了,她不是應該痛哭流涕,悲痛欲絕嗎?不是應該了無生趣嗎? 不過,好在聽她的意思是,她沒跑,還好好的跟爹媽在一處呢。 這也算老懷甚慰了。 所以,第二個星期,他又打回去了,他還想再聽聽她的聲音。 不過她沒去接,是他爸媽接到的。聽著老人的哭聲,他再忍不住說了實話,他沒死,他跑出來了,他還坐火車去了深市,還在工地上給人蓋房子,因為吃苦耐勞,工人都聽他的話,以后有條件了可能還會自己組建施工隊包活干…… 到時候他能掙到錢了,會把賠償金還回去的。還讓他們在家千萬別省,該吃就吃,該花就花,他以后會掙到錢的。 果然,這個電話就是兩老的定心丸,一吃下去,那股精神頭就回來了。 只是,他也告訴爸媽,千萬別跟曼青說實話,怕她生氣,等他過幾個月回家去了再同她當面解釋。當然,真實目的肯定是不可能說的。 于是,接下來兩個月,每接一回電話,唐家老兩口就精神煥發兩分,能聽見活生生的兒子的聲音,能聽見他對未來的計劃和安排,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他們此生別無他求。 當然,唐豐年也從電話里得知,他的小妻子在家都很乖,沒有見什么野男人,更沒有私奔,還幫著爸媽干活……嗯,至于干活這一塊,他不忘提醒爸媽,別讓她出去曬太陽,她前幾年在學校讀書沒吃過苦,山里的太陽一曬就得病。 也別把她曬黑了。 他喜歡她白白的,亮亮的模樣。 ******* “喂?你還在聽嗎?”曼青的聲音將唐豐年的神思喚回來。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他不出聲,但曼青就是覺著他正在聽,一定在聽。 “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好跟我說?”不然怎么跟公婆都是好好的,她一來接就不出聲了……要么就是她有毒! “沒事兒,我是豐年的老婆,你把我當他就行,有什么話都能說的?!?/br> 那頭還是沒聲音,但可能是月份漸漸大了,李曼青的脾氣也開始溫和下來,居然前所未有的耐心起來,他不出聲,她也不動氣。 想到孩子,她下意識的摸摸高突的肚子,剛才中午只吃了一碗面,也不知道他們餓了沒。突然,里頭有什么就輕輕動了一下,剛好就在她手掌下,像什么小動物的軟爪子,有一層厚厚的rou墊,隔著衣服撓到了皮膚……她“呀”一聲叫出來。 寶寶會動了! 他們會動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在動,上次也沒問大夫到底是兩兄弟還是兩姐妹,亦或是兄妹倆,公婆顧忌著她的面,也沒問過。她總覺得已成定局的事就沒必要提前知道了,生下來自然會知道。 不過看這調皮樣,無論兒子還是閨女,鐵定淘氣! 一個星期前都只會“咕嚕?!表懙?,像腸道脹氣引起胃腸蠕動一樣,還有點像小魚兒在水里游……現在突然就會動了,是真的在動,小手小腳伸展的動! 唐豐年在電話那頭也被她嚇到,緊張道:“怎么了?”情急之下已經忘了不能出聲這茬,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要靜觀其變的決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自夢醒來的憤怒與不甘,又有土崩瓦解的趨勢。 不過,他又想多了。 李曼青壓根沒注意到電話那頭的人說話了,她只顧用手在肚子上輕輕滑動,像做游戲一樣,想要引著他們再動一次。果然,又有個小家伙動了一下,她只覺著肚皮一緊,仿佛被震動到一樣……那感覺,幸福得她眼眶發熱。 仿佛全世界最大的寶藏就在她懷里揣著。 “呀!他們會動了,肯定是知道我在打電話,知道他們爸爸的朋友來關心他們了!”激動得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唐豐年不知道什么“他們”,什么“爸爸”,只當她是語無倫次,剛想再問一聲怎么了,就聽小妻子給他丟過來一個炸.彈。 “豐年雖然沒了,但我們有孩子了,五個多月,剛好二十一周了。你們不用擔心,老唐家有后了?!?/br> 什么叫“有孩子了”?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已經去醫院檢查過了,醫生說還是雙胞胎呢,我每個月都在按時檢查……醫生說挺好的……你也不用擔心了,謝謝你這么長時間以來的關心,如果工作忙的話就不用趕回來了,以后……嘟嘟嘟……” 電話斷了。 曼青滿肚子感謝的話,就被這么掐斷了,她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十五分鐘呢。心道這個同學也是奇怪,要么就不說話,要么就不聲不響的掛電話。 卻不知,那頭的唐豐年已經被這炸.彈驚得說不出話來,一聽“雙胞胎”“五個多月了”,驚得手都發起抖來,激動之下使勁拍了一把桌子,不小心扯脫了電話線…… 這真是一個甜蜜的,幸福的炸.彈,炸得他腦袋發昏,天旋地轉。 “喂,你怎么回事啊,電話線被扯斷了,別人還怎么打?”電話超市的老板娘不樂意了,這些外地人就是笨手笨腳,沒個輕重。不過啊,他們在工地上確實能掙到錢,這年頭出門打工的人還不多,深市又正一天一個樣的蓋房子,像這種青壯年勞動力是極缺的。 雖然辛苦,但一天也能掙十塊錢,尤其這年輕人,每個星期都來打十五分鐘的電話,她能掙他不少錢呢! “我有孩子了!”他cao著口她聽不懂的方言口音激動道。 “???你說什么?”她的普通話也不標準,只能勉強讓外省人聽得懂。 “我有孩子了!雙胞胎!五個月了!”他終于說了普通話。 老板娘眉頭一挑,生意人的慣性,下意識的就笑著道:“那恭喜啦,要當爸爸啦!”心內卻奇怪,他看樣子都三十出頭了,肯定不是第一次當爹了,怎么還這么激動。 是啊,要當爸爸了,他要當爸爸了,他們有兩個孩子了!這時候的唐豐年,哪里還想的起來自己堅持的要“靜觀其變”,要等著看她會不會跟野男人跑,他媽的還跑什么跑啊,她都是他娃兒的娘了! 他光顧著傻樂,等反應過來電話斷了,插上線再打過去的時候,那頭就已經占線了……估計是輪到下一個接電話了。 不行,多等一分鐘都不行,他今天,現在,馬上就必須回去,他媳婦和孩子在等著他。 第25章 聊天 “啥?豐年你要回去?不行不行, 咱們現在是‘已經死了’的人,不能回去。你一露面,季老板就知道咱們沒死了,那賠償金……”剩下的話不言而喻, 林友貴和楊寶柱堅決不同意。 唐豐年知道他們的意思, 如果他被發現了, 那他倆也跑不了了, 說不定還會被告上法庭, 假死騙賠償金, 派出所都已經把他們戶口銷了……一旦回去, 不止錢沒了,還會扯上官司,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他們招架不住。 他的孩子不能有一個坐牢的爸爸。 但是,他真的好想回去。 現在的他, 只想先做一個爸爸,管它坐不坐牢呢! “我家里有急事, 一定要回去一趟,頂多三天……我會小心的, 不讓季老板發現?!焙竺孢@句算妥協了。 見他二人還是不同意, 唐豐年又說:“咱們這么東躲西藏的,不可能藏一輩子啊,賠償金……還是要還回去的?!辈皇窃谡髑笏麄円庖? 而是告訴他們他的決定。 “豐年你是不是傻啊, 我們家賠了兩萬塊呢!知道兩萬塊什么概念嗎?我兒子可以不用再下礦井了, 還能好好娶個媳婦過日子。別以為季老板平時不說話就是個善茬了,要被發現了,他不會放過我們的!到時候為了還債,我兒子還得下井,不知道哪天就要走了他爹的老路……”唐家的三萬六加房子,林家和楊家,每家也多了五千塊。 唐豐年能理解他們的苦衷,誰家里沒有難念的經,誰家不缺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當時雖不圖錢,只顧著頭腦發熱意氣用事,但現在說出去誰信?倒是有點騎虎難下了。 況且,他也知道季云喜不是軟柿子,被他們擺了這么一道,這口氣不是輕易咽得下去的。記得三年前另外一個私礦,也是死了人,不過卻是五個,不知道怎么的捅到省里去了,那老板和負責人坐牢不說,整個煤礦全面停工倒閉。如果因為他們三人的原因,給云喜煤礦帶去滅頂之災……季云喜會怎么對付他們,他心里也沒底,更沒想好要怎么從這困局里脫身。 “兩萬塊聽起來多,但咱們在這里的工錢是礦上的三倍,只要肯干,總能掙到的?!比齻€月省吃儉用他都掙了一千塊了。 林友貴“呸”了一口:“那也不想想一天要流多少汗!累得我這胳膊腿躺下就不會動了。你說躺著就能有兩萬塊,為啥咱們還要費這苦勁?” 楊寶柱也跟著附和:“可不是,我是不會回去了,那兩萬塊就當給那老娘們和兒子了,在這頭什么樣的婆娘找不著?還稀罕她那死魚樣?”說著就“意猶未盡”的咂吧咂吧嘴。 可不就是意猶未盡嘛,他昨天半夜才從紅燈區找雞回來呢,雖然唐豐年并不想說這兩個字。 唐豐年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被他爬上床的聲音吵醒了,也懶得再勸他,反正勸過也不聽。一說就是“你才開葷多久,女人的事你懂個屁”“你婆娘還年輕,自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自己婆娘有多好,沒必要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