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老太太聽進去她在縣里說的“春芽洋芋蘿卜”了,要老頭子給她打春芽去。 李曼青忙攔住了:“爸媽你們別嚇我,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打什么春芽,要吃明天再去,現在家里不是有新鮮洋芋嘛,炒幾個就是了?!闭f著趕緊去廚房里提了個背簍出來。 里頭有十幾個拳頭大的洋芋,洗得干干凈凈,露出層粗糙的土黃色皮來。后世菜市場上多的是紅皮紫皮白皮的,卻很少能再買到這么純正的黃心洋芋了。 李曼青一面削皮,一面咽口水。這黃心洋芋是真面??!又沙,入口即化,給她個蘸水配著,她能吃半斤! 可能真是小生命也需要營養,她重生回來這一整天都在想吃的……四十多歲的人了,罪過罪過。 等飯菜上桌,李曼青果然顧不上害羞,連著添了三回飯才摸著肚皮嘆息:孩子啊,你媽為了你的營養,怕是要在老唐家留下“沒心沒肺”的標簽了。 吃完飯,在眾人驚詫的目光里,李曼青搶著收碗洗碗,還想要去打洗腳水來伺候公公婆婆,嚇得老太太拉住她:“好姑娘,你可別嚇你媽了,記住別拿重的東西了?!?/br> 李曼青雖知身子不會那么脆弱,但為了保險起見,也為了安老人的心,她只能乖乖放下了。 唐家現住的是土壘的平房,用木頭擔了一層樓板分成上下兩層,每層有兩間房。樓下一間作待客的堂屋,一間是小兩口的新房,從堂屋后裝了架木頭樓梯,往上就是老兩口的房間,剩下另一間作客房,正好給豐蓮兩口子住。 等洗完回房,她還不適應,自從“私奔”后,這是二十年來第一次進她和唐豐年的房間。最醒目的就是那張木床了,有一米八,本來結婚時打的那張只有一米六還是一米四來著,但她為了不跟唐豐年睡一個被窩,要在中間隔出“楚河漢界”來,硬鬧著他重新打了這張更大的。 可當時打都打好了,他們又睡過,再退是退不掉的,那木匠那段日子又不在家,她非鬧著多等一天都不行,豐年礦上又催他趕緊回去上班……沒辦法,最后是公公婆婆翻山越嶺去另外一個鄉,請另一個木匠打的。 現在想來,真是萬分后悔。為了一張床,要折騰唐家一家子,她當年可真夠作的。 也就是唐家人了,若換了別家,早教她做人了。 床上整整齊齊的疊著一套鋪蓋,他不在,她就將他的所有東西都收起來了,連鞋襪都沒剩一雙……這個房間,仿佛成了她的私人領地。 想到今天帶回來的東西,她趕緊把那本“小楷本”翻出來,不敢多看一眼的壓至枕頭下,仿佛承載的太多,又太重。 對了,日記……她又在床下翻箱倒柜,半天找出來一雙灰塵滿滿的鞋子,拿抹布擦了兩遍才看出來,是他日記里記的“水晶涼鞋”。 就是那種像啫喱的材料,里頭有無數亮晶晶的點狀物,以她二十年后的眼光看來,非常劣質和俗氣……現在,卻不止是一雙鞋子了,它還承載著一個男人滿滿的心意。 李曼青也不管灰不灰了,光腳套上看看,嗯,確實挺好看的,她本來就白,這鞋子襯托下,一雙腳都仿佛白玉一般……好吧,不得不承認,除了眼鏡,唐豐年買的東西都挺適合她的。 只可惜…… 唉!李曼青嘆口氣,再沒心思試了,收起來放回床下去。人雖躺床上了,心卻靜不下來,腦海里全是那個男人的日記,想到他買的表,他買的絲巾,還有他說人家燙卷發是“卷毛”……想著想著又笑起來。 怎么這么笨,連卷發都不知道?她后來也燙過幾回,剛開始是圖時髦,后來那幾年經常上夜班,頭發熬掉了三分之一,不燙燙都得露頭皮了,再染一染還可以遮白發,這樣找工作好找些。 想到那些日子,愈發無眠了。 不行,她得找到那個男人買的東西才行! 李曼青一骨碌爬起身來,拉亮了電燈,將屋里翻了一遍,終于找出一堆小東西來,除了他日記里記的,居然還有一只綠色的口紅。 她想起來了,有一回去趕集,她看見人家涂得紅艷艷的嘴巴,不過是多看了兩眼,他就問她“可喜歡”“買給你”,她才不喜歡呢,只是好奇罷了。 他卻會錯意,果然下一次回來就買了一只,可惜里頭擰開是綠色的,涂在唇上得等一會兒才會慢慢變成紅色……現在看來,也不知是什么化學材料做的。 她將這些小東西擦拭干凈,整整齊齊的放到床旁的梳妝臺上,側著身看著它們發起呆來。好像看著它們,就像又看到那個男人似的,心中說不出的滿足,居然也就漸漸睡著了。 睡前她想:唐豐年,聽說人的魂魄要七天才散得去,今天才第二天,你快來和我說兩句話吧,我會告訴你,我要好好撫養我們的孩子長大,讓他讀大學,好好孝敬你的父母。我不會再走錯路了。 結果,背了半天臺詞,睡著了就真睡著了,夢都沒做一個。 醒來,只有枕頭是濕的,臺詞也牢刻在心中,一輩子不會忘了。 第10章 二姐 天才亮,李曼青又醒了,一醒來就睡不住,自己去廚房燒了洗臉水,聽見樓上有咳嗽聲,怕是老兩口也醒了,她又把他們的洗臉水也燒上。 唐家現在的灶還是泥土壘的,一共兩口鍋,那口大些的以前是煮豬食用的,去年臘月里殺了年豬,說是要等栽秧時候再買豬仔來養了,現在倒是空閑下來了。另一口小一些,則是平時做飯用的。 兩口鍋的區別一目了然,一口黑漆漆油亮亮,明顯是經常沾油鹽做飯的,一口生了黃黃的銹跡,那就是煮豬食的了。 見洗臉水燒開了,忙舀進保溫水壺里,洗干凈鍋,見柜子里還有兩把掛面,就直接燒水下面。等面熟了,先撈進溫水盆里盛著,再從瓦罐里舀了兩勺豬油化開,拿三個雞蛋磕了下鍋,煎出nongnong的雞蛋香味來。 唐老太太循著香味兒進屋,見是她在做飯,詫異極了。以前都是她做好再叫她,三催四請都不肯起床的……現在卻勤快起來了。 果然,懷了孩子就是不一樣,有擔當了,仿佛一夜之間就褪去了孩子氣。 老太太替她找了個貌似合理的解釋。 待幾人都洗漱好了,她的雞蛋湯也燒好了,每碗面頭上舀了滿滿一大勺,她自己做飯做習慣了,這些活都信手拈來。唐豐蓮看了暗暗點頭,回去教導閨女:“多跟你舅媽學學,別看人家平日只知道看書,關鍵時候又會講道理,又能下得廚房!” 包括大姐夫在內,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腫的。 大家腫著眼吃了面,坐在堂屋里沉默著。那是一種突然缺了主心骨的不知所措,李曼青心又揪在一處了。她不能讓公公婆婆再這樣下去,老年人壽命長短和心情有很大的關系,像上輩子的他們,上輩子的她,都是郁郁寡歡活不長的。 她私心里已經將自己定義為“老年人”了。 “爸媽,你們不是要養豬嗎,正好去村里問問,哪家有豬仔捉一對兒來,我先去把豬圈打掃干凈?!庇惺伦鼍筒蝗菀缀紒y想了,只盼著時間能治愈一切。 唐德旺嘆口氣,“吧嗒”了一口旱煙桶,總覺著兒子沒了,養豬都沒意思了,他以前是最愛吃rou的,現在……養給誰吃? 老太太卻還能強打起精神:“去,待會兒就去,也不用走遠,隔壁建華家就有,挑著長手長腳能吃的捉?!?/br> 老伴最終還是點點頭。 老太太又看著大閨女兩口子道:“左右家里也沒事了,你們就回去吧,等芳菲放假了把她帶來玩幾天,也陪陪她舅媽?!?/br> 唐豐蓮放心不下,蹙著眉道:“家里有公公婆婆呢,不如我們就再陪你們幾天,豐菊也還不知道消息,等著她回來了咱們再一起走?!碧曝S菊是唐家二閨女,嫁在鄉里另一個村,離大平地又更遠了,不過更靠近鄉里,得先走路到鄉里,再從鄉里走到大平地,少說也是三個小時的路程。 她沒回來,所有人都善意的以為是這原因。 李曼青將眼睛看向別處。其實她知道,二姑子唐豐菊沒回來,單純就是不想回來,或者是二姐夫不讓回來。 她嫁到老唐家兩年,這位二姑子就只回來過兩回,要隔得遠也就算了,娘家婆家都一個鄉的,遠也遠不到哪兒去…… 正想著呢,大門又被“哐當”一聲推開了。 還沒見著人呢,就聽見一聲“媽”,唐老太太趕緊出去:“誒!豐菊回來了,快進來坐?!闭f過又伸頭往后面看了看,沒見人,就問:“你姑爺呢?” 唐豐菊滿不在乎:“他和小峰在后頭,正同人說話呢?!?/br> “豐年的事是真的嗎?昨天建華帶話去家了,但我們都去縣里了,沒遇著他,等晚上回來才聽鄰居說的,五點多天沒亮就趕來了?!?/br> 李曼青悄悄看了看昨晚戴上的手表,現在已經十點半了,走路來要三個小時,其實走得快的話兩個半也夠了,和她“五點多就趕來”可對不上。 老太太沒心思琢磨這個,又同閨女抹起淚來。 二姑姐不住的回憶:“豐年十八歲的時候跟著我去城里看電影,咱們舍不得花錢,從家里帶了幾個飯團去,結果人太多把飯團都擠成餅了,全扒拉在他襯衣上……” “豐年良心可好了,才八歲就說要買拖拉機給爸爸開?!?/br> “豐年還說讓咱們家小峰好好讀書,學費不夠盡管同他說……” …… 點點滴滴全是唐豐年的好,可要是平時也就罷了,現在老人好容易穩定下來的情緒,又被她這么一提,老太太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捂著心口“哎喲”起來。 李曼青被嚇了一跳,趕緊問:“媽你怎么了?” 二姑姐才終于止住她的絮絮叨叨,也慌了手腳。 老太太彎著腰“哎喲”兩聲,曼青趕緊替她后背順氣,家里人全都圍過來。 “媽你別難過,沒了豐年還有咱們啊,咱們也不比豐年差。小時候豐年……” “可住嘴吧,就你話多!”唐豐蓮罵了二妹一句。若非她開口“豐年”這樣,閉口“豐年”那樣的提,老人也不會被她勾成這樣!這個二妹永遠拎不清。 “大姐怎么這么說話,憑啥要我住嘴,我說錯什么了嗎?豐年難道不好嗎?他結婚前可還借了你們三百塊錢呢,到現在都不提不問是啥意思?他人是死了,可債還在??!” “我說呢,怪不得你再不肯同我往來,原來是記著那三百塊錢的仇!你咋知道我不會還,我本來就想著端午前要還給他的,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只想著找人便宜呢?!” “唐豐蓮你說誰占人便宜,???這家里沒有人比你再會占便宜了,當年你出嫁爸媽給了你多少嫁妝,我出嫁他們又給了多少,你心里沒點數嗎?別給我裝,趁現在爸媽都在,咱們就問清楚,別一個二個藏著掖著了!”說著就果真要同老人追根究底了。 第11章 吵嘴 李曼青被她這脾氣驚到,都這時候了還扯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活了兩輩子,她終于能找著一個比她還拎不清的人了。 一面想著,一面趕緊扶老人進屋,也不敢扶著她爬樓梯回房了,只扶她就近進了自己房間。 “媽,你先躺一下,我去叫大姐夫回來,讓他背你去醫院?!贝謇锊煌ü?,有車也開不進來,要出去只能靠人力了。 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別了,不用,我躺會兒緩過來就成了?!闭f著無師自通的深呼吸幾口,果然氣息也平穩不少。 “媽你覺著心口咋樣?有沒有刺痛?有沒有憋悶喘不過氣來?”拜后世公交車上的廣告所賜,李曼青知道這都是心絞痛和心肌梗塞的癥狀。 “刺痛倒是沒有,只是發悶,悶得難受,心跳停了一樣……不過現在好多了,別費那事了?!?/br> “不行,媽你這得去大醫院檢查一下,看看心臟……那等你緩過來了咱們再去也成?!闭f著還是要出去喊大姐夫。 老太太忙拉住她:“好孩子,都說不用了,那等哪天趕集再去也一樣,現在已經舒服多了,只是口有點兒渴,嘴巴里發苦……” 曼青忙出去泡了半小碗蜂蜜水來給她,婆媳倆拉著手說了幾句家常,全當外頭那兩姐妹不存在。她們一吵起來,唐德旺來問老婆子,見她沒啥事兒也就避開了,自個兒去尋打春芽的大女婿,留兩個閨女在院里掰扯。 看來,這姐妹倆針尖對麥芒的情景他們都習以為常了。 姐倆相差四歲,其實在唐家老兩口這兒,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只不知道怎么的,兩人打小就得爭個高低。 “曼青別聽你二姐胡說,豐年借你大姐那三百塊錢,她年前就說要還了,是我自作主張讓她先給芳菲考大學用的,當時想著咱們家里暫時也用不著錢,就……”多少親戚就因為借錢而疏遠了,老太太怕兒媳婦多想。 李曼青點點頭,還安慰她:“大姐他們手邊兒轉不過來就讓他們先用著,沒事的?!逼鋵嵢硕际沁@樣的,并非大姑姐貪便宜,只是想著娘家不急用,所以能拖一天是一天。他們家的條件還不缺這點錢,還是肯定會還的。 老太太松口氣,曼青也不去打探當年兩姐妹的嫁妝問題,反正那都是她嫁進來前十幾年的事兒了。 姐倆吵了有小一刻鐘,才終于“鳴金收兵”,大姐夫和唐德旺終于也從房后回來了。老太太歇過那一陣,不習慣兒媳婦的新床,又讓扶她上樓去了。 院里,曼青正挑著一籮紅黃色的植物看,一攢攢的嫩枝,散發著清香味兒,是她最喜歡的。她也不管那姐倆大眼瞪小眼,自行拿小刀削去根底上的疙瘩,摘去外層老的枝葉,等快揀完了,大姑姐才過來說:“你歇著吧,讓我來?!?/br> 曼青也不跟她客氣,自己進廚房去淘米,因聽說二姐夫和侄子也來了,她就特意多煮了兩碗米。 “媽怎么樣了?”二姑姐也跟進廚房來。 “緩過來了,二姐你上去瞧瞧她吧?!毕肫鸱讲诺氖?,又不忘提醒她:“別提豐年的事了,她老人家從昨天到現在眼淚就沒干過?!?/br> 唐豐菊點點頭上樓去了。 大姑姐見她走了,也進來問:“媽怎么樣了?我也不是故意要同她吵的,但你聽聽她說的什么話,動不動就翻那些老黃歷,全家誰都對她不好,只有她婆家才是心肝rou的疼她……” 巴拉巴拉又是一串。 李曼青無奈苦笑,這就是中年婦女的通病,她以前也這樣,見了聊得來的都會大吐苦水,現在的人生……排除唐豐年這次命運不懷好意的捉弄外,她其實挺滿意的。 年輕二十歲,眼睛不花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還有了孩子,曾經愧對的老人也還健健康康的,她沒啥不滿意的,所以聽以前“同齡人”的吐黑泥也不覺著煩,反倒有種暗戳戳的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