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不知過了多久,年安才平復下情緒,抬起頭,宓時晏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發現這人眼球邊浮著一層明顯的紅血絲。 年安見他這副模樣,故意調笑他:“怎么了,以為我會哭嗎?” 宓時晏張了張嘴,像個喪失說話能力的嬰孩,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年安。 年安扯了扯嘴角:“我從五歲開始就不哭了?!?/br> 宓時晏卻從他這句話里聽出另一層意思,哭喊吵鬧往往是受寵孩子才能享受的權利,而生活在從來都忍氣吞聲環境里的孩子,是不享有這項寶貴的特權。 剎那間,宓時晏的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梗住,堵得他喘不過氣來,心臟抽絲剝繭的疼,到了這個地步,他仍然笨拙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想來想去,只能從口袋里掏出一根先前在那邊買來的棒棒糖。 年安一愣,失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br> 宓時晏卻抽出他夾在手里,燒了半根的煙,摁滅在旁邊煙灰缸里,繼而剝開糖紙塞進年安手里,說:“別抽煙了,吃這個,很甜?!?/br> 年安還是第一次被人這么對待,他盯著手里粉紅色的糖果,凝視片刻,又看了看宓時晏,最終在對方滿臉擔憂之下,放進嘴里。 宓時晏沒騙他,是真的很甜。 年安從宓時晏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里面只有他一個人,不知為何,方才年太太的話倏地在腦中響起。 ——那老爺子怎么就沒弄死你? 那他知道嗎? 第51章 寒冬的風似一把凜冽的刀, 刮得人肌膚生疼。 年父這一生可以說是活在大眾眼里的成功人士, 但走時也沒那么隆重。墓地是年安臨時給他買的, 也許對方生前覺得死亡距離他很遙遠, 所以活著的房產購置了不少,死后的卻一個都沒。 兩個兒子,一個在獄中蹲著,年安自然得出面替他料理后事, 許是年父突然的離世給年太太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打擊, 以至于這個過程里,她都沒再多看年安一眼,寒冬里,穿著一身黑紗裙, 站在風中顯得有些蕭索。她獨自站在旁邊, 偶爾呆若木雞,偶爾又突然崩潰大哭,體面與精致在這天被徹底撕扯裂開, 半點不剩。 而作為前妻的蔡女士這天也來走了個過場。 生時再多的怨與恨,在另一方離開于世的那刻, 便徹底恩緣了斷,這便是生死。蔡女士將帶來祭奠的花放在墓碑前,重重嘆了口氣。 她沒有久留, 便轉身走向年安, 見他面色似乎沒有大變化, 就是眼中的光褪去不少, 心疼地嘆息一聲:“今晚回家嗎?” 年安游離的眼神重新聚焦,沖蔡女士露出一抹淺笑:“好?!?/br> 蔡女士說:“我最近跟鄰居學了一道菜,叫可樂雞翅,你來給我嘗嘗我做的味如何?!?/br> 年安故意調笑道:“那我待會得上趟藥店備盒腸胃藥才行?!?/br> 蔡女士被他逗笑,不滿地拍了拍他胳膊,又嘆氣說:“這世界啊,果然世事無常?!?/br> 年安眸色一暗:“所以您要不早點退休好了,反正我們又不缺那點錢?!?/br> 蔡女士一愣,繼而聽出年安話里的意思,眼睛發澀,心中萬般思緒翻涌,最終張開手,重重擁住這位比自己高出一個頭有余的兒子。 她啞然道:“我好著呢?!?/br> 年安怔了怔,伸出手在蔡女士背上拍了拍,幾天來眼中的漂浮不定在這一刻,終于慢慢歸位,逐漸定神。 蔡女士是請了半天假趕來的,眼下人也見了,禮也行了,她身份尷尬,點到為止,留久了反而會惹上輿論。年安便想著開車送她,結果還沒踏出墓園,遠遠就見宓時晏大步流星地走過來,面色嚴峻,神色里透著一絲冷意。 “先別出去?!卞禃r晏突然說。 年安困惑道:“怎么了?” 宓時晏說:“外邊出了點事,記者堵了個水泄不通,我帶你從后門走?!?/br> 他話雖沒說完整,但年安也猜出外頭記者是來堵他的??伤缃裼植皇鞘裁疵餍?,更非整天拋頭露面,如今死了爹,堵他做什么? 年安眉頭正擰在一起思考時,蔡女士突然沖宓時晏疑惑道:“咦,你怎么在這?” 宓時晏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前丈母娘正站在旁邊呢,頓時方才還嚴肅的表情立刻局促起來,他眨眨眼,小聲地喊了聲:“媽?!?/br> 年安:“……” 蔡女士:“……” 蔡女士萬萬沒想到,她在年安結婚時從未聽宓時晏喊過她一聲媽,居然在年安離婚后,倒是受了這么個尊稱,頓時渾身不自在,一陣細細的雞皮疙瘩沿著尾椎攀爬而上。 “你們這是……怎么個情況?不是離婚了嗎?”蔡女士眼睛在兩人之間飄來飄去,愣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還叫我……叫我媽呢?” 宓時晏身體更僵了,他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能說什么,只好傻站著和蔡女士大眼瞪小眼,半晌才瞄了眼年安,頗有些委屈。 年安卻根本不看他,而是若有所思道:“是啊,你該改口了,以后可別叫錯,我們已經離婚了?!?/br> 宓時晏:“……” 他正欲說些什么,手機鈴聲倏地響起,接起后臉色一變,沒有再多言一個字,拉住年安和蔡女士二人,快步朝著后門而去,年安正要開口問到底發生了什么時,突然發現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均是集體投來目光,有些晦暗,有些意味深長,但無一不帶著惡意。 年安目光快速在在場所有人身上一掃而過,最終停在年太太身上,她已經不再哭了,而是被人攙扶著站在年父的墓碑旁邊,一雙通紅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和蔡女士,隨著離開的腳步而轉移。 年安從她眼中感覺到一絲近乎瘋狂的惡意——她在瞪著他們。 一上車,剛剛關上門,年安就接到了秘書的電話:“公司門口都被新聞記者堵住了,您待會來的話千萬別走正門?!?/br> 年安眉頭皺成一團:“怎么回事?發生了什么?” 秘書一怔:“您還沒看網上的消息嗎?” 年安這些天不斷奔波料理后事,工作都是晚上回家騰出空處理的,自然沒時間上網。秘書為了解釋現狀,給他發了一條新聞鏈接。點開界面,最頂上的閱讀量就已經高達六位數,標題是一串長句——年氏父子恩怨已久,將親弟弟送進牢獄中后,順利奪得財產趕走父親,又在醫院公然毆打女人?! 光從這一長串的標題里,便能看出年安這是被塑造了一個冷血冷情、狠心手辣的形象,年安眸色晦暗,滑著屏幕往下翻,結果發現下邊放了不少照片,有前些天在醫院手術室門口,與蔡女士對峙的照片,這拍照的人明顯是挑好時機的,年太太攻擊他的時候不拍,獨獨留了一張年安被激怒動手時的照片。 不僅如此,再下方還有先前在公安局里年安揍年函的照片,并且這篇報道摒棄了事實真相,反而扯出一些所謂的‘豪門恩怨兄弟爭奪財產’的話,來掩蓋了事實真相。 看這類新聞的人,真正在意事實真相的大多是少數,更多人只是圖個樂子。網絡就像一面能夠照出惡的鏡子,占著誰也不認識我的保護罩,毫不留情的往外釋放自己內心深處隱藏的惡意,不斷攻擊,抒發著心中那點猙獰又卑鄙的小九九。 “出什么事了嗎?”蔡女士不安地問。 年安搖搖頭,鎖了屏幕沖他露出安心的笑容:“沒什么,公司那邊出了點小問題,我得回去處理,晚上可能吃不了你的可樂雞翅大作了?!?/br> 登上話題遭人攻擊的只有年安一個,蔡女士并沒有被暴露在公眾目光之下,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蔡女士,因此暫且可以放心對方不會陷入困擾之中。 年安把她送到醫院門口后,便要離開,然而蔡女士依然不放心地看他:“有事就說,別勉強自己?!?/br> 年安心里一暖,笑道:“好?!?/br> 門砰的一聲被關上,年安臉色毫無破綻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眼中僅剩冰冷。 宓時晏擔憂地看著他:“別擔心,那篇報道的網站老板我認識,已經讓他們盡快刪除了……”他湊過去看了眼年安的手機,話音一頓,語調立馬變得冷漠且嚴肅的對前頭開車的秘書喝道,“怎么回事,怎么還沒有刪?” 秘書說:“那邊說在處理了……” 宓時晏心中一股火冉冉升起,慍怒道:“繼續催!” 年安無聲地翻著手機,正仔仔細細看方才那篇報道,手機突然被人奪去,宓時晏靠過來,摟住他,“別看了,都是瞎寫的,那群無良記者和小編為了博熱度什么都編的出來?!?/br> 年安睫毛顫了顫,忽然說:“你怎么知道都是瞎編的?” 宓時晏說:“我當然知道,里面沒有半個字是真的?!?/br> 年安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也許他也有寫的對的地方,比如我的確是想搶家產,為此不惜還利用了你——” “夠了!”宓時晏一把奪走年安手里的煙,“你別胡說八道,報導我一個字都不會信,你這番話,我也一個字都不會信?!?/br> 年安這才抬頭深深看了宓時晏一眼,片刻,他也不搶那根煙,而是從善如流地拿出煙盒,準備再抽一支,結果這次整個煙盒都被奪走。 “對身體不好,別抽了?!卞禃r晏邊說著,便從口袋里翻出一根棒棒糖,仔細地給年安拆了糖紙,塞進他手里,“吃這個,解解饞吧?!?/br> 年安拿著棒棒糖沉默片刻,忽然彎起嘴角,放進了嘴里,甜膩的味道暫時緩解了他心下的煩躁,他深吸一口氣,終于放松了身體。 “我知道是誰發的?!?/br> 宓時晏頓了頓:“……年太太嗎?” 年安嗯了一聲,“十有八九是她了。但應該不是她出的主意?!闭f著,他取下棒棒糖,砸吧了下嘴巴,掀起眼皮看著宓時晏略顯不解的目光,瞇起眼睛繼續解釋,“我雖然對她了解不深,但我知道,這個女人見識短,眼界窄,憑她的智商,根本想不出這種讓我在我、咳咳、我爸葬禮當天企圖讓我身敗名裂?!?/br> 宓時晏瞳孔微微一縮:“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利用她?” 年安冷笑道:“還不確定是誰,年氏本身就元氣大傷過,現在才半年時間,還沒徹底完全穩固,而我現在身為年氏的掌控人,這樁事情爆出來,如果一個不小心,可能就走了半年前的老路,那么到時候,最有利的人會是誰?” 商場瞬息萬變,從來不缺虎視眈眈的人,年安假若一個不好,踩了坑,萬劫不復,最有利的不會是年太太這位自己已逝父親的后妻,更不會是在監獄里蹲著的年函,而是那些妄圖從年氏身上咬下一塊rou來的競爭對手們。 秘書又傳來消息說公司門口已經鬧起來了,保安雖然勉強擋住,但卻無權趕走周圍蹲著駐足的人,這群人與其說是媒體,不如說更像請來鬧事的群眾演員,指不定后門也被人盯梢在內,還是先不來好點。 年安想了想,還是沒有去公司,轉而回了家。 他一向注重個人隱私,所以這邊還沒有被那群記者知道,年安下車準備上樓時,發現宓時晏竟然也跟了上來。 “你干什么?” 宓時晏說的一本正經:“你一個人太危險了?!?/br> “我又死不了?!蹦臧部扌Σ坏?。 宓時晏立時皺眉佯怒:“不許胡說八道!” 年安嘴角輕輕挑了挑,按下電梯按鈕:“行了,我真沒事,這里的地址我從來沒在任何地方對外公開過——記得讓你那位秘書把嘴巴封牢了,我暫時不想搬家——那群記者追不到這兒來的,處理的順利,今晚熱度應該就能下去了?!?/br> 宓時晏還想說什么時,電話響起,他微微皺起眉頭,應了聲好,年安見他有工作要忙,便又讓他回去,正好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他見年安進去,也連忙下意識跟了進去。 宓時晏先一步說:“我送你上去就走?!?/br> 年安別無他法,只好按了樓層。 電梯里很安靜,年安情緒已經慢慢平復下來,宓時晏悄悄關注他側臉,沒看出什么悲痛來,但那顆心始終七上八下的——年安總是給自己包裹了一層名叫游刃有余的皮面,仿佛什么事都驚擾不起他的情緒,總是冷靜而寡淡。 這層包裝太過完美,宓時晏還沒練成年安專屬火眼金睛,沒辦法透過表象看本質,只能盡量的猜測著對方此時的真實感情。 年安被盯了一路,靠在墻上,漫不經心地問他:“看夠了沒?” 宓時晏正出神,聞言下意識回了句:“沒有?!?/br> 年安:“……”現在出息了,臉皮長厚到偷看被發現也不會紅耳朵了。 宓時晏卻反問:“你真的沒事了?” 年安“嗯?”了一聲:“那新聞還影響不到我?!弊鳛樵浕钤谡嬲劢篃粝?,天天被無數媒體鏡頭甚至私生飯盯梢,胡編亂造甚至被莫須有黑料的人,這點事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 “不是這個,”宓時晏話語吞吐,“你……難受別憋著?!?/br> 年安這才明白,他是問年父的事情,一聲沒事即將脫口而出時,卻又撞進了宓時晏近乎小心翼翼的眼睛,他沉默片刻,到底還是把嘴邊的話重新咽了回去。 “我出生時他就和我媽關系不好,后來外面有人就越來越不上心,我媽走后,我小學就開始住校,每周放學我都是自己回家,一年到頭見不了兩面,這輩子喊‘爸’的次數,恐怕一只手都數的過來,有沒有他這個父親對我來說都沒什么關系,反正活著也跟沒了差不多——所以說我要是特別難過,那也太虛偽了?!?/br> 但要說一點感情都沒也不可能,年安到底沒辦法做到這么冷血,上輩子他死的時候年父身體還硬朗的不得了,這輩子榮華富貴都有了,卻早早就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