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節
發燒——中毒或生病。 盧斯的腳分明平穩的落在了地上,可他的身體卻一個搖晃:“把大夫叫回來!” 王斜則已經躺了回去, 平靜到近乎呆滯的看著屋頂:“你們是真的在認真的查絮娘的案子……就跟當年認真的查那些孩子的案子一樣吧?”王斜眨了眨眼睛, “你們也只是盡忠職守而已,可惜,這事情我明白得晚了一些……” 王斜本來就因為塞紙團傷了喉嚨,說話有些嘶啞, 這時候他說話的聲音更是越來越低。 可就是這么一個看起來越發沒有危險的人,卻嚇得盧斯寒毛直豎:“錚哥,你告訴我,你現在到底怎么樣?!” 馮錚臉色也有些發青, 這個年代不怕刀兵,不怕鬼神的人有很多, 但說不怕疾病和瘟疫的,幾乎沒有:“先別自己嚇自己,我就是略有一點不舒服而已?!?/br> “把邊上這扇門打開!” 掌著鑰匙的獄卒一直就在邊上站著,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反正看著他們倆緊張也跟著緊張。聽到盧斯招呼,匆忙去打開邊上監獄的門,可是他的手哆嗦,頗花了一番力氣才開了牢門。 這周圍的幾間都是“高級監獄”,可只有王斜住的那間稍微打掃了,其余的幾間都長久沒有進過人,潮濕陰冷,灰塵處處,有床,但是沒有褥子,更貼說是背了。 盧斯把自己的衣裳接下來,鋪在床上,讓馮錚坐著,又讓那獄卒去拿被。獄卒連滾帶爬的跑了,差點撞上被尋回來的老大夫。 老大夫本來就沒走多遠,被匆匆找回來,盧斯指著監牢里頭已經徹底沒了聲息,不知道是睡著還是昏過去的王斜:“徹底檢查他!” “???好……” “等會,拿手套和口罩來!兩套!” 接過無常遞來的手套和口罩,老大夫也知道有些不對,哆嗦了一下,可別說是盧斯跟他一塊穿戴,就是沒盧斯陪著,他面對大人物的命令,還是得人家讓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盧斯先穿戴完,先進去,抬手就把王斜的衣襟給扯開了。他在他的胸口上發現了幾個紅點,其實都不能說是紅點了,因為每個都有拇指大,外圍是紅的,中間是黃的,像是爛瘡一樣。再把他衣裳朝下扯,盧斯看到的就是已經連成了大片的這種爛瘡。 “天!”遲了一步的老大夫剛過來看了一眼,就大叫一聲,直直坐在了地上,“這是天花!” “天花集中爛下面?”盧斯覺得這看起來倒是很像“臟病”。 “老夫……老夫……”老大夫不知道是跌的還是嚇的,坐在地上一個勁的打哆嗦,根本說不出完整的話了。 “啪!”盧斯的手,突然被王斜抓住。盧斯低頭,王斜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周縣令只是一時護我,他與戚師爺并沒助我報仇,反而在勸我……勸我這輩子做個好人,也給我爹多積陰福??晌壹摇壹沂来猩?,我爹卻沒有好報,這世上,哪里有什么善有善報?” “蒙元人幫你?他們怎么會找到你的?” “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們是蒙元人,否則……那時候的我是不會答應的。我再怎么想要報仇,也不至于給韃子做鷹犬?!蓖跣笨幢R斯很鎮定的與他說話,于是放開了握緊盧斯的手,“他們應該是從周縣令那里找到我的,我也很奇怪,為什么他們確定,我受周縣令庇護?!?/br> “……”盧斯想著蓼仲謹說的那個神醫,這個讓盧斯說不清楚到底是穿越,還是本世界的人重生,又或者是這個時間線的未來人穿越的人。這位神醫顯然極其了解這個時間段的歷史,而王斜,應該也是這個時間段里頭的出色人物。 “他找到我,給我人,給我財,不讓我做別的事情,只讓我用盡方法找你報仇?!?/br> “你就不奇怪為什么他會這么干?” “我奇怪,但他讓我報仇,那我就可以不去管其它?!?/br> “你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提議,他說,我的法子不管用,要不要試試他的法子?我一開始是覺得挺好的,可是,現在我后悔了。只是……”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顯然已經遲了,來不及了……” “他對你說?他在中原?” “嗯,他自己說是蒙元蠻夷不堪用,但我看來,該是他被趕出來了。這位神醫……古古怪怪,有時候能夠料敵于先,施展鬼神手段,有時候卻又懵懂莽撞,幼稚天真得很?!?/br> 盧斯心說,那是因為這人知道歷史,可能還看過許多相應的研究資料,未來人對于此時此刻情勢的各種猜想,當然是料敵于先,鬼神手段了??墒撬匆姷馁Y料是死的,人卻是活的,不同的人根據不同的情況會有不同的反應,牽一發而動全身,當歷史已經不是歷史而變成了未來,那一切就重新走上了未知,這位神醫也就抓瞎了。 “他的主意就是現在你的這種樣子?為什么你的手和臉沒事?” “嗯,這確實是天花。但按照他的說法,這是他新進研究出來的特殊天花,傳染性更強,也更痛苦。前期只有輕度發熱,伴隨四肢疼痛,中期開始出現針尖大小的皰疹,觸碰有針刺般的疼痛。后期皰疹潰爛流膿……不過,整個過程中,皰疹不會向頭臉蔓延,手上也很少,等到臉上也有的時候,那就是人快死的時候了。我這個樣子,還能活一個多月吧?!?/br> 換言之,這是一種患病時間很長,病人清醒的時間也很長,并且痛苦時間更長的天花。 “你抱了你兒子,你就不怕傳染上他嗎?!” “這種天花小孩子若是得了,比大人更容易存活?!?/br> “他說你就信?” “……”王斜露出苦笑,“我那時候真的是……瘋魔了……” 這倒是能解釋為什么剛見到王斜的時候,這人暴躁狂怒,說話都是那種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姿態。他那時候不是日天日地,是在害怕,大概還處于“讓全天下都跟著老子陪葬!”的狀態。 現在的他,則因為死亡帶來的痛苦和畏懼,清醒過來了。 “你知道有什么藥嗎?” “不知道……谷家巷子有一棵大槐樹的院子里,若是沒錯,里頭住著一戶姓馮的人家。我的孩子在那里,我是說真的,孩子……交給你們養更好。但那些人大概早就跑了,甚至我的孩子也已經被殺了……我之前有兩次便是在那地方與神醫見的面,還有幾個地方……” 不用盧斯主動詢問,王斜竹筒倒豆子一樣,都說了出來。這一回,他這要死不活的樣子,倒是讓盧斯對他多了許多的信任。 “王方、山桃,他們是誰的人?” “神醫的人?!?/br> “神醫……這個神醫到底姓甚名誰?”蓼仲謹臨死之前就神醫、神醫個不停沒說這人到底是誰?;实凼侵赖?,可是皇帝不說,那就絕對不是忘了,而是他特意不說。盧斯和馮錚不敢去問皇帝,甚至都不敢從太子那邊打聽,就怕犯了忌諱。 “不知道,只是那些人都管他叫神醫?!?/br> “沒名沒姓的,你竟然也信他?”盧斯驚訝。 王斜道:“一開始是不信的,但有很多人追隨他,他給我了許多銀錢和人手,還跟我說了很多事……”王斜看著盧斯,神色有一瞬間很古怪,“他所……我爹其實不需要死的。那吃孩兒心肝的事情,原本不會在如今被查出來。且這世間本該大亂的,我爹因與人為善,成了一方豪強,我也被治好了病,后來繼承了我爹……建立大琪,國雖小,國祚卻也有八十年,傳了四代人?!?/br> “這你也信?!” “是啊,為什么這個我也要信呢?”王斜苦笑,“大概是他說的這些事太好了吧?” “你這病,通過什么途徑傳播?” “你要是從一開始就穿成這樣,那就沒事??墒乾F在,我也不知道了。尤其,剛跟你們見面的時候……我那衣服上撒了一層曬干的痘漿?!?/br> “你句穿著那衣服,走了一路?!” “對……”王斜又把眼睛閉上了,面上露出苦笑,“我兒子,其實死了也好……” 盧斯正要出去,腳碰到了什么,他低頭一看,原來是那位老大夫。從剛才一個屁股蹲坐下去,到現在老大夫還起不來呢。雖然因為大口罩捂住了口鼻,但只看露出來的眼睛,就能知道老大夫哭得已經是不能自己了。 盧斯也有些同情,這老大夫人不錯,他招誰惹誰了?卻如今面臨性命之憂。 “這位老大夫,您快起來,這事哭也沒用,您先冷靜下來,想想怎么治吧?!北R斯把大夫攙扶了起來。 大夫哆哆嗦嗦的,幾乎是癱在了盧斯的身上。盧斯的話非但沒讓他放心,反而讓他干脆的嚎啕了起來。 盧斯把他放在了凳子上,趕緊出去了。先是吩咐門口站著的無常,無常們神色凝重,眼中也有恐懼,但還算冷靜,邊上聽見盧斯說什么的獄卒就嚇著了。慘叫一聲就要朝外跑,讓無常給抓住了,鑰匙也給搶了過來,直接開了旁邊的牢房就給他推進去了。 那人抓著牢房的欄桿,苦苦哀求:“將軍!無常司的老爺們!還請放了小人出去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無常便勸他:“你這要是已經染上了疫病,那若是放了你出去,豈不是帶累了你這上面的老下面的小也跟著都死了?!?/br> 獄卒一愣,卻還是說:“老爺們,說不定小人沒被染上呢?還請放了小人出去吧?!?/br> 他也害怕一家人都病死,但在危險的時候,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藏著,那是人之常情。而且誰想著自己生???可不都有僥幸心理,覺得自己不會病死,病死的都是別人嗎? 無常卻不聽,自顧自的遵命行事去了。那獄卒在里頭呼喊了半天卻不見人來,沒多久就從求饒變成了唾罵,罵得難聽至極,不過卻是沒人管的。來來去去的,都是腳步匆忙的無常,他們偶爾停下來,那就是把那位獄卒的同僚也塞進去跟他作伴。 無常們也有害怕緊張的,但就算是沒經歷過當年京城大疫的無常,也在無常司的歷次軍訓里接受過訓練。這方面的東西,盧斯和馮錚一直都極其重視,所以如今無常們也算是有條不紊。 最慘的是杜大人,本來以為今天晚上盧斯和馮錚夜審了王斜,那事情就該結束了吧?他這一放心,甚至都回去睡覺了,然后,睡得正安穩的時候,又讓人叫起來了,一聽無常通稟的消息,杜大人頓時只覺得腦后“嗡!”的一聲,如群峰飛起,眼前更是一片漆黑,險些當場就厥過去。 怎么都沒想到啊,這人竟然讓自己染上瘟疫,這哪里是要害盧斯和馮錚兩條性命???這是要害千千萬萬百姓無辜喪命??! 大半夜的,衙役們舉著火把,把惠峻的好大夫不拘是小兒科,還是婦產科,都給砸起來了。這一夜里,惠峻鬧騰得厲害。 眾人都在忙,盧斯這時候卻并沒忙于公事,他在查看馮錚的身體——是很純潔的查看! 盧斯比馮錚自己,更熟悉他的身體。每一絲肌rou,每一點斑點,每一處疤痕,盧斯都如數家珍。讓他稍微放心的是,馮錚的身上確實沒有出現任何一點多余的皰疹,他的皮膚很健康,可讓他不放心的是,馮錚確實是燒了起來,即使這個發熱的溫度不是很高。 “放心了吧?你快把衣服穿上?!瘪T錚看盧斯長出一口氣,趕忙勸著。 盧斯剛從王斜那出來,身上也不知道沾染著什么,自然是不能大大咧咧的就來查看馮錚,所以,他在門外頭,還沒進門的時候,就是脫光了的。反而查案馮錚的時候,是讓他在床帳里頭的——在他審王斜的時候,獄卒總算是把床帳和鋪蓋之類打斗弄來了??傊?,這時候兩個人都是光著的。 “嗯?!北R斯的臉色卻是難看,但與其說他是凍的,不如說他是悔的,還有嚇的。因為這兩天分派工作,都是他提議的,而這些工作,總是把馮錚跟王斜安排到了一塊——盧斯的臉色大概會難看上很長一段時間。 “你不要這樣子,現在我只是發燒,如果我沒事,但你不注意身體,你又出了事呢?”馮錚也沒法繃著一張平靜臉了。 盧斯正把上身的里衣穿上,他深吸一口氣:“嗯,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br> 外頭的人這時候開始朝牢房里頭送東西了,工具、器物、食物、藥品,還有衣裳棉被。 盧斯就帶著無常,還有比較冷靜的獄卒,開始在監牢里頭干活。他們把幾間牢房的柵欄給徹底拆掉,這就空出來了很大的一片區域。在這片區域里,眾人搭起了一排的灶臺,之后一段時間燒水、做飯還有熬藥什么的,就都得在這里了。 凡是跟王斜有過直接接觸的人,現在大多都在這個監牢里了,這也是好運氣。 但盧斯和馮錚懷疑,那位神醫并非單純的把王斜送進來就是為了釣他們來到這,然后殺掉他們。以那個人的行事方法來分析,不排除他在惠峻還投入了其他瘟疫患者的可能。 緩過來沒多久的杜大人聽到無常傳過來的消息,頓時又有些耳鳴心急——本來覺得自己正當壯年的杜大人,覺得如今這難關要是過去,他還是告老還鄉回家含飴弄孫比較好。 大晚上的,就有捕快讓門丁用筐子放下了城墻,其中有人是跑去找當地的駐軍求助的,有的是朝開陽和周邊傳信的。 而且即便天亮,城門也是不會開的。因為一旦真有瘟疫發生,作為當地主官,他必須盡量限制瘟疫的傳播,但不是說不從城外進人了,滿城的百姓,里邊很可能還摻雜著一群別有用心的韃子,一旦亂起來,可不是這點衙役和無常能夠應付的。而城里的百姓也不能都被囚禁而死,必須從城外輸送糧食。 惠峻的其余官員也都大半夜給著急進了衙門,剛上任的知州年紀比杜大人還要大一輪,一聽到底發生什么事,當場就暈過去了。他是來知州任上養老的啊,結果就碰上這大事。 看著暈過去的知州,杜大人倒是別有一點小得意,他雖然也被嚇得要命,可總算是沒昏過去啊。 “你說的那幾個地方我都已經派人去了,但是所有的地方都已經人去樓空。去的人很謹慎小心,周邊的人都問遍了,地也都給挖開了,沒見嬰兒的尸體,也沒見過陳猛?!北R斯全副武裝的站在一群同樣是全副武裝的大夫后邊。 惠峻有名的大夫里,相對來說比較年輕的一半都在這了,另外一半也被“請”到了知府衙門,只是沒被送進來而已。 他們圍著床上的王斜,用各種方法查看他身上潰爛的皰疹。 王斜好像沒有感覺一樣,只有極偶爾的情況下,能看見他臉頰的肌rou在抽搐:“我寧愿他死了,這么活著,若是能夠長大,怕也是一條走狗罷了……多謝盧將軍,勞煩您了。馮將軍沒事吧?” “他沒事?!北R斯硬邦邦的回答,“你可還想的起來其他的線索?” “線索……這沒想到,有一天我還能真心實意的跟盧將軍你們合作?!蓖跣毙α艘幌?,“我知道的幾個地方,都已經告訴你……??!可能還真有個線索。天水縣……神醫第一次派來接觸我的人是個姓方的商人,這人去年喝醉酒掉進水溝里淹死了,事情久遠,你們無常司大概差不出什么來了。但是,當時這商人身邊有個人,我無意中在開陽見過他,當時,他進了魏家?!?/br> “你還去過開陽?哪個魏家?” “想找人刺殺你,可是轉了一圈發現自己想得太過天真?!蓖跣闭f得坦然,“聽說是皇后娘娘娘家的那個魏家。我當時好氣,派了人跟蹤,不過跟蹤到他后來又去了國公府,我就沒再讓人跟了?!?/br> “……”這還真是哪里都有魏家,“哪個國公府?” “當時就是隨口一問……我這人記人的長相記得很清楚,隨眼一看,六七年都能記起來什么地方見過,可是其它的記性,就一般了?!蓖跣卑欀碱^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陶國公?” “哎?!好像就是這個!” “你可善畫?” “你讓我把這人畫下來?你不怕我作假隨便畫個人給你?” “不管你畫的,還是誰畫的,對無常司來說,都只是作為參考?!?/br>